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让沈富贵吃惊不小,只见樱桃站在堂屋门口,双目怒视,气呼呼地说你不愿意我愿意!我又不是牲口,我不准你再把我像头母猪似的卖来卖去。明儿个我就搬过去! ”
“你敢? ”沈富贵一拍桌子,“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
“我就敢! ”樱桃咬着牙说:“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不怕!
从小到大都是你替我做主,这回我要自己给我做一次主! ”
“我打断你的狗腿! ”
沈富贵气得暴跳如雷,拿起长烟锅就扑了过去。
樱桃根本就没有躲闪的意思,她喊道:“你不用吓唬我,我不怕!
我已经和他睡过了,睡了还不止一回两回呢!不但睡过了,我肚子里还怀上了他的种呢!你来打死我好了,死了倒也干净! ”
一听这话,沈富贵举在空中的长烟锅不由自主地慢慢放了下来,他像是一头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太师椅上。
他用气得发抖的手捏了点旱烟叶子塞进烟锅,用火镰打火,可一连几下都没能打着。齐越急忙过去给他打着火,点着了烟。他气呼呼地看了一眼齐越,转过头猛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双目紧闭,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思考着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每当他遇到很难处置的事情时,他都是这个样子。樱桃和齐越相视无语,屋子里出奇地静。
他是一个十分聪明而又极爱面子的人,他知道,一旦这事儿传扬出去,自己在村子里的地位名声肯定会一落千丈。他之所以被人称做精灵鬼,就是因为脑筋灵活,深知随机应变的妙处。他默默地想着,盘算着。事已至此,木已成舟,硬撑下去对沈家不会有半点好处,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相反,如果丑事当做好事来办,反倒可以化险为夷,皆大欢喜。最重要的是,樱桃确确实实已经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了,打再大的折扣也稀松平常。再说,人靠机运马靠鞍,就是一条狗也不会永远倒霉的,更何况齐越还是个大学生,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呢。自古以来,唯有知识分子的命运是最难以把握的。另外还有一条最主要最深层次的原因,他本来就不大相信齐越这学富五车满腹经绝的小子会在山沟沟里呆一辈子,就是他想在这里混一辈子,老天爷也不会答应的,那样就太便宜他小子了……约摸半锅烟的工夫,他终于睁开了那双浑浊但有神的小眼睛,摆摆手,示意齐越往跟前靠靠。他拉长了声调说:“小齐呀,莫怨你叔我这老糊涂,老脑筋。也怪你们这事有点太突然,谁也不会这么快就转过弯的,何况你叔我都快六十的人了,儿女的事当老的哪能有不操心的?这样吧,你先回去,容我跟你婶子和樱桃他哥们再商议商议。啊?你是个知识分子,我想你也能懂这个理儿。”
齐越不知所措地看着沈老汉,沈富贵低着头只顾抽烟,又回头看看樱桃。樱桃丢了个眼色,意思让他快走。他这才说了声道谢的话,离开沈家而去。
樱桃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他有点不放心地问:“也不知你爹是啥意思? ”
樱桃伸出右手食指,使劲戳了戳他的脑门,说:“你这个木头哟,我爹都答应了你还看不出来?抓紧去办你该办的事,该跑的路赶紧跑,该求的人赶紧求,该办的手续抓紧办,耽误了正事我可不饶你。”
齐越听她这么一说’ 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高兴地一蹦老高’转身离去樱桃望着他的背影’甜甜地笑了队里能批准右派分子的结婚申请吗!
