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春天幸福并不幸福,幸福陷入了一连串的苦恼之中。
幸福下岗后先是卖菜,卖菜有许多技巧,比如耍耍秤杆,或者弄些外观与内容不符的包心菜,最不济也得将拴秤砣的绳搞粗些,再出些毛刺,毫厘之间,也就赚了。幸福这人心眼跟秤砣似的,太实,属三老四严型的: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嘴巴严,裤门严,妻管严,守尊严。老婆淑芳给幸福的评价更精练,就俩字:窝囊。这样的人别说弄虚作假,你让他往菜叶撒些水,他会呛你一句,我卖菜呢,不是卖花。幸福卖了几天,老婆淑芳下巴就长了,吹哨,紧急叫停:
“你别卖了,再卖快把我搭进去了。”
幸福又去蹲马路牙子,举牌打零工,
这活也不好干,欺生,老油子们都聚一堆一堆的,像上访群众,来活了,一人讲条件,其他人帮腔,敲边鼓,人多势众,雇主往往心怯,就会让些步,生人不行,你在圈外边,找活难,碰一个人家不愿干的,肯定稀汤寡水,没几星油花。幸福初来咋到,人又软,只能在外圈拣漏儿,拣些小鱼虾米啥的。别人气定神闲,围成铜钱形,里四人,外围一圈,打扑克,根本不担心活路,让靠在马路牙的牌牌自己找顾主,幸福不行,他没资历,没资历大学生都没人要,领导都当不上,何况插牌?幸福只能退其次,与那些娱乐组织拉开距离,独自靠一棵树站着,而且改道边插牌为胸前挂牌,牌子上的字,是幸福用儿子写仿格的臭墨写的,支脚拉胯不说,还有异味。形象突出了,但效果不好,雇人的都笑,不靠前。
那天,李大嘴路过零工市场,看见幸福在那,就走了过去。李大嘴是幸福同厂的工友,又是幸福的结婚介绍人。
李大嘴见幸福的怪样子,就笑,说:
“咱们是无产阶级,你怎么跟挨批斗的四类分子似的。”
幸福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牌子从脖子上摘下,嘿嘿笑,说:
“这样显眼,还能腾出手。”原来活少,他得空在用挂历纸卷门帘。
李大嘴说:
“你去打印社打两个字多好,显得正规,好找活。”
幸福于是去打字社,花钱打两个黑体大字,而且要奖状纸打印的,幸福捧在胸前,就找到些过去受单位表奖的感觉。感觉找到了,活计也明显改观。但是没想到的是,刚干几天,幸福就把自己弄到了病床上。
那天小姨子淑芬来串门,见姐姐淑芳正往幸福腰眼糊膏药。
淑芳和淑芬说:“你说你姐夫废物不废物,扛袋沙子就把腰扭了,挣俩钱还不够贴膏药,这两天贴出一张票了。”
幸福冲老婆笑,小心翼翼辩解,说:
“哪是沙子,是水泥。”
幸福那天的活确是往楼上扛沙子。雇主装修新房,把原来的结构改得乱七八糟,就需要沙子水泥啥的。沙子本身没有问题,问题是雇主本来有一套房子,偏又要买一套,买一套也没错,有钱,像中央电视台频道似的,你弄十二套幸福也没意见,幸福见的不公平的事多了,你多买几座起码能多扛几次沙子,问题是雇主不买十二座房子,倒买了十二层的新房。幸福对十二层也没意见,扛沙子是按楼层收钱的,他恨不得雇主买座千层饼,那就够他吃一辈子,省得每天着急上火地等活。幸福开始扛时并不觉累,一是得到这活挺高兴,心情好干活不累,再一点是,幸福干过这活,初步积累了些经验:不想肩上扛的东西,数楼梯登。幸福第一趟数是二百零四级,第二趟是二百二十级,接着的两趟与前两趟也不一样,数到第五趟数出了二百二十八级。他没敢用乘法,楼梯有缓步台,他怕乘不准。他还是三十多年前学的乘法,那时的乘法和现在的算法是否一样,他有些叫不准,起码他和儿子背诵乘法口诀就不同,他几次纠正,儿子不服,说老师就这么教的,不信问我妈。幸福只能作罢,说你妈算我兜里的钱加减乘除都行,还会混合,算你的题就鸭子小手,不分蘖。现在幸福脑子也不分蘖了,竟想这电梯要开了多好,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可有电梯谁花这么多钱雇你扛,除非他也不分蘖了。其实幸福已经胜利在望,如果装修的瓦匠不多嘴,他再登四百五十六级楼梯就该骑车回家报帐了,就在他想象老婆怎样夸奖他时,瓦匠告诉主人还缺两袋水泥,而且讨好主人说,正好顺手捎上来,省得明早窝工。瓦匠明显想糟践幸福。就是一封信,谁愿意往十二楼捎,幸福不傻,但又不好驳主人面子,好歹捞一个挣钱的活,白扛两袋也不算啥,扛吧。就在他扛水泥登到六层半时,楼上下来个西装革履的胖子,幸福见人家没有让路的意思,只能把自己饼一样贴到墙上,等到他转过身,腰就扭伤了。
事后淑芳让他去找那家报销药费,幸福不去,说咱自己干活挣钱弄的,两袋水泥钱也给了,还找人家干啥。
在家趴一个月,幸福还想出去接着干,淑芳说:
“行了行了,还是留着你的腰子吧,我还想和你过几天。”
最后还是大孙给出的主意,幸福蹬上了“神牛”--人力车。
二
幸福又碰到了倒霉事,“神牛”被警察扣了。
那天,幸福刚往胡同拐,就被警察截住了。警察斜瞪眼问:
“主干道禁止走‘神牛’知道不?”
