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涛便已痛下决心准备下海，不该富的都富了涛实在眼气，而下海没有背景是万万不行的。何为背景，说白了也就是红道黑道。“北大”的干不过“大北”的，“作协”的干不过掌鞋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谁？苦大仇深的农民伯伯有好几亿，决不是一部分人，舞枪弄炮的解放军叔叔讲的是奉献，三班四班倒的工人老大哥靠“公仆”发工资恐怕难富起来，还有谁？还有“老九”，老九不能走哇哈哇哈老九从古至今就愿意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剩下的就是有姓无名和有名无姓的：张局长李主任崔经理赵厂长之类，老八六子鬼子黑猫之类之类了。涛决定进局子镀金。涛制订了许多方案，最后选择了本企业的党委书记。王书记曾在涛竞选宣传部长的关键时候用长着几根黑毛的鼻孔哼了哼。涛相中了王书记的鼻子。
涛在按摩王书记脖子的同时，一根一根把王书记鼻孔里的黑毛带着肉丝拔的精光。直到弄得王书记牙花子冒血之后，才松手操起王书记的大哥大告诉莹他要出差半个月，让莹不要给他打电话。那天也是一个秋天的午后，白果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地知了知了。这个时辰是涛精心策划的，这样可以免受半天苦。一切都是按涛的创意进行着。涛很兴奋。涛从众生之海浮出水面，开始有了自尊自爱，再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再不用给别人沏茶倒水刷痰盂。涛从此有了混世的资本，进入了一个古老而全新的社会阶层。涛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拍胸脯说哥们进去过！涛点燃一只烟，裸体的秋后的田野一览无余，已失去了繁茂富有激情的含蓄的美丽。涛从没有时间和机会做一次人生的回顾。这样的回顾只适合与退位之后显得无聊的老干部，涛不愿透露自己的隐私，当然也尊重莹的隐私权，如果不是莹提议以及这秋后的风景渲染他是不会千里迢迢地回到1994年的。而莹的回顾还是很有热情的。莹长着一张薄嘴唇就像用两片柳叶粘贴成的，说起话来便很灵巧轻松。莹的记忆力极好，这与她学的政治专业有关，尽管她的发展与专业背道而驰。莹在宣传部干了五年后便调到了本企业公关部。这个职业在1994年那个年代是很时髦的。当年有一部挺火的电视剧名字就叫《公关小姐》，现在人们早已把这部片子淡忘了。莹的工作就是寻找男人的弱点然后千方百计去攻关。
这就有点国有企业设立妓女的味道。当年的传播媒介几乎天天有改革开放的字样，企业设立公关部便是深化改革的一大举措，企业领导者希望通过非常规的手段拯救濒临灭种的国有企业，但今天想来真是一个可笑的行经。存在便是合理。莹当时决没想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会用批判的眼光对待当年自己精心选择的职业。当时的人们已经顾不得去想十几年以后的事情，改革已经进行了十几年，许多机遇已经错过了，人们耐不住性子去打持久战，千百万受苦受难的无产阶级兄弟团结一心涌向致富的大门。许多人都有一种被牺牲的感觉，改革如同一场战争，战争免不了牺牲，人们宁愿往前冲去尝枪子的咸涩，也绝不坐以待毙。莹被任命为公关部长，虽然手下无一兵一卒，当年的官衔已泛滥成灾，坐在午餐罐头一样的公共汽车里，一个喷嚏可以溅到十个官的身上。莹在回顾这段经历时已经接近“我险些做了妓女“的命题，需要加个括号说明的是莹所说的妓女不是今天有营业执照照章纳税遵纪守法的妓女，虽然本质上没有区别。莹当时很想生个孩子，女人的自卑情绪源于对男人生殖器的妒忌，女人想摆脱这种自卑困扰的唯一优势便是去生孩子。但莹的丈夫不能满足莹的这种最基本原始的要求，吃了许许多多电线秆子上的偏方也不能帮助莹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独立的人格。莹的丈夫另一点无能之处是不能挣钱，只能修一修五大三粗的机械设备却不会印钞票摸钱包，一心一意学雷锋干革命。
