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没有第二件事，你留在我记忆中的坏印象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那是你出公差到我家来帮我爸开荒种菜。那天的阳光多么灿烂，天空多么晴朗，气候多么温暖。树上长出了嫩绿的叶子，河面荡漾着和煦的春风，水是那样绿，天是那样蓝，飞翔的燕子是那样快活，那么好看！在中午暖烘烘的阳光里，你脱掉棉衣，只穿件衬衣挥汗大干，终于在我家后边翻出了一块黑乎乎的肥沃的菜地。休息的时候，你和我爸的谈话十分有趣，内容所及，古今中外，无所不有。我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里却荡起了欢乐的春波。我暗暗吃惊。仿佛坐在我跟前的不是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战士，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
如果说这次相遇使我稍微改变了对你的看法的话，那么紧接着的那件事使我把自己的一生和命运同你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那天下午我到银行取上款子后，一出门就被几个歹徒堵在街道的拐弯处，我吓得大喊救命，也无人应声，眼看着他们越逼越近，几万元巨款就要落入坏人之手，我抱定装钱的皮包，决心拚一死活。就在这危急时刻，你大吼一声，突然出现在歹徒面前。当他们晃着雪亮的匕首向你示威时，你坦然一笑，紧握双拳，威严地一步步向他们逼去，歹徒步步后退，终于像斗败了的恶狼一样胆怯地溜走了。你还用车子一直把我送回了家。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才好，而你连坐都没坐一会儿就回连队去了。那一夜，我这个十九岁的姑娘第一次失眠了，爱情的幼芽也悄悄地在我心里生长……我这颗高傲的少女之心，就这样被你的行动征服了。我为你做了多少个痴情的梦啊！见不到你的身影，听不到你那富有男子汉气概的声音，我就像丢了宝贝一样心慌意乱。我把希望寄托在梦中。可梦里相见的时间又是多么短暂啊！我常常在白天，在夜晚，来到你的屋后，来到你的窗前，透过玻璃看你读书，看你伏案疾书。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要我不想你，真比登天还难哪。每当回到我的小天地，躺在床上或坐在桌前，你的声音就会在我的耳旁回响。我实在太爱你了，在我眼里，你的相貌，你的身材，你的言谈举止，你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那么和谐！我喜欢婀娜多姿的杨柳，但更热爱挺拔坚定的青松。我希望我将来的爱人是青松而不是杨柳。我敢说，你就是我心中的青松。从你身上，我受到了鼓舞，我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和希望，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而这，却是我所缺少的。多少次，我想走到你跟前对你说：“我爱你！ ”然而，当我看到你的时候，话到嘴边，心就突突地跳个不停，我真恨自己，连爱的勇气都没有，哪像个八十年代的青年！
前几天，当我听到连队让你复员的消息时，心里十分难过，为你的前途担忧，痛恨那些暗里整你的人。我多想来到你的身边，用我的热情，安慰你那颗受伤的心。我曾几次在傍晚来到连队，想叩响你的门，女孩的脆弱和害羞又使我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你可能没有注意，这几天，在黄河边上，留下了你的足迹，也留下了我的脚印我要郑重地对你说：“我爱你！使你到天涯海角，我的爱情也将与你永不分离！ ”
爱你的怡萍一口气读完萍萍的信，雷华激动得热泪盈眶，感情的潮水在胸中奔涌。他走到窗前站住，外面黑洞洞的，他的心却好像被一道阳光照得透亮，一股暖流迅速涌遍全身。他仿佛看到了一颗纯洁、高尚、天真无邪而又神圣可爱的心。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的热情在奔涌。他回想着她们在一起的有限的时光，觉得她是那么美丽，那样媚人，那样惹人喜爱。她向他献出了少女珍贵的爱，然而，他却不能献给她同样的真诚和爱。想到这些，他痛苦万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如果满腔的热情换来的却是一盆冷水，谁能受得了呢？更何况一个真诚多情的少女。
他慢慢地合上信，忽然看见背面写着几行秀丽的小字：
“本想把信亲手交给你，但又不能，只得托我弟弟转交。明天下午我在河边沙冬树林里等你。你能来吗？ ”