幸福低声下气地说:“知道,可我拉的是病人,他急,您就放我这一回吧。”
“病人?在哪呢?”警察拔高了声音。
幸福陪着笑说:“送医院了,这不,我刚转身才骑几步。”
警察毫不通融:“少给我装雷锋,你这号的我见得多了。”
“……”幸福还想解释,声带却出不来音。
警察吼一声;“拉走!明天带200块钱,到交警队取车。”
几个人把三轮车抬起来扔到一辆卡车上。
幸福傻在那。幸福历来遵纪守法,无论过去当工人还是现在做人力车夫,他从不越雷池半步。今天他确实是拉一位病人。是一位刚下公汽的农村模样的少妇,求他拉去医院查查肚子里是男孩女孩。幸福见女人小腹已经显着凸起,便动了恻忍之心,把车拉上了主干道。
路人像看耍猴的,把幸福看得浑身钻出长毛,脚后跟都发痒。
幸福边走边想:“今天真倒霉,还‘神牛’呢?我他妈的跟谁去神?跟谁去牛?”
幸福不是头一次挨罚款,上次车停错地方,被街道主任罚50元,老婆淑芳就挺不满意的,这回罚这么多,咋和老婆交代?幸福犯愁了。
幸福到家时,淑芳正坐在床上摆弄福利奖券。淑芳原来和幸福在一个工厂上班,后来和幸福一起下岗,就迷上了摸奖券。
淑芳跪着往墙上的抽奖号码表里填数字,问:“今天咋回来这么早?”回头见幸福低头耷脑的,又问:“咋的啦?出啥事了?”
“车被扣了。”幸福低声答。
幸福觉得自己的脸很热,脑子里闪出一句广告词:哥们,咋地了,被人煮了?幸福心想:自己就是一只熟螃蟹,老婆你愿意咋吃咋吃吧。
“犯哪条了?”淑芳冷着脸子。
“……”幸福没抬眼。
“罚多少?”淑芳追问。
“罚100。”
幸福了解老婆的脾气,自己要实话实说,肯定挨骂。他便灵机一动,给自己打了五折。
“熊玩意儿!”淑芳叹口气。
“你也不长点眼神。一百块钱能做多少事?够买两扇排骨。儿子早馋了,上月钱紧,我没舍得,原指望这月呢,你可倒好,捐交警了。早知道这样,我多买几张彩票也比你孝敬他们强。”
淑芳的唠叨幸福一句没听着,他在想着那另外100元去哪弄。
“你去找志强,求他帮忙把车要回来。”淑芳并没用商量的语气。
“求他还不够搭人情的,请顿饭得多少钱?”幸福嗫嚅着说。
李志强是淑芳的妹夫,在工业局当副局长。人挺牛的,幸福不愿意和他说小话。
“真窝囊。你自己想辙吧,我不管你的屁事。指望谁也不行,等我中了奖,给儿子买头活猪吃。”
淑芳掉过脸,继续研究彩票,不理幸福。
是窝囊。不是事窝囊,是人窝囊。过去我是这付德性吗?幸福赌气想,早二十年我窝囊你能追我?要知道你能变成这泼妇样,打死我也不会娶你。
幸福怕明天淑芳不出钱赎车,忙把心里的气压了,哄着老婆说:
“老婆,别生气,咱堤内损失堤外补,我晚上贪点黑,加几个班就挣回来了。今个儿你多买几张,哪天你中奖,给我买辆出租车,我也气派一把。等咱有钱了,开个对奖站,大奖二奖都归咱。”
“哼,我买两张你心尖儿还疼呢。”
幸福见老婆脸上放些晴,赶紧说:“你弄吧,我去做饭。”
“我看你把晚饭省了得了,好去交罚款。”
幸福听出这是老婆给他下台阶的好话。
第二天,幸福揣上媳妇给的100元钱,用手拍了拍兜,心虚地走出房门,那余下的一百元上哪去弄呢?幸福的脚步不知往哪挪,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道边的修车棚。
“车哪?幸福,”修车的大孙问了句,算是搭话,继续着手里的活。
