丑丑和格格是同一个村子的俊男靓女。
丑丑和格格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种。
格格并不是“格格”。她只是一个穷铁匠的女儿,真名叫格喜。
为什么小名不叫喜儿喜子或者好听的什么,偏要叫格格,格格自己也不知道。
格格的家在甘肃会宁。那里土地极贫,更是缺雨缺水,凡村镇的名儿,总要与水字沾些边儿。老辈人深信,以为这样子能够感动龙王爷呢。
格格他们村的村名自然也离不开水:狼抱水。
丑丑大格格几个月,读了几年书就下地干活去了。那年他十一岁。
说是干活,其实就是赶羊,俗话叫放羊娃。
谁也说不清楚这丑丑有啥能耐,硬是叫格格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他,而且爱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你别爱我了吧,我不值得你爱。我一个穷放羊的,我一无所有。”
两个人一见面,丑丑就对热恋着自己的格格泼冷水。
“我不管,我就爱你,爱死了你! ”
格格不光说一说,大胆的举动常常让丑丑左躲右闪。
“七仙女还为董永下凡了呢。”格格说。
“我可能会一直穷下去。”
“我等。”
“我可能经不住你等。”
“我等。”
“我可能--”
丑丑说着做出一个卡脖子的动作。
格格捂住了丑丑的嘴。
“甭胡说,我等你,我不怕。我知道你爹你娘对我好,你对我好。
我爱你。”
“我……也爱你。”丑丑这回说了真话。
格格被丑丑强健的胳膊要命地搂在怀里。
“你等等吧……”他被她轻轻地推开了。
“我会把我给你的,一点都不剩。等到那一夜,我一定会的。”格格说。
丑丑虽说老大的不情愿,但为了她和他的长久,他点了点头。
“我等。”他坚定地说,“我可要没缝缝的。”
“想的美。”格格说。
婚礼的鞭炮总是那样的响,那样的亮,那样的香。百听不厌地炸响。
格格的心里就像喝了陈年老酒,早就醉了。
丑丑真是个男人,十天半个月又要忙活路,又要砌砖泥墙糊房收拾场子。这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忙前忙后,喝酒应酬。格格想,今黑他恐怕是不行了。虽说他和她都盼着这一夜。
她在耍新人的人们散去之后,正在收拾散乱的家什,只见丑丑如猛牛一般从屋外冲了进来,哐当关上房门,两手一举,就把她平放到了铺着被褥的热炕上,三两下就叫她把她身上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暴露了个一点不剩,然后就去解放自己格格早已心潮激荡了,但还是替他捏了把汗。
“要不,就等等?等明儿黑了再……”
“为甚? ”丑丑瞪大了眼睛。“人家不是看你累么,怕你吃不消嘛。”
“没事,这点活,算不了个甚。”
他没有说谎。他用他的强壮和有力证明了他行。格格第一次体验了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事儿。
后半夜的时候,丑丑已经是第二次给予她快乐了。他终于疲倦了,趴在那儿睡着了。
敲门声。很急促的。
格格醒了。丑丑还在酣睡。
大门的敲击声更响更急,夹杂着有人喊丑丑的名字。
格格叫醒了丑丑。
丑丑侧耳略略一听,立马跳起穿衣,等格格起来的时候,他已从屋外进来了。
两个后生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带进来一股子寒气。一个高大,一个瘦小。
“麻利点。日本人占了东北,又攻了天津上海,眼看着就要打过来了。你还能睡得稳? ”一个说。
“不过,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另一个说。
高大点的满脸豪气:
“这红军来的真是时候。听说他们明天会师,会完师就直往北开,一直开到河北山西去打日本。多少人都准备了干粮要撵队伍去哩,晚了就怕撵不上了。”
“咱可得快点子。”瘦小点的焦急万分。
丑丑显得很生气:
“这么大的事儿,为甚不早告诉我?这么措手不及的。”他看了看站在一旁楚楚动人的格格。
“你莫气。我们也才听说不久。再说,你一天到黑忙着你的喜事,眼里哪有弟兄们啊。”瘦小点的说。
“快点!天一亮想走都走不了了,保长和狗腿子盯得紧呢。”高大点的说。
“你舍不下格格? ”他问丑丑,又瞪了一眼格格--早已泪水汪汪的格格。
“她--有啥舍不得的!是得给爹娘言传一声。”
“嘿,这天大的事,大叔大婶不会反对。别再婆婆妈妈的了。你走不走,不走,我俩就走了。”
“走!”丑丑只一声,格格抖了三抖。
丑丑风卷残云般夹了一包穿的吃的,又在格格嘴上脸上身上一阵狂吻,随即听见大门哐当一响,转眼就和两个后生不见了踪影。
这时,鸡叫三遍。天快亮了。
格格坐在炕上,眼里含着泪水,怔怔的,就如傻了一般。
公婆过来问话,她除了无声抽泣,一句也不回答。
不久,人们在狼抱水村村头的高崖上,常常会看见一个穿着红花棉袄的女人,在寒风里站着,不时地抬头向村前的马路上张望,偶尔还唱几句花儿。
南来北往的风把她的歌声送到了四面八方,就有好心的大妈大婶来劝她了。
“格格,回去吧,别在这傻等了,小心冻坏了身子。丑丑他们几个投了红军,打日本去了,听说已经过了黄河了,回来还早哩。”
格格不语。目光坚定地瞅着前方。前方是一条通往四面八方且进出狼抱水的必经之路。
“这女子,新婚之夜就没了男人,可怜啊。”
女人们总是背着格格说几句同情的话,抹几滴无用的泪她们谁也劝不动格格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总能在村头的高崖上看见她她总是凝神远眺她在等她的丑丑,她的男人,她的心上人她相信他会平安的,她相信他会回来的,她相信他常常会想着她。
“他要是把我也带着就好了。”