五晚霞染红了天幕，河边的沙枣林一片深红。雷华晚饭后向排长请了假，就拐弯抹角迂回到这片林子里来了。他放眼一望，林子里空落落的，连一个影儿也没有，树叶儿文丝不动，几只归巢的小鸟从头顶飞过，急匆匆向远处奔去。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难道是她骗人？要不然为啥直到现在还不见人来？
正在他徜徉往返、犹豫不决准备离去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喝道：
“不许动！举起手来！ ”
他猛一回头，一双机警的眼睛四处搜索，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莫明其妙地摇了摇头。这时，从一株茂密的沙枣树后传来姑娘银铃般快活而爽朗的笑声。
“哈哈，大班长同志，这一次差点做我的俘虏了。”
随着笑声，萍萍从树后跳出来。雷华不由得开心地笑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料到她竟是这么天真活泼，这么纯洁可爱，他真不忍心去伤害她珍贵的感情和少女特有的自尊，可他又不得不来。
“萍萍，你的信我接到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看了吗？ ”她用温柔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他，柔声细气地问。
“不但看了，我都能背下来呢！ ”雷华望着站在对面的萍萍，十分激动地说，“看了你的信，我一夜没有合眼。你的感情是真挚的，你给我的，不仅仅是初萌的爱情，而更是难得的尊重，难得的信任，是一个少女美丽的心！人伍三年，无论训练多么艰苦，无论遇到了多么不顺心的事，受了多大的委屈，我从未流过泪，可那天晚上，当我在昏暗的灯光下读了你的信以后，却洒下了我那珍珠一般的泪水。我感谢你！感谢你在我危难之际如此忠诚地关心我，爱护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但是还要请你原谅，我不能以同样的激情回报你。”
“为什么？ ”她试探地问道，眼睛瞪大了。
“因为……”他垂下头，低声说，“我已经有未婚妻了。”
她那兴奋涨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但她仍然昂着头反驳道：
“不，我不信！ ”
他平静地说是真的。不信？你看，这是她的像片。”
她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像片，仔细地端详着，呼吸有点急促，肩膀在微微抖动。
这是个农村姑娘，柳叶眉，丹凤眼，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动人，脸盘儿跟电影名星龚雪差不多，眉宇间透出一股刚毅、果敢，甚至是执拗的神气。突然，她的目光在照片上的裂痕处停住了。她用手指着这道裂痕，用严厉的眼光审视着雷华，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撕的。”雷华用缓和的口气道，“这是我保存的唯一一张她的像片。它伴我度过了多少个难忘的日日夜夜啊，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它。过去，它带给我的是热情，是欢乐，是力量。可现在，它给我的只剩下无限的忧愁、不尽的哀伤和缠绵的痛苦了。”
“你们闹别扭了？
“不，是思想出现了裂痕。”他长叹一声，“过去她支持我安心服役，那可真是坚定不移啊。咳，才几年时间，她的思想就起了那么大的变化。去年年底，她来信催我回去我没答应。部队需要我，我也离不开部队。今年，她给我写过五封信，每封信我都一一回信说服她’
大家都回去发家，谁来替祖国站岗呢？你猜她说啥？ ‘有没有人站岗我不管，我就需要你，我就需要钱！ ’今年退伍工作开始后，她来信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碟：‘如果再不退伍，就和我断绝恋爱关系。’也就在这时，指导员给我做工作，要我退伍回家。我当时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想咬咬牙回家算了，可是，我太爱我们的部队了，这里有我的工作，有我的事业，有我的理想和未来。要我撇下一大摊工作和未完成的事业去发家致富，我办不到。”
“你跟她一刀两断啦？ ”
“不，我还要等，等她回心转意，等着她的支持。可是我一连去了三封信，至今没有收到她的回音……”
萍萍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她看见雷华的眼睛红红的，热泪已经充溢了整个眼眶，好像马上就要滚落下来。
雷华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远方的天空，仿佛已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忘记身后还有一位美丽多情的姑娘。
