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片厂导演想找个替身。这部电影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毒贩子被警方追捕,情急中从三楼跳下。为了使镜头惊险刺激,导演决定用替身实拍。导演甚是想了一番,这年头敢冒险的人俯拾即是,银行敢抢、人敢杀、几百万敢贪,可真要找一个敢跳楼的替身确不易。当然,导演不知道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张会接这活,否则就用不着犯愁了。
大张近来情绪挺低落,老婆问一句,他答一句,要不就闷着。回家就守着电视,逮什么看什么,就是广告也认认真真看,一看小半夜。不管老婆咋唠叨,他都不吭声。老婆就想跟他干一架,吵几句,也没个回应,便没了兴趣,就想,丈夫准是在班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大张在一家小厂工会当副主任,主任是个女的,专权、毛病又多,比如接电话,非得刨根问底,有几次大张明明听清是找自己,女主任硬逼人家说出是哪、是谁,对方不说,她愣是告诉:大张不在。和这样的女人对桌,难免要生些气,可人家是厂长的情人,情人比老婆还金贵,你能怎样?大张早些年是生产骨干,用青春和汗水编了多少个劳模的花环,才一步一步爬上来的,顺心不顺心只能凑合弄。老婆知道他的难处,心里不悦,也不好大闹。
电视看得再晚,大张早晨仍会准时起床,热口剩饭吃,拎着饭盒去挤公共汽车上班。他不知道导演在找替身。他在工厂当了大半辈子主人翁,哪成想会去做什么替身。除了搞对象看过几场电影,怕是有几年未进过电影院了,大张的记忆里电影就是电视剧,电视剧就是电影。工厂多少年了就不景气,否则还能包场电影,现在怕是皮影也没个看了。
导演找到大张的时候,大张正在水泥台阶上吃盒饭,背后是红缨枪式的铁栅栏。导演从劳务市场出来,站脚吸烟的功夫瞧见大张,不禁一愣,心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张长得象演赵尚志那个家伙,黝黑的长脸,布满粉刺挤过的坑包儿,大嘴,高鼻梁,眼眶下的肉风干了,凸出一双大大的单眼皮,很有点冷面丑星的味,可惜导演不缺演员,找的是替身。导演喷口烟圈,说:喂,你站起来。闷头往嘴里添饭的大张双肩微微一颤,抬起头,用一双惊慌的眼睛盯着导演,身子不由自主地挺起来,别看大张块头挺大,可胆小。小时侯别的孩子上树掏鸟巢,他从来不敢,现在夜里做梦,时常从树梢跌下来,沉向黑黑深谷,惊醒后总是满头大汗,心跟敲鼓似的。他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童年的梦幻还能在中年重复再现?大张站起身的同时,把饭盒扣上了,他怀疑是卫生监督员不让他在这吃饭。导演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是制片厂导演,走,跟我到饭店谈。从饭店出来,大张就糊里巴涂地当上了替身。晚上回到家,大张没告诉老婆,替身是个危险的差事,不能让老婆担惊受怕,在说替身是替别人冒险,出不了名,老婆决不会同意他去。
早上拎着饭盒来到现场,一群人正在一幢二层楼下支架子,大张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正愣着,导演走过来,告诉他:那是部署安全设施,边说边把大张领进附近的一个办公室坐下来。导演扔给大张一支烟,自己点燃,把火机撇给大张,大张也点了。导演坐着转椅,把脚搭在写字台上,开始给大张讲替身的动作要领。大张扫一圈屋子,墙上贴着图表,挂着奖状,好象是什么工厂的办公室。大张有心无意地听着,脑子里混混沌沌。昨晚大张没睡好,又做了从树梢摔下来那个梦,哼哼声把老婆弄醒了。老婆下地撒尿,回床上来了精神,摸索一气,就爬到大张身上,把大张弄得没办法,只好把班上那些像点样的女子左右想一番,弄出些情绪,才把老婆意犹未尽地应付过去。早上起来,精神便不很振作,导演的讲解,听得也就零零碎碎,直到随导演攀上楼顶,才算清醒一些。今天是演练,跳的是二楼,楼下有安全网,没什么风险。虽说这样,大张的腿肚子也有些抖。谁玩过这种游戏呢?大张站在楼沿,探头往下瞅瞅,忙又缩回。导演说:按我说的跳,没事的。你看那十米台跳水,不比这高多了,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哪个害怕了。大张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去,想上次取钥匙的事,给自己壮胆。那是个星期天,老婆上市场买菜,大张在屋里打扫卫生,出门到垃圾的工夫,对流的风把门吹关闭了,大张没辙了,找邻居帮忙,邻居男人找来一根尼龙绳,说:只能从五楼窗户顺到四楼,从窗口进屋开门。这种危险活,不好让别人干,大张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来。大张把绳子系到腰上,另一头绑到暖气片上。邻居男人一点一点放绳子,大张便顺着墙皮悬在空中,一点一点往下移。大张不敢往下看,但还是吓得满身是汗,等爬进屋里,摊在地上坐不起来了,浑身直哆嗦。那那他一生中遭遇的最风险的事,现在他不得不对自己提出挑战,再次经历一番生命的锤炼。作为男人,无论怎样怯懦,这时候也不能逃避。大张往前挪了两步,探出头,确定了着落点,然后一跃而下。当身子落到安全网上,弹起又跌下,大张紧闭着眼,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整个过程就是一个梦,无天无地,身子不断往下坠落,沉向一个黑暗的无底洞,直到睁开眼睛,面对灿烂的阳光,大张才真正相信,自己完成了人生的一大壮举。这一天,大张试跳了八次,没伤着一根毫毛,最后,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伞兵。
大张想起厂长,厂长就职时,对上千名职工挥舞拳头说:如果三年内不能扭亏为盈,本人就从办公大楼跳下去。厂长以为一定会听到雷鸣海啸般的掌声,可是没有,诺大的会议室静得出奇,连嗑瓜子的嚓嚓声都消失了,然后是嗡嗡的哄笑声。当时,大张很为厂长不自在,也为厂长不平,便第一个带头给厂长鼓掌。人群里零零落落有人跟着拍巴掌。大张此时不觉苦笑笑,厂长没跳楼,自己倒先跳了。大张抻抻衣服上的皱褶,拎着饭盒去挤公共汽车。车上拥挤无比,简直无立足之地。大张装饭盒的网兜套在腕上,手抓头顶的扶手,一挤,饭盒碰到瘦女人的后脑勺。女人半扭脸,用割了双眼皮的眼睛剜了大张一眼,鲜红的唇挤出一句比抹布还脏的话。大张觉得女人一定把自己当作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了,要知道他现在是“替身”,她决不敢这么大胆。现在男流氓不比女流氓少,她能不清楚?大张把眼光轻轻移到女人的脖子上,女人的脸霜一样的白,脖子却是铅一样的灰,大张想,这脖子脸怎么跟对桌女主任一个风格。女主任现在干什么呢?说不准又在办公室的墙角与厂长啃呢。有一次,厂长与女主任在一起啃,被秘书撞见,秘书和大张老婆说了,大张老婆又和别人唠了,传来传去传到厂长耳朵里,厂长便找个说道,把秘书弄到车间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