她常这样想。听人说在城楼会师的红军的队伍里,看见过许多俊俏的说着南方话的女红军呢。
丑丑的爹娘对这个儿媳妇啥都满意,就有一点,觉得她太执拗,太扎势。等就等么,非要到村头的崖上去。
“丑儿说回来就回来了,不回来的时候呢,你等也不会回来。从今儿起就在家吧,别再上崖头上去了吧,弄垮了身子骨可不是耍的。”
格格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
“不碍事,娘,我会小心的。我不会叫他受惊吓的。一丁点都不会。”
婆婆拉下了脸“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村上说风凉话的人能拉一火车了。”
“嘴在别人身上长着哩么。我等我男人哩么。”
“就你有男人。”
格格不言语了。她不跟婆婆争。但还是照样每天晌午后要到崖头上去眺望,眺望她的丑丑。
婆婆搬来了娘。
“好好劝劝你的宝贝女儿吧。”婆婆对她的娘说,言语有些生硬。
“我要是不在崖头上等他,他回来后看不见我会着急呢。”她是想教他一进村子就先看见她。
“他打日本去了,哪能那么快就回来了呢。听娘的话,别再像根杆子似的在那儿戳着了。你在崖上戳着不打紧,人在背后戳你婆婆和娘哩。”
“我不行。不在崖头上等他,我夜里就睡不着。我不管。
“好好好。娘白说你了。”
娘拍打拍打身子,走了。看得出,娘很有些生气。
有好一阵子了,有些人就觉得奇怪崖头上看不见格格了。
格格坐月子了。
格格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念丑。不用问,是格格给起的。公公查字典请先生选了好几个名字,格格都不接受,非要念丑念丑地叫。为这,公公一连好几天不和她说话。
格格想,以后我就不孤单了,有人陪着我在崖头等我的丑丑了。
想到这,她竟开心地笑了。
念丑三岁半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揉成了团几乎看不清字的丑丑的信。
格格从公公手里接过信,就如同见着了丑丑,捂着脸,跑进了自己的屋子,一夜都没出门。
丑丑正战斗在太行山上。打日本。他负过一回伤,已经是班长了。
“班长是多大的官?”格格在崖头上问那些把她当风景看的学生娃。
“不大也不小,反正比保长大多了。”
“他说打走了日本他就会回来了,他在替咱们打日本呢。”
格格自豪地对见着的每一个人说。
格格每天都要带着念丑在崖头站上好一阵子。老远看去,一个大红点和一个小红点,再配上周围的树木花草,很惹人的一道风景。
念丑五岁,丑丑没有回来。她在村头等着。
念丑十岁,丑丑没有回来。老人劝她改嫁,她说啥也不同意。仍经常在村头崖上站着。
“丑丑不会死,我的丑丑不会死,他会活着回来,他会回来接我呢。”
她经常自言自语。
念丑十三岁了,丑丑还没有回来。
这时候,婆婆已经过世。临了,老人还想不明白:“这日本人早打走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
“恐怕……”
村上的人心里都想着这两个字,谁也不敢说,也不想说出口。
公公也病得不行了,眼见得国民党快要支持不住了,老人却咽了气。
“格格呀,是我们牛家对不住你啊,是丑丑那浑小子对不住你啊。待我一蹬腿,你就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老了也好有个照应。”
公公临终说。
“不,我不。”
格格一下子哭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等着你的儿子,我的丑丑。你放心吧,爹! ”
哭声,永远的哭声。那是格格的如泣如诉。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突然,有一天,格格和儿子在崖头上看见过队伍了,一排排,一队队,一群群,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北开去。叫念丑去打听,回来告诉她:
“那是解放军,就是先前的红军,正在往兰州开呢,开到兰州打马家军那些土匪去哩。”
“红军?红军--他们回来了,回来了吗,难道……”
格格忽然心跳得厉害。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拉着儿子上了崖头。这时的崖头,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了。不一会儿,就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晌午时分,远处扬起一阵烟尘一小队解放军离了大路向狼抱水驰来最前面的一位,挥舞鞭子的样子,很像当年的放羊娃近了,近了,格格的心快要蹦出来了 “格格!格格! ”
为首的那军官快马加鞭疾驰而来,一边挥舞着帽子,一边大声地呼喊。
“娘,快听,那人喊你的名字呢。”
“嗯。
“娘,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字,他是谁呀? ”
念丑不解地问。
她一旨也不发。
马蹄声清晰可辨。丑丑的相貌打扮虽然变化很大,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儿啊,快去拦住最前边那马--那就是你日思夜想年年等日日盼的爹啊。快些子。”
说完话,她竟一头栽倒在地。
哭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格格!格格! ”
那人大喊着朝这边扑了过来。
2008年1月23日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