萍萍知道他正陷人深深的绝望和痛苦之中。
作为一个钟情于自己的姑娘，该怎么办？
萍萍想起了那封信，心里不由得一阵内疚，自己是多么冒失啊！
看来，自己对他了解得太少了。尽管如此，一个早已萌生的大胆念头却在她心里更坚定了。
六雷华如焚似焦地苦苦等待，等来的不是未婚妻的回音，却是一张陆军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他曾经以一个优秀班长的身份由团里推荐参加全军院校的统一招生考试。由于他文化底子差，人伍后又只忙于工作，没有抓紧学文化，他落榜了。在这节骨眼上，政委赵言舟在女儿的强烈要求下，亲自动手给西安陆院的李院长写了一封推荐书，并一同寄去他的十多篇政工研究论文。学校领导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仔细审阅了他的十多篇论文，认为文章很有价值，人才大有培养前途经过慎重的研究后终于做出决定：破格录取雷华人本校政治系学习。当然，这主要还是得力于曾对雷华大加赞赏的那位伯乐式的老校长。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竟使雷华不知所措。他不相信。但当他拿着铅印的录取通知书，看到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雷华”两个字时，热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按说，他的心情应该轻松愉快了，然而没有，反倒觉得更加沉重，同时，内心有许多说不完的痛悔和愤恨。就在一个多月以前，一位探亲归队的同乡告诉他，他的未婚妻金凤已经同村里的一个万元户订婚了，并准备在元旦办喜事。当同乡战友把雷华给她买的礼物送给她的时候，她不表示热情，但也没有推辞，手里拿着礼物不冷不热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让他在遥远的哨位上为我们的新婚祝福吧！ ”
五年多的热恋就得了个这样的结果，雷华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不怨天忧人，只恨自己眼睛不亮心不明，只恨自己没本事。过去的就让他去吧，新的生活要从头开始……七黄河边的渡口上，站满了军人，都是来为雷华送行的干部战士。
河水哗哗地响着，人们大声议论着，高兴地说笑着，人群中时时爆发发出一阵阵热闹的轰笑声。雷华身穿一身草绿色的崭新的军装，配上一副鲜红的领章帽徽，更显得英武精干，精神抖擞。
开船时间到了，雷华经过踏板走到船上，向欢送的人群挥手告别。忽然，他听见人群后有人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接着，人们闪开一个通道，一个战士头冒热汗气喘吁吁的跨上船尾。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范铁军。小范过去当过他班里的战士，现在是团里的收发员。他忙问：“铁疙瘩，这么风风火的，有急事吗？ ”
“有，有。”范铁军低头从衣兜掏出一样东西说有你一封信。”
“哪儿来的？ ”
范铁军还要说啥，岸上的人们一个劲地催他快下船，他只好说道，“你自己看吧。”就头也不回地向岸上走去。
船开了，两条银链似的浪花十分好看。雷华平生是第一次乘船，但这奇景却并不吸引他的眼睛。他斜倚在栏杆上看信。信封上的字迹是熟悉的，但发信人的地址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亲爱的华！
当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我们家乡县城工作整整两周了。记得吗？你拒绝我的爱情时说主要是两大障碍，现在两大障碍都排除了--我爸已明确表示我的婚事由我作主，他不干涉；我远离部队工作，你再也不会背上‘与驻地姑娘谈恋爱’的嫌疑了。你还犹豫什么呢？就是随你一块去你的故乡种地，我也心甘情愿。请你相信吧。你一定会相信我的）让我们用勇气和勇敢去创造美好的生活吧）爱你的怡萍雷华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河水，阳光下波光闪闪，涛声阵阵，一行行大雁横空而过，那么悠然自得，一往无前。他觉得，今天的黄河仿佛年轻了许多，格外好看，格外美丽。不管人们批评还是赞扬，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刮风还是下雨，它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淌着，流淌着，永不回头。
他望着黄河，笑了。
1984年11月17日草于宁夏青铜峡
2006年5月改于甘肃天水、兰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