真正的好东西是不用做广告的，比如钱。莹没有钱，又不能满足生孩子的欲望便对丈夫很痛心失望。上帝死了，莹只好自己拯救自己，去做公关，便是最初的步骤。莹的回顾很有秩序，并不直切主题，这样就感到挺累，挺疲惫。莹靠到涛的肩上，去看远处的风景。秋后的田野像搬空了家具的旧房子，有觅食的雀成群地飞起飞落，暗示着生的忙碌与艰辛。莹把细腻苍白的单眼皮闭上，听涛均匀的呼吸声。涛关切的抚摩着莹的头发，说每个人活得都不轻松，人生的各种滋味我们都尝过了。其实，人的生命核说穿了就是一个欲字，没钱的人想钱，没地位的人想地位，小孩子想长大，老人们想长寿，都说出家人无欲，那想脱凡入境又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所以说死莫过于欲绝。莹睁开眼轻声说，涛不说这些好吗？说这些我更觉得累，说说你的过去吧我喜欢听你的回顾。涛说，那我就给你讲一个人的故事，他叫晔，就是现在在东门外摆水果摊的那个晔。
涛与晔结识已经是1996年。1996年黄梅季节中国南方发生了历史罕见的水灾，许多灾民流落到北方，打工卖艺偷摸卖血卖身。涛与晔都出钱救济灾民，受到政府的表彰，晔说钱他妈多了闹心就买个名吧，当年换届选举真就弄了个区政协委员。晔的成功与堕落都是闪电式的否则今天应该多一个中产阶级分子而不是一个街头摊贩。晔却不这样认为，晔说我十年把生活走了一圈，得与失打了个平手，说这话时晔把半个茶蛋抿进嗓子眼。1994年，涛与莹在海滨城市开会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本市有个叫晔的精瘦青年正走进粮店的大门。晔所在的国有企业已经一年多没发薪水，他的挺漂亮的妻子正卧床不起。晔只好到附近的粮店去借粮，粮店有大米白面他不要，挑一袋包米面告诉服务员借着吃了。服务员慌了手脚，赶紧把主任找来，女主任着一脸横肉说操，大白天犯抢你他妈给我放下。晔平静地说小心我拔掉你的苞米粒子牙把你的舌头割了当口条吃，我几个月没见荤的了。晔把身份证扔下背起袋子就走说改日见。当天派出所所长就拎着警棍赶到晔家。晔夺过儿子吱溜吱溜喝得正香的饭碗，递到所长的眼前说这苞米面糊糊营养丰富您老尝几口。老所长把晔的家当巡查了一遍暗暗嘀咕这是他妈演戏还是拍电影怎么弄成万恶的旧社会了。
晔说你要逮我立马跟你走，省得没吃没住的，不过我老婆孩子也得跟着，你不让他们去只能去你家吃饭。老所长手头有不少大案要案，没有工夫处理这类破事。所长临走说有困难找政府找市长去不能再这么干。后来老所长把晔借到派出所帮着打击嫖娼卖淫，晔弄了不少的罚款提成，后来晔开始收买古玩炒邮票炒股票，晔便成了爆发户并与涛一起走上了表彰台。晔如果顺着阳光走就不会有现在这个下场，可晔逃脱不了局限，自觉不自觉地走进了怪圈。在情人疯长的1994年那年代，晔大把大把的钱都扔在了赌桌上和小姘的鳄鱼皮夹里，晔没能实现从盲流走向大亨再走向绅士。苍白的太阳缓缓西行，割后的田野从远山尸布般铺过来。怀旧是人的一种生理与心理的需要，作为跨世纪之人，涛与莹对过去的年代交织着爱与恨理不清的情绪。涛说，人不怕穷，但不能被穷所困；人不能怕富，但不能被富所累。涛与莹坐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秋天的午后回顾二十世纪末叶线装书般残零的旧事。
莹的回顾是细腻而真诚的。莹掐片草叶放在鼻下，莹真切地嗅到了二十世纪末叶的气息。莹有许多精彩的旧事值得回顾，可回顾起来仍然离不开“我险些做了妓女”这一叙事内核，就像夜行人撞见了鬼，走的精疲力竭，待鸡鸣时才发觉还停留在原地。莹到公关部不久就碰到了一道挺难的关口。由于大量货款收不回来，莹的工厂面临着破产，厂长带领莹亲自去讨债。历史上的杨白劳在1994年前后摇身变成了大爷。莹所去的公司总经理摆出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架势。他有他的苦衷，三角债如钢丝绳套在他的脖子上想挣挣不开。别人给我我就还你。莹的厂长一筹莫展说莹你能弄回三十万我奖你二室楼房，便自己去了别的厂家。莹一天两趟往总经理的办公室跑软磨硬泡，不见效就拎着贵重物品去总经理的家，总经理却总是不在家，总经理老婆用锋利的目光把莹浑身刮了一遍说丈夫有话说任何人的钱财都不收，你赶紧拿走，你不拿走他会送到监察局去。莹需要房子，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这饭碗就砸了。莹再去办公室就有意无意地去碰总经理的手，这个家伙的手脚却挺卫生。莹走投无路之时却意外地发现这家伙总爱盯着自己的小皮包，莹便有意把它丢在桌上，再去，总经理和善地把小皮包还给莹，莹拿回去一看，钱没少一分，为独见包里的手帕没了。