大孙曾经是和幸福一个班上的好同事,他爸爸早年修自行车,大孙打小就蹲地摊看过爸爸修车,爸爸不愿叫他看,几次轰他走,毕业好有个班上,长点能耐,干点正经事,别跟自己似的干这没出息的活。没想到,给企业干了二十多年的大孙下了岗,想做买卖没钱投资,只好接了父亲班,蹲马路牙子,修自行车。
幸福蔫头蔫脑地囫囵地“啊”了一声,欲言又止,大孙看出了幸福情绪不对,问:
“又和媳妇生气了?”
幸福借坡就把自己车被扣又罚款还缺点钱正愁没辙呢一股脑说出来。
大孙没在接茬,仍旧低头修他的车子。
幸福本打算想坐下来象以往一样闲聊,可今见大孙面无表情的样子,幸福不知是多心了还是心虚了,半弯下去的腰又直了起来。
幸福离开大孙的车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忽然,他看见前面有个少妇一手领着孩子一手拎着菜。是淑芬!幸福紧走几步,喊住小姨子:
“淑芬,买菜呀?”幸福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啊,姐夫,今天没出车呀?”
“没有。”幸福装出很休闲的样子。
“儿子,快过来,问大姨夫好!”淑芬的儿子小光很听话地顺从了妈妈。
幸福顿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连忙夸了句:
“好孩子,可比你哥哥强多了,还是你妈妈教子有方啊!”幸福不知往下还怎么说,又不肯挪脚步。
淑芬太了解姐夫了,她知道姐夫这人性格内向,没有事儿的时候话是很少的,和姐姐结婚二十多年,现在见了自己的小姨子还是羞答答的。
淑芬是个爽快人,又是急性子,她看出姐夫有心事,便问:
“有事儿,是吗?说吧,啥事儿?”淑芬把装菜的方便袋,左右手交换了一下。
“淑芬,借我100元钱。”幸福开了尊口。
淑芬心想,哎,姐姐也真是,总把钱看得那么紧。姐夫从来没开口借过一分钱,他这一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淑芬真心实意愿帮姐夫这个忙,一边掏钱一边笑着问:“姐夫,跟我说实话,碰着啥难事了?”
幸福就把车挨扣的事对淑芬说了。
淑芬说:
“嗨,这点小事儿,我回去跟志强说一声,叫他办得了,他认识交警大队队长。”
幸福说:“别了,志强工作忙,别麻烦他了。”
淑芬说:“他再忙,姐夫的事也得管呀。”
第二天,幸福早早来到“喜来多”酒店。
这是一家上等酒店,在龙城众多的酒店中鹤立鸡群。
夕阳西下,幸福望着车流人流顺街道滚滚而去,不禁有些茫然和惶恐。这些年,他从未请过别人客,更没下过饭店,他心疼钱,又怕不懂饭桌上的规矩,丢人现眼。本来他不想来,可志强非让他来,说和交警见见面,省得下次再挨扣车,幸福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几个客人准时到了,围了桌,志强开始互相介绍。幸福听一圈,一个没记住,只知道是两伙人,一边是交警队的,另一边是志强的散装朋友。
志强让两边人点菜,两边都推。志强说:
“点菜是重活,我包了,给诸位留些精神干下面的累活。”
客人都笑。笑得玄机四伏的样子。
幸福也跟着笑,不笑不好,就笑出些苦大仇深。
几个人喝着茶,东拉西扯,天南海北。
农业局的一位倭瓜脸说:
“最近有本书挺火的,叫《中国农民调查》。”
年岁大些的交警说:
“我看了,中央电视台演的,那个主持人叫啥来着,脸挺长,下巴比脸还长那个?”