“右派分子”齐越要与新寡妇樱桃结婚的消息,很快就在永平村的山山岭岭间传扬开了。那些老实巴交的山里人’对这件事倒也没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他们只是从自己的良心和本能看待这件事情。在他们看来’不论男人女人’只要长成了人’就要走成人都要走的那条路,干成人都在干的那些事儿。右派又咋啦?右派也是人,也得娶媳妇搞女人生娃娃过日子呀。所以’大多数人一听这事,大嘴一咧,“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
齐越的申请报告在队干部那里也基本上顺利通过。鉴于齐越老实本分’下放改造以来又一直表现不错’支部书记李贵成不但很痛快地批准了这件事情’还和下永平生产队的老队长王铁山商量着要给他们操办一下。驻队工作组的老刘开始不同意’说给一个右派操办婚事,肯定不符合当前的精神,万一上边查下来他不好交待。
已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队长黑着脸说:“怕个球!这事一定要办!不但要办’还要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才显得咱山里人肚量大,有气派。上边要查’让他们查我好了。小齐在城里犯了什么错我不管,管不了也不想管,可他自来到永平以后就是一个好社员’这些年来他为我们队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他传授的技术又教我们增加了多少收成,永平村的男女老幼石头河流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群众心里亮堂着呢。他究竟是好是孬’我心里清楚。老刘’你不用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工作组组长刘建春是一个瘦高个、长方脸的中年男子’他本来是县委办公室的一个干部’下永平村蹲点也快一年了。他有文化’有水平,待人热忱、随和,在群众中颇有威望,对李支书和老队长也十分尊重’就是胆子小了点’见老队长态度十分坚决’也就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新房就在齐越住的那间小屋子里沈富贵还算大方,给女儿陪了好几样值钱的嫁妆,外加一笔数目不小的私房钱队上还派人把齐越的破屋子里里外外拾掇一新,村上、队上的干部们你来检查检查,他来指点指点,就连工作组的老刘都去看过一回呢沈富贵没料到,沈家头一回在永平村出这么大的风头,竟是沾了右派分子的光!
他站在离新房不远的老槐树底下,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劲儿,悄悄对老伴说娃他娘,我觉得咱这女婿绝对不是个一般人。真的,从这几天的势头我都看出来了。”
老伴心里自是欢喜,抓住抢白她男人的极好机会:“你看出来了?你能看出个狗屁!前几天你不是还把人家往出赶呢! ”
沈富贵这回却没急没恼,一本正经地嘀咕道:“他一个‘右派分子’,办这样的事,连李支书、老队长、工作组老刘都来关心照看,你说这还不是咱们的排场风光?我告诉你,他将来还会让咱们有更大的风光呢,你就好好待承你这个新女婿吧,我的傻老婆子哎! ”
老伴嘴里嘟味着:“这还用你说?丈母娘疼女婿,天经地义。”
沈富贵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脸上的表情也从来没有这么神气过。他招呼一声:“走,娃他娘,回家去! ”说完,倒剪双手,大踏步向自家的四合院走去。
闹得有点出格的婚礼结婚那天,樱桃打扮得格外好看,惹得村里的几个光棍汉分外眼馋,一个个盯着如下凡仙女般的樱桃在人群后边直流口水。四十多岁的老光棍江元那小光头在日光下显得特别亮火,一双色迷迷的老鼠眼瞅着齐越扶着樱桃进了那间叫做新房的小茅屋,嘟嚷道:“把他家的丢人显眼的,眼睁睁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这话正巧被支部书记李贵成给听见了,他拍了拍江元的肩膀,笑着说:“这话你说得可早了点,究竟谁是牛粪还说不准呢。”江元不服气地说咱贫贫的一个贫下中农,他一个右右的右派分子,黑五类,有什么好? ”李支书笑了 :“可别小看这个右派分子,人家肚子里的墨水比你喝的凉水还多呢。右派,哼,你以为那是谁想当就当的吗?实话告诉你吧,没有点文化水水,你小子想当还当不上呢! ”说罢,狠狠地瞪了几个光棍一眼,背着手走了。
