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美说,我问你点正事,你给出个主意,你说我去找妹妹,行不?
李霞说,那大地方,你又不知道她在哪,怎么找?我看你先照顾着,都是亲姐妹,你苦些,她就自由些。何必都苦着呢?侍候一年多,够你妹妹烦的,等她心敞亮了,能回来。
朱大美说,理倒是这个理。
李霞说,你心肠热,身体也行,侍候周到,没准哪天他就好了。你扛不住时,再说。
这以后,朱大美就留心商店,她期盼用那东西解决自己的烦恼,摆脱犯罪感的重压。等到她站在性用品商店前,她又犹豫了。她几次偷看,男服务员时,她不能进,女服务员时,她也不好意思进。她想,再等等。她觉得能接受的是,服务员是比她大的,女的,而且没有旁人。
不久,朱小美从深圳汇来五百块钱。留言里写:对不起。我会回的。我用后半生报答你。
朱大美哭了。她把滴了泪水的汇款单贴到脸上,说好妹妹,姐不怨你,你早点回吧。姐姐也对不住你。姐姐我不知道自己能撑到哪天。
朱小美的音讯给朱大美些微解脱,安慰,她似乎看到一线光亮,家里家外多了些平静,也多了些笑容,耳里重现了百灵鸟的鸣啼。
这天,朱大美又把曾先树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她静静的扣着,感觉已没有以前那样强烈,冲动。她心里在告戒,这是最后一次,不能再堕落下去。我这是在吸毒,吗啡,白粉,鸦片,大麻,海洛因,冰毒,哪样也没这毒性大,它会把自己害死的。我死了,儿子怎么办?她想松手,她的手已经松开,但曾先树的手,仍粘在她乳房上。她低头,见五指咬着,凹五个肉窝。朱大美惊讶得浑身蔌蔌抖。
这个夜晚,朱大美兴奋得睡不下,一遍遍回想上午那个令她惊喜的情景。她双手紧托衬衣,像给一个刚会吃奶的婴儿喂奶,话不敢说,大气不敢喘,就怕他的手松开。你真的醒了吗,醒了就睁眼吧,你掐我,我不怕疼。朱大美心里说。可是,仅那么一小会,曾先树的手就掉了下来。朱大美再一次把他的手贴到乳房,还是掉了下来。曾先树还那样躺着,并没有别的,醒来的迹象。整个下午,朱大美都陪在曾先树身边,为他擦身,按摩,给他说话。给鸟添食,喂水,逗鸟唱歌。她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办法对他有帮助,但可以肯定,他有醒来的征兆。她有信心让他醒过来。朱大美一次次看闹表,盼天快点亮。她希望明天上午,还能出现那种奇迹。
让朱大美高兴的是,这个上午,曾先树真的再一次抓住了她的乳房。她拿着他的手指,揉按自己的乳头,然后把他的手全扣到乳房上,一点点撤下自己的手,朱大美看见他抠住了,而且感觉有点疼。朱大美心脏怦怦狂跳,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更让朱大美激动不已的是,在后来的几天里,曾先树不仅能抓紧她,而且眼皮也眨动了几次。她还发现,每让他抓一次,他眨眼的频率就多些。不让他抓,他的眼皮就不动。朱大美发现这个秘密后,只要孩子不在家,她就守在他身边,隔一段时间让他抓一次,刺激他的神经。她相信,他就要醒来了。
暑假前几天,朱大美心慌起来。她不想让儿子有一点察觉,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她翻来复去想,怎样安置现在的曾先树,怎样面对完全苏醒后的曾先树。最后,她决定先把曾先树送回妹妹家。于是,她租来担架,利用中午都在吃午饭的时机,把曾先树送了回去。
