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业是20世纪的怪胎,它从缘故孕育,近代成形,现代瓜熟蒂落。它是金钱的孪生兄弟,是商业的变种,是获得金钱的杠杆,是商业繁荣的霓虹灯。它把艺术家捧为上帝,却又把他们的作品降为银行票据,它能使活人晕倒,死人荣耀。它缔造了一批爆发户,使富人更富;它给穷人以幻想,却又将幻想撕碎。它能化神奇为腐朽,也能化腐朽为神奇。20世纪是财富爆炸的世纪,人类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有如此多的金钱。1901年一幅画的最高拍卖价是50万美元,而现在则达到几亿元。1856年查亚那一张帆船邮票面值一分,现在值100万美元,莫扎特的一绺头发也卖到了1000英镑,一支法兰西鼻烟壶卖到15万美元,慈禧的一张照片卖了13000英镑,凡·高的《加歇医生》1990年就卖到8050万美元,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花几亿美元恐怕也买不到。我弄不明白,艺术的价值为什么要与金钱联姻,难道离开钱的度量与首肯,艺术就会黯然失色吗?真正的艺术从来都是不停地思想者,它可以教人认识真理,使人懂得爱,而金钱与粪土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什么区别,恐怕是粪土比金钱更有些价值。我想,如果艺术都可以被拍卖,象牛马股票,房屋地皮,那么,灵魂,良心,贞操,民主,正义又怎能不沦为商品。我觉得我很累,我很想做一个轻松快活的梦,一个童年的梦。
三个人走了出去。我懒得去猜他们的去向,虽然服务员硬把我与这些陌生人联系在一起,让我去闻他们的脚臭烟油子味,让我去听他们的荤活脏活,让我去看他们脱光了身子睡觉咬牙。我把头用被蒙上,过了很久,仍然没睡着。我脱了外衣,点根烟,躺在被窝里抽。我忽然想起小真,无声无息就逃了出来,是不是不够仁义。还有那两名抬我去医院的青年人。
无意间,欠了小镇这么多情意债。我是不是该走了?迷迷糊湖中,门被轻轻推开。我知道他们回来了,把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床底。三个人唧唧喳喳一番,窸窸窣窣脱衣躺下了,空气中涌过一股汗味和土腥味,把我包围起来。我计算一下时间,估计是二点钟了。这三个外地人来小镇干什么?是不是前几天在红土梁上见到的那三个人影?床底下是什么东西?人头?大烟?文物?我紧张思索分析判断,十有八九是盗墓贼。小镇地下埋藏着丰富厚重的历史和文化。他们一定是奔这些来的。拍卖。我想到那本小册子,那些数据象陨石一样从天外呼啸着向我砸来。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有等到天亮。我终于听到了鸟啼,自然精灵,天籁之声。我多少年没有听到这美妙的声音了,我的耳朵已经充斥的都是汽笛声各种金属的碰撞声以及边城日盛的人的嘈杂。请不要打扰里边的鸟,它们正在里边避难,这是加拿大一家公司的告示,经济社会已无鸟的栖身之地。我怀念起麻雀,那些小时侯老师教导我们去憎恶的小精灵。我睁开眼,一缕金色的阳光丝线编织着窗帘的花边,让人感到每一天起始的兴奋。尽管有许多不尽人意的东西,但阳光总是美好的。
我发现,那三个人已人去床空。
我穿上衣服,来到服务台,给小镇派出所挂个电话,向值班人员介绍了那三个可疑人的情况。
我洗漱完毕,到服务台结帐。服务员神秘地说:有人让您电话,先生。我一楞,谁让我回电话,我认识谁?服务小姐微笑着,把电话接通,递给我。我被动的接过,不作声。
喂,早上好。
你好,我听出是小真清晰的声音,急切地问,你在哪?我在医院,不辞而别吗?小真有真有怨。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稍顿,我说:我正想去找你,我只好用撒谎去搪塞。
你要找的人不找了?小真语气神秘难测。
谁说我要找人?我感到莫名其妙,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告诉她要找人。
你的记忆力是有问题。小真咯咯笑。
你知道老吴的去向?
我认真问。
老吴是谁?你在门外等我。小真说完把电话挂了。
看样子今天是走不上了。我走到门口,点燃一只烟。今天果然是个好天气,阳光妩媚,蓝天含情。满街铺着白果树的叶子,在阳光照耀下如同金毡,走上去一定很舒服。空气中飘逸着草菊的甘醇,沁人心脾。
小真骑着自行车悠然而来,停在我的身边。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我问。
我是私家侦探,上车吧。小真说。
上哪?我不解地问。
跟我走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瞅了了瞅单薄的车,说,还是走吧。
我无可奈何地跟她走,不知该说些什么,解释从医院出逃的理由?向她道歉不辞而别?感谢她在医院的护理?
告诉你吧,是我爹要见你。
小真打破沉默,双眼瞅着车轮,小手指上下摆弄失灵的车闸,啪嗒啪嗒响。
我不认识你爹呀?你爹是镇长?我微笑问。
只有镇长才能见你吗?小真平静地反问。
如果是镇长,我就不见他了。我玩个话语游戏。
我们闲聊着,我来到一座青瓦房前。小真冲我甜蜜地笑,到了,这家。说着推开大门,冲里边喊:爹,客人来了。
迎出来的老人让我一塄:就是候车室碰到的那位老汉。
是您。我笑着拱手作礼。
老汉作作辑:有缘有缘。
屋子稍暗,但非常简单洁净。八仙桌,椅子都是椽木的,马红透亮,墙上挂着中国画。墙角一古董架,里边摆着瓷器。
小真沏茶斟水,茶具和在医院用的那只一模一样。我端起茶杯,小一口,然后问老汉:
您老找我有事?