几个穷光棍被支部书记一顿戏弄斥责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瞧瞧我,我瞅瞅你,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夜幕降临之后,一伙爱凑热闹的后生和一些小媳妇碎娃娃们还挤在屋子里不肯离去,口 口声声喊着要耍新娘子。妇女队长杨爱香对他们说:“别在这瞎折腾了,要耍新娘子等下一个吧,反正樱桃是咱自家姑娘,又不是头一回结婚,有个啥耍头?我看还是免了吧。”谁知这帮后生们坚决不答应,非要耍耍。不知道人堆里谁还调皮地说了句“结过婚又咋咧,结过婚才更有耍头呢! ”说着便一哄而上,早把妇女队长给挤到墙角去了。眨眼之间,樱桃便被压倒在炕头,齐越刚想扑过去保护,不想被两个小伙子笑嘻嘻地架住,胳膊动弹不得。七八只又黑又脏的粗手早已撩开樱桃的大袄朝胸脯抓去,几只大手摸呀揪呀揉呀拧呀……摸摸揣揣倒没有啥,哪个新媳妇不是在新婚之夜教人摸揣过呢。可樱桃就是樱桃,后生们给她带来的疼痛她真有点承受不了,她浑身燥热气喘吁吁大呼小叫,但根本没人理睬,她只能忍受着,没有别的办法。妇女队长和一帮女人们看着这又原始又刺激又热闹的一幕竟乐得前仰后合,正笑间,杨爱香突然看见一只脏兮兮的黑手顺着樱桃的裤腰向下伸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冲上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硬把那只脏手给拽了出来,一看是老光棍林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她大声对大伙说够了够了,今儿个就闹到这里吧,晚上队里还要开会,赶紧回去喝几口汤,莫误了会,误了可是要扣工分的! ”经她这一说,人们这才三三两两极不情愿闹哄哄地走出了齐越的小茅屋。
等到闹洞房的人们散尽之后,齐越赶紧把樱桃从坑上扶了起来,关切地问长问短谁知’樱桃却像没事儿似的理了理纷乱的头发,轻轻吁了口气,喝了口水,便收拾起屋子来齐越不解地问:“刚才他们那么胡闹,我都有点忍不住为你担心呢,你咋就像没事似的? ”
樱桃很平静地说这有啥?山里的风俗就是这样有的地方闹腾得比这还要厉害呢”她奇怪地问,“到山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咋连这也觉得稀奇?村里的小伙子结婚难道你没见过? ”
齐越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我一个外来户,又带着顶黑帽子,怎么好意思?我一次也没去过,倒是在屋外远远地瞅过几回。”他把樱桃搂在怀里,心疼地这里亲亲,那里摸摸,这儿揉揉,那里捏捏,樱桃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们这些山里人又不是纸糊的,哪像你们城里的婆娘媳妇经不住折腾。没事的。你里外忙了一整天了,也该歇息了。哦,对了,听谁说你在上大学时就有过一个女人,后来又散了,有没有这回事? ”
齐越摇摇头说过去的伤心事太多了,而且……我和她也只是恋人关系,还是不提了吧。”
樱桃却装作很顽皮很固执的样子说不,一定要讲给我听。从今黑开始,咱俩就成了一家子了,按照山里的风俗,头天夜里不论男女是要把自己以前的事儿讲清楚的,就像我一点不留地把自个儿给了你一样。我早已成了你的人,我的一切都已经成了你的了,用不着再讲什么,可你还没向我讲过你的事儿呢。”
齐越的脸色有点难看。他两手捧住樱桃红扑扑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真诚地说:“请你相信我,最好别逼我,我被打成右派的时候,她才读大三……自从我被下放到永平以后,顶不愿提的就是城里的那些事情了。不过,我向你保证,我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从今往后,也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可以对天发誓……”