儿子问,你怎么把他送走了?朱大美说,天热,他在这不方便。再说,下学期你就初二了,不能打扰你学习。这话朱大美早就想好了。
朱大美把鸟笼也拎了去。她对鸟说,也有你的功劳,我会好好喂养你,你可不许泄我的密。
朱大美仍旧作她的钟点工。她把主人的家务料理得更仔细,也更好,甚至把玻璃都擦了。女主人也相当满意,和她说话也多些,还把一件新裙子送给朱大美。女主人说,你别太累自己,其实你这年龄,正是好时候,有生活阅历,有成熟的美,懂得珍惜。朱大美回想起她的话,心里就暖暖的,甜甜的,比吃肉还香。她喜欢上了卫生间的落地镜,每次来,都照一照。她有乡间女人的健壮,也有城里女人的细腰,丰臀,而且她虽然做工,做家务,皮肤仍比做美容的人好。朱大美想象自己穿上新裙子的样子,一定挺漂亮,起码比李霞漂亮。李霞的小腿特粗,小腿肚的两坨肉颤颤的,要砸在后脚跟的样子。朱大美一想李霞走路的样子就笑。有时朱大美想,女主人那么年轻,为什么吸烟呢,她的男人怎么就舍得撂下她?朱大美不好问,但心里为她委屈,为她不平。女人啊,总有没完没了的苦恼,有男人不一定甜,没男人注定会苦。
这段时间,朱大美有意躲李霞。李霞在电话里说,你也不来看我啦,是不是东西买到了,悠着点,小心伤身啊。说完还是那样嘎嘎笑。朱大美就说儿子,说打工,也轻描淡写说护理,总之说忙。
儿子这天从同学家上网,拿回一份有关植物人资料,朱大美说,你可不要迷上网,耽误学习。儿子说知道,你忙你的吧。朱大美说,咋的,不爱听?儿子嘻嘻笑,说爱听,不听你说几句,看不进书。说着回自己屋写作业去了。朱大美笑着骂句,这小兔崽子,不服天朝管了。朱大美心里偷着高兴,儿子知道办大人事了。朱大美拿过资料仔细看。儿子下载的资料上面,介绍了好几个植物人苏醒的例子。一则说,江南一男子从建筑工地三楼不慎摔下,变成植物人,住院半年不见好转,因无钱继续治疗,家人只好将其运回乡下。没想到,这个人在一个雨夜突遭雷击,竟然神奇苏醒。另一则说,一女孩长年与植物人妈妈睡一床,而且不断呼唤妈妈,妈妈终于开口说话。朱大美看到后面噗嗤笑了。后一则写的是:一个沉睡三年的美国妇女突然怀孕,后在医生努力下,顺利产下一男婴。据警方调查,强奸者是医院大夫,现已被逮捕。朱大美说,这外国人,啥都敢写。
7
曾先树父亲突然来了。那天,朱大美正给曾先树做那个项目,忽然听到当当敲门声,吓得她魂飞魄散,本能地拽下汗衫。她踮着脚尖,凑到门镜一看,外面是个老头,手里捧着纸合箱,是三鲜伊面。朱大美想,准是敲错门的,不动。老头又敲,问,先树家吗?朱大美把门开开,身子堵门,用眼睛问。老头说,你是小美她姐吧?我是先树他爸。朱大美赶紧闪开身,笑说,是大叔啊,冷眼没看出来您。老人站到儿子旁,问,见强吗?朱大美心跳缓了些,说,还那样。您坐。朱大美其实是见过老人的,去年丈夫出事,老人来过,那时朱大美神伤意乱,加上乡下老头都一个模样,没认出来。老人说,多亏你帮照顾,要不咋整。家里老伴常年躺炕上,我要做饭洗涮,还得种地干活,实在没法子。不忍心拖累你啊。老人抹一把湿眼窝,巴掌大的脸,沟壑纵横,看不出一点曾先树的影子。朱大美说,都是实在亲戚,我能担些就担些。朱大美不知妹妹和家里人怎么说的,只能含糊着说。老人叹口气,说,现在歇伏,我想着把先树接回去。都有自己的日子,不好没时没晌地劳顿你。朱大美说,暂时还不行大叔,这么远的路,会把他颠坏的。小美估计也快回了,就别折腾啦。老人说,小美早先倒说了,挣些钱就回,让先树接着住院,我寻思来瞧瞧,没回,我就接走。你也不易啊。朱大美说,护理很麻烦的,乡下条件不比城里,我离的也不远,你放心。