老汉呵呵笑了。有事也没事,没事也有事。听小真说你住在本镇,想与你叙谈叙谈。
谢谢,打扰您了。我发现今天的老汉与候车室那个老汉判若两人。我猜不出他要跟我说什么,总不至于把小真送给我吧?着水杯蛮精致的,我没话找话。
你有眼力。老汉虽然有些兴奋,两眼炯炯放光,你看柜中那套,和这是一炉的,别看年代不久,但极有收藏价值,可算是小镇的骄傲。
老汉怕不是向我拍卖古董吧?我暗想,嘴上答:是吗?
小真窃笑。随后一本正经道:那是我爹的宝贝,你听我爹给你讲讲。说完又捂嘴笑着走开。老汉小饮一口茶,轻轻吧嗒一下嘴唇,向我讲起这瓷器的来历:
1974年秋,小镇陶瓷厂来了位神秘的人物,带着中央的指示,要求定制一批陶瓷用具,包括9-15公分盖碗、大口径品锅、茶具、烟缸等。陶瓷厂接受任务后,便秘密开工。设计工作完成后,陶瓷工和工艺师们精选了数十吨上好的矿石,经纯净的泉水清洗去污后,选出两精选石,进行拉坯、挂釉,手绘花彩,整个过程全由手工完成,经过十个月的努力,100余套计3000件倾注着小镇人心血的陶瓷品问世了。这些瓷器通体晶莹剔透,颜如白玉,薄若蝉翼,工艺水平精湛绝伦。这时,中央下话,精选6套釉上彩和3套釉下彩工艺的瓷器送京,余下的全部就地打碎,不得保留。接到这一指示,参与生产制作的人都不理解,他们视这批陶瓷珍品为小镇的骄傲和荣誉。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荣誉感是生命的全部,是不能被打碎的。陶瓷厂领导者决定把这些珍品暂时封存。80年代初,随着政治与艺术环境愈加宽松,人们自然又想起了那批被封存的陶瓷珍品。出于对过去荣誉的一种缅怀,陶瓷厂领导者决定,将这批珍品一部分不成套地发给职工做纪念。不久,这批散落民间的陶瓷品引起一位海外陶瓷商的注意,他以一个精明商人的眼光,发现了这批陶瓷所潜藏的巨大经济价值和文物价值。他带着梦想和制定好的计划悄悄潜到本镇,安营扎寨,摸清了这批陶瓷器大致生产数量及流失民间的情况后,便悄悄上门以高价收购,几乎把散落民间的陶瓷器皿收绝了。这位陶瓷商把这批珍品带到新加坡,把散件按原来的设计拼组成套,并在当地展出,使这位颇有心计的陶瓷商发了一笔大财。而小镇得知这一消息时,这批陶瓷珍品在小镇民间已所剩无几,陶瓷厂也只剩下一小部分散件,已无法拼组出套“中南海用瓷”了。
老汉向我讲着这批陶瓷珍品的传奇,不禁老泪纵横。老者抹了把泪转而笑说,当时,我把设计的样品留下一套,这不,就框里那套。将来小镇有了文物馆,我就把它捐去。我看出你是文化人,文化人来本镇,我都要请家来看看这些宝贝,它们不属于我,它是小镇文明的一部分。
我来到车站。我决定回到我的边城去。我不再想寻找老吴,我相信他自有归宿。我点燃一只烟。我想在临行前再看一眼小镇,我知道自己已爱上了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小镇,小镇给我许多依恋和回想。但我没想到,这时小真已站到我的面前。
如果有一天我想出去,会去找你。小真说。
我盯着那张迷人的嘴唇,一种火热而滋润的诱惑。
这里不好吗?我尽力把自己的目光散乱。
这里太沉闷了。姑娘把唇线弄的优美曲折,眼神认真忧郁。
我都想留下。我微笑着真诚。
你是过客。
我们都是过客。
可我在这里守望了二十年。二十年,你懂吗?
姑娘的眼中竟然充盈泪水,细长微翘的嘴角紧闭,深藏一个怨字。
我点点头,表示同情。
我从心里同情,理解她。我知道我说服不了她,也没有充足的能力让她理解的理由说服她。她太年轻,年轻得让身后的小镇丑陋不堪。
也好。
我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已明显出卖了我喜欢的小镇,而仅仅几分钟之前,我还用心地回眸。
送给你,小镇文明的碎片。姑娘的嘴唇又含满笑意,变戏法般拿出一只瓷杯,就是在医院用过的那只瓷杯。
我不明白姑娘在暗示我什么。我变得愚蠢糊涂,原来清晰的一切又都变得模糊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清理头绪,但为时已晚,火车已经进站,我只能留下一个又媚又俗的词:谢谢。
坐上火车,我才想起来,姑娘从未问过我的地址,我也没告诉过她我的住处,她根本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
八
经过疲惫而漫长的旅行,我终于回到了1999年,回到了我的故乡边城。直到今天,我对过去的岁月,那一次旅行仍然无比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