樱桃赶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不想说就别说了,发什么誓呢。谁不知道你们男人发的誓值球几个钱。我只要你对我好,以后抬头挺胸做人就行了,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才懒得去管呢。”
齐越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一种被人怜爱被人尊重的暖流涌遍全身他一把将樱桃揽在怀里,疯狂地在她的脸上身上到处抚摩亲吻起来他小声地但却是十分坚定地说:
“我的心肝宝贝,我的亲人!为了你,我也要活个人样儿出来! ”
“我信呢。”
樱桃说着,一口把灯吹灭,搂住齐越,两个充满激情和热血的身体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分离,一切都笼罩在那夜幕之中妇女队长要和他去县上开会齐越本来在下永平生产队的人缘就很不错,自从他与樱桃结婚之后,永平村的男女老幼更不把他当外人看待了。那沈富贵老俩口还真像回事儿,竟把齐越疼爱得如亲生儿子一般。也难怪呀,像齐越这样学问高人品好又知书达礼的人,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反右”运动,就是请,恐怕也把他请不到这个偏远的穷山沟沟里来,更别说做自家的女婿了。在村里人日甚一日羡慕的目光中,沈富贵觉得就连他那张极普通的榆树皮一样的老脸上也多了几份光彩,走起路来都有点拿腔作势了。
-天傍晚收工后,在回家的路上,妇女队长杨爱香喊住了齐越。
这个担任着队里领导职务却没有多少威信的女人,虽说已经四十大几了,但长得十分娆艳,身体的各个部位高低深浅细硬粗软分布得非常恰当,是那种性格外向、很能招惹男人的性感女人。她告诉齐越,明天县上召开科学种田推广会,就在桑树园公社开,本来该老王队长去,“可这个死老汉从来不相信科学能使地里多打粮食,日死不去,所以教我带你一同去,毕竟你是个正牌大学生么。”
齐越皱起了眉头:“可我学的不是这个专业……”
妇女队长连笑带骂地告诉他:什么专业不专业,自古农林是一家’永平村就齐越一个大学生’文化高’懂科学’他不去谁去?她叫他别扭扭捏捏了。
“明儿个啥时候去? ”齐越见说不过她,只好答应。
妇女队长笑吟吟地说:“从永平到桑树园有二十多里路,会是上午九点开,依我看呀,咱们最迟也得早晨六点出发。”
“行。”齐越说,“六点就六点,反正我也习惯早起晚睡了。”
谈完正事,妇女队长用一双勾魂卸魄的眼睛瞟着齐越,玩笑般地说恐怕这一阵子你早上起不来了吧? ”
“你这是啥话? ”齐越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不由得涨红了脸。
“啥话?好话呗! ”妇女队长往四下里看了看,悄声问道:“咋样?
二锅头的味道不错吧。”
齐越一边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走着,一边很不满地用脚踢着路上的石子,有点生气地说:“什么二锅头不二锅头,对我来说,樱桃比有些女人干净纯洁得多! ”说着,还故意用眼睛瞪了妇女队长一下。
看着他那犀利的目光,杨爱香显得有些尴尬,脸唰地一下子红了。但杨爱香毕竟是经过世面的女人,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稍许,抬起头,瞟了一眼大学生,又转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齐越说:“那就这。明儿早你来叫我,咱两个一起上路。”
“行。”齐越答应一声,加快了脚步。
发生在开会路上的风流事吃晚饭的时候,齐越把明天去桑树园开会的事告诉了樱桃。樱桃说:“去就去吧。”但当她听说是妇女队长和他一块去时,心里又有点不大高兴。
“那个骚狐狸,见个长鸡鸡的就想咬一 口,是上下永平出了名的‘公共汽车,’你可得提防着点,千万别上了她的套,中了她的招。”
“有你在跟前呢,谁还稀罕她。”
“那可难说!男人,哼。”樱桃撅着嘴。
“你看你看”齐越笑笑说:“我记住你的话就是了。”
第二天,齐越早早起来,揭帘一看,屋外还是黑漆漆的,简单收拾下,便揣了两个冷馍就要出发。樱桃从睡梦中醒来,叮咛道:
“路上小心。”
“?“
“千万不要上了那女人的圈套。”
“不会的。”
“你提上鞭竿,防狼呢。”
“忘不了。”
临出门了,樱桃又裸着身子跑下炕,在齐越的脸上亲了亲,还在他身上使劲捏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