瘦交警说:
“你说的是李咏。”
“啊,那小子主持的幸运52挺有意思。”
年岁大些的交警脸憋得通红,反驳说不叫李咏。
另一个说,对,是那个脸更长的,叫王志,他访谈的作者。
菜上齐了,开喝。酒喝得极随意,
酒过三巡,志强说,今天的菜素淡,我给诸位上盘荤菜尝尝。志强放下筷子说:我给大家讲一个女性的五个一:献身一位刑警不怕绑架,傍住一位大款花钱好办,团结一位交警不怕违章,玩弄一位医生看病不难,结交一位猛男偷着解馋。
胖交警听出志强是埋汰他们,赶紧还击,我也加一盘:说一天晚上,某领导视察一企业--江阴毛纺织厂,但霓虹灯出现故障,“江”字未亮,只看到“阴毛纺织厂”,于是领导就问厂长:“原材料好搞吗?”
都笑。
幸福也笑。幸福不会说黄段子,就以酒代嗑,认罚。幸福觉得人家都是为咱办事,自己得多喝,才显得有诚意。
幸福浑身有点打晃,发漂,头也晕乎乎的,头重脚轻,朦朦胧胧中,见桌上人一个个都出去了,心想,这帮人,还当官的呢,这场合还不如我,都跑卫生间去了。他不知道,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有脸面的人不在乎酒,在乎的是酒后的项目,桑个拿,按个摩啥的。
“大哥,我们闭店了。”酒店服务员过来叫醒他。
幸福用手抹抹眼睛,见桌上只剩了自己,便掏出钱结帐。
“单已经埋过了。”服务员告诉说。
幸福不懂埋单,以为是赊帐,忙说,我交现钱。
女服务员捂嘴笑,说李局长已经把帐结完了。
幸福不知是怎么到的家。淑芳在家正在看儿子写作业,见幸福喝得醉成烂泥似的,心里就有气,她瞥了幸福一眼,愤愤地说:
“瞧你那熊样,没见过酒呀?”
幸福拖着沉重的身子过来想拽媳妇的手,媳妇一闪身,幸福趴到了床边,幸福不恼,眯缝着眼,半醒半睡地说:
“媳妇,你,不知道,我比他们老厉害了,他们那哪叫喝酒?还当官呢,我一点都不佩服他们。”
淑芳不想听幸福勒勒下去,不耐烦地打断他问:“什么时候取车?”
幸福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明天。明天。”
三
幸福一直挺羡慕开桑塔那的的哥的姐们,虽说都叫车,用赵本山的话说都是车老板子,但层次不同,辈份也就不一样。的哥的姐磨损的是屁股,是脚丫子,而蹬神牛每天左拧右拧,费的是大腿根,委屈的是睾丸,影响生活质量,幸福挺苦恼的。
老婆说,你还挺拿自己当回事。我给你缝个车套儿套上不就得了。
幸福说,你还不如把乳罩给我扣上。
幸福当真把老婆用过的海绵乳罩兜在自己的胯下。
老婆冷笑,说你病的不轻。你该去医院做个变性手术。
幸福不想和老婆斗气。
幸福有事求着老婆。幸福的老爹病了,家里捎信让他回去看看,他还没敢张口。
幸福蹬着神牛大街小巷转,愣是没活。
本来有个活。幸福的眼睛已练的可以,搭一眼就知道哪些人想坐车。可惜幸福晚了半拍,活被一辆出租车抢了去。
幸福把车泊在路口。刚才高速紧张的急驶,让他的身子有些软。幸福放松放松大胯,觉得裤裆里海绵相当有效果。
幸福头倚车厢,看空载的的士苍蝇般乱飞,心里就笑,你满世界跑吧,你有尿你跑地球外头去。
幸福从车筐里抓一大号雪碧,咕咚咕咚一连几口自来水下肚,心里说,你跑的是啥,是油,是人民币,咱车烧啥,嘿嘿,是不要钱的水,是不值钱的汗,烧没了咱找公用水龙头再灌上一瓶。
幸福没事偷着乐,就乐进了梦乡。
幸福凌晨两点和淑芳幸福了一次。
老婆开始不怎么配合,说,明天你把破乳罩撇了咱们再做。
幸福说一堆好话,才把她安抚下。
挺长时间没办这事,幸福有些陌生,做起来显得有些夸大其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