老人得赶中午车,要走。
朱大美想留老人吃午饭再走,老人摇头摆手,说不中,不中,老太太在家等信儿呐。
朱大美把老人送出门,老人说,给你捎来些苯鸡蛋,补养补养身子。这一路怕颠坏,我一直抱怀里,没敢撒手,没承想,还是碰破两个,你回屋别忘了拾掇拾掇。
朱大美把老人送到楼口,说,别惦记,先树好些我会告诉你们的。
望着曾先树父亲走远了,朱大美这时候倒有些后悔。这些日子,朱大美心里特别矛盾,她手里攥着曾先树的生死,一旦放弃,他就不会有醒来的希望,做下去,又怕他醒后知道真相,她无脸面对。她也无法向妹妹和外人解释,真的说不出口,假的又难编圆全。左右犹豫,进退两难。现在朱大美想,人家爹要接,我凭啥留,我这是何苦呢?
朱大美回到楼上,想起鸡蛋,忙把纸箱打开。上边是有两个空蛋壳,里面窝着钱。朱大美攥着空蛋壳,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8
朱大美开始实施自己的大胆计划。
她靠着床头,肘下垫枕头,把一个乳房给曾先树,自己抓另一乳房,把乳头塞进曾先树嘴唇里。她是受资料上小女孩的触动。她相信亲情和母爱的力量,她认为曾先树现在就是个婴儿,刚来到世上,什么都得从头来。朱大美轻声说,吃吧,吃妈妈咂,你能醒来的。朱大美感觉到,曾先树的手指比过去有劲了,偶尔抓得她生疼,但他的嘴唇怎么塞,也不动。朱大美买来牛奶,抹到乳头上,再次塞,一边塞一边说,嘴谗呢,没甜味还不吃。朱大美已没有一点羞耻感,觉得这个时刻那么美好,那么庄严。她要用自己的母性唤醒一条生命。
有一天,朱大美突然有了奇异的感觉。朱大美的乳头被曾先树叼住了,她浑身颤抖,小腹紧抽,像一条离水的大虾。那种奇妙的感受,朱大美后来每每想起,都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儿子曾给过她,丈夫给过她。朱大美体会着曾先树舌尖的蠕动,喜极而泣,她为他幸福,也为自己感动。
秋天来临的时候,曾先树苏醒了,意识和部分功能都有所恢复,但还处于模糊状态,其智力还不如小孩。这已让朱大美幸福得哭起来。
这天,朱大美来到女主人家,发现屋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女主人正在收拾衣物。朱大美知道,自己的钟点工结束了。女主人笑笑,说,谢谢你的照顾,我要去温哥华了,说着递给朱大美一个红包,还有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女主人又说,你可能不知道,李霞离婚多年了,丈夫领孩子在外地。
朱大美一路都在想,怪不得李霞从不提自己的家事。
女主人给了朱大美双份薪水。朱大美用指甲小心拆包装,想,什么珍贵物,纸包纸裹的。打开一看,她愣住了,是她一直想买的那个物件。朱大美咯咯笑,说,这丫头,哪有送人这东西的。朱大美重新封好,藏进床厢。
9
朱大美没想到,妹妹朱小美突然回到这个城市。
朱小美原想去深圳赚些钱,好把曾先树送回医院,她自己实在承受不住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如果在医院,她能减轻压力,曾先树也能有苏醒的希望,但天下没有好挣钱的去处。朱小美说,也不是挣不到,其实想赚也容易,就是你不要脸,或者压根就没脸。