再去，莹便往小皮包里塞了一件纹胸，之后便住进宾馆一星期不露面。莹的预感得到了证明，这天晚上总经理就摸到了莹的房间。胡乱唠了一气，这个家伙羞答答地说想要莹的裤衩。莹已做好了献身的思想准备，便毫不犹豫撩起裙子把裤衩褪下来。不想这个家伙把裤衩塞进怀里，说明天还你款就匆匆地走了，把莹弄得直楞情绪全无。莹要回了三十万货款，可厂长却以暂时没有房子为由没有兑现诺言，莹一气之下办了停薪留职。1994年前后那个年代，邮票热已经降到冰点，股票界也一片低沉，房地产热中含冷；在意识形态等其他领域，毛泽东热已成昨日黄花，气功热也不见反弹，惟有地下色情业如火如荼，情人场革命形势一派大好，男人没小姘，白来世上混，女人没情夫，活得不如猪等等成为流行语录。莹与涛联手开办了一爿情人商店，之后又开办了情人卡拉OK舞厅，从事情人全方位服务。此时的涛已不是从前的穷光蛋。涛先是卖书，涛卖的书大多是人人想看又不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的书，有了特好的书就先给公安局派出所税务局管事的老婆弄一本，中间再夹些老头票什么的，一扫黄他就比别人先知道，偷漏税什么的就挺方便。涛卖书卖烦了，就决定写一本书，涛在宣传部时就是笔杆子，涛有了钱，更有了一个自由身。涛出版的第一部着作是《厕所指南》。在涛居住的城市，一位老农说什么也找不着厕所，憋急了，找了个楼根就准备尿，刚掏出来，就来了一个带胳膊箍的说随地大小便要罚款，老农只好谎说是买东西掏钱。拐个弯，老农又想掏，又过来一个带胳膊箍的，老农憋青了脸钻进一胡同，对着一根老树又掏出来，不想一个老太太递过一张罚款单，老农捂着小肚子嗑嗑巴巴地说，我没撒，我敢撒吗，一掏就一个带胳膊箍的。
老太太不急不恼，一步一跟，直到老农顺裤腿流下水才收钱迈着气功步走去。以上这段是涛《厕所指南》前言的一部分。为了写好这本书，涛跑遍了城市的各个角落，甚至钻进女厕所进行实地调查，画出了一张城市厕所分布图，并从宏观到微观都进行了细致入微理论联系实际的描述。比如厕所的建筑结构和风格，厕所的卫生条件、收钱与否，并将大量无“男女”二字的进行了注释。此书一经出版就销售一空，并收到城建、卫生、旅游等政府许多部门领导的高度赞扬，认为涛为改革开放振兴经济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市作协邀请市内外的知名作家为涛开了作品讨论会。许多作家在最最高度评价了涛的着作之后，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脱离了人民群众，是假爱党对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学习不够领会不深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认识糊里八涂。此书进入1995年十大畅销书排行榜。于是，涛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弄出了第二本填补国内空白的专着《厕所文化》，这部姊妹专着是涛搂草打兔子在走访厕所时掌握的第一手资料，与上部不同的是，上部注重实用性，这部注重的是理论性，涛从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人性的等等多角度阐述了厕所文化之迷。
其中最精彩处在第三章。这一章集录了各种档次星级男女厕所中的格言警句，虽然其中不乏有极不卫生的语言文字图画，但经过涛用“口”把关键字一“口”，看起来还是挺高雅过瘾的。此书一上书摊更为抢手，不幸的是因此书中有过于通俗的生理卫生口淫行为和不健康的现实主义壁画以及不利于安定团结的政治倾向而遭到文化部门的严肃批评，宣布与《废都》一样不能搬上银幕荧屏，否则涛会成为百万富翁。这时候已接近香港回归祖国的1997年，距离莹与涛坐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秋天的午后回顾二十世纪末叶的线装书般残零的旧事也就几年时间。
散发着淡淡苦味的夕阳滑向另一个黎明，在远山的肩头回望着莹与涛。莹准备再度与涛合作一次，完成一部两个人的前传，莹准备把这部前传叫《21世纪初叶的回顾》。涛很赞赏这一构想。涛说，我们当年挣扎着免于被牺牲，实质是一种徒劳，我们并没有幸免于难。我们的生命已在过去的年代得到充分燃烧，刮去身上的肉你就会发现我们的骨头已经变质，甚至不如伪劣的道口烧鸡。所谓过去的都是美好的，其实那美好只因了年轻。莹说，顾城的夫人好象叫谢烨，他们两人因死亡而得到永远年轻。涛说你的女儿长得像你。莹说是吗似乎更像你。涛说那后传就由她来续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