令朱小美出乎意料的是,曾先树虽然还像棵树,但枯枝发了新芽,而且有些绿意了。朱小美的惊讶不用形容,她搂住朱大美的脖子上窜下跳,几乎把朱大美谋害了。朱小美说你咋弄醒他的,他真醒了吗,还能憋回去不,我的好魔鬼,我的破姐姐,你该上吉斯尼了。朱小美语无伦次,欣喜若狂。朱大美倒成了一棵树,被朱小美吊来吊去的树,险些被扒皮的树。朱大美手足无措,嘴如木结般张着,什么话也说不出。直到朱小美松开箍着的手,才挤出一句,你还知道回来,就泪流满面了。朱大美的眼泪如早春及时雨,没用风云酝酿,说落就落了,把委屈,怨恨,惊喜表达得淋漓尽致,也将不安掩饰得滴水不漏。
朱大美暗自庆幸,没让朱小美碰上那个尴尬的场面,否则她会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朱大美后怕得要命,如果朱小美进屋快些,如果自己不忍着疼痛扯出,朱大美想象不出该用何种颜面面对朱小美,怎样逃出妹妹的家。
朱大美的心没放下多久,又悬起来。曾先树正处在恢复的关键阶段,每隔几天就有一点进步,她担心就此停下,他会像刚植下的树,缺了雨水的滋润,渐渐枯萎。
朱大美的担心第二天便被验证了。曾先树依赖朱大美的母性,一旦失去,就像断奶的孩子,要么昏睡,要么两手乱抓,搞得朱小美慌了神,不知所措。朱小美找姐姐,问朱大美怎么护理的,平时是否也这样。朱大美心里犹豫,还是没敢告诉妹妹真相。朱大美避开朱小美的追问,试探说,你握住他的手试试,或者轻轻拍拍,你就当他是孩子。朱大美把朱小美打发走,心还在捣蒜似的当当凿。她几乎说走嘴,告诉朱小美他就是吃奶的孩子。
朱小美没有办法让曾先树停下摇动的手。朱小美生气了,你棵破树,没风没雨的,摇晃啥。说也没用,不但摇,还抓,朱小美就找姐姐朱大美,说要不还你去,我没治了。朱大美开始不言语,她张不开口,哪怕换别人,也比自己的亲妹妹好说,对一奶同胞的朱小美,她实在难以启齿,憋到最后,朱大美只好告诉朱小美实情。
朱小美的眼睛比太原街还直,还乱马人花。
朱大美像被攥住手腕的贼,双手扣在一起,束手就擒的样子。
朱小美活过来,说我让你这么照顾的吗,死活也是我床上的树,你咋能挪你床上,你就这么当姐。朱小美摔门而出。
朱大美无地自容。
朱大美在想了大半天后,终于做出决定,她该离开这个城市。这时候,她稍稍平静些,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朱大美阻止不了,谁也没有办法。她的心理负荷卸去了,那个坠在心头的秤砣,终于解脱,砰然落地。人性与良知,比泰山还重,比鸿毛还轻。
朱大美还是忐忑的,不安的,当夜幕笼罩沈阳城,万家灯火时,朱大美已焦灼了,坐卧不宁了。她怕朱小美负气出走,仍下曾先树不管。
朱大美骑车到朱小美家附近时,已大汗淋漓,如果没有一棵树让她靠,她会跌倒在地。朱大美笑了,笑得纯真,温暖,就像当年与老侯约会,期待中望见老侯贼亮的眼,现在她望见朱小美家的窗明亮着,而且有人影摇曳。
朱大美想,有一棵树靠,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10
不久,朱大美和儿子悄然离开了这个重工业城市。那时,街道两旁的树已经大面积返绿,植物园的各种生命体都已复苏,一群鸽子围绕中山广场飞翔,生机盎然得令人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