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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繁花落尽

叶吟风猛然间醒来,左腿酸麻,动弹不得,他四下张望,田宁正歪在沙发里睡得七荤八素。地板上的烟缸里堆满烟蒂,昨晚他们至少抽掉了一包半香烟。

一夜的空调开下来,室内空气早已浑浊不堪。

他关掉嘶嘶作响的冷气,打开门窗,让新鲜空气渗透进来。回身时不小心碰倒一张椅子,把田宁吵醒了。

田宁咳嗽了几声,只觉得嗓子眼快要冒出烟来,从没一下子抽那么多烟。

“几点了?”

“七点半。”叶吟风俯身给腿做按摩。

“李冉那儿还没消息?”

“嗯。”叶吟风看看时间,“邱文萱应该快打电话来了。”

“我来接吧。”田宁对自己此刻在夏夏的生命中扮演旁观者的身份很不舒服。

叶吟风把手机递给他,不忘嘱咐一声:“你不想夏夏有事就别对邱文萱吼。”

“靠!我保证对她说话比对我老妈还温柔,这总可以了吧?”

手机准时响起。

“邱小姐,我是田宁,能不能请夏夏听电话?”田宁果然斯文了很多。

“她还没醒。”文萱说着又补充,“天快亮的时候才刚刚睡着。等她醒了我给你拨过去。”

田宁犹疑:“我得确认她好好的才行。”

“既然这样,我去叫醒她。”

“哎——算了!”田宁沮丧,“让她睡着吧,等她醒了再说。”

话虽这样讲,田宁心里始终不安心,挂了电话转头就问叶吟风:“你说,邱文萱会不会骗我?”

叶吟风瞅他一眼,摇摇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不放心的话,刚才就该让她把夏夏叫醒。”

“可她不是才睡着嘛!”田宁悻悻,“这一晚上,夏夏不定怎么担惊受怕呢!好容易才睡着……”

叶吟风不理他的唠叨,独自去厨房弄早点,折腾了一夜,总算有了饥饿感。

田宁失魂落魄的症状直到一小时后和夏夏通上电话才治愈。

“夏夏,你没事吧?”

“我还好。”听到田宁的声音,夏夏眼圈又红了起来,可文萱就在跟前盯着她,有些话她也没法说,只能扯些没用的,“你呢,你也还好吧?”

“我挺好的。”田宁心里难受,还得强颜欢笑,“你看你,老是迷迷糊糊的,我以前就担心你被坏人抓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夏夏嘴巴一瘪,话音里也带了哭腔:“田宁,我,我怕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不会不会!”田宁最听不得她的哭声,五脏六腑都快被撕碎,强笑着道,“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你很快就会回来的!我还等着你回来,咱俩一起筹备婚礼呢!”

他的劝慰非但没能让夏夏的哭泣平息,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因为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有多爱田宁,以前那些两人互相争斗的日子,如今想来也都成了最甜蜜的回忆。

田宁还在絮絮叨叨地安慰她,但一分钟很快就到了,手机重回文萱手中的同时,线也被掐断。

田宁的甜言蜜语像失去轨道的火车,直愣愣地往悬崖下俯冲,听筒里已经没有声音了,他还呆呆地将手机靠在耳朵边,嘴巴半张着,只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叶吟风幽然问他。

“计划是九月中旬。”田宁的手颓然垂下来,满心被沮丧湮没。

叶吟风无声地看着他,他明白,苍白的安慰对田宁起不了作用,不如什么都别说。

小屋里,文萱慢条斯理地检查了下手机,随后收起。她对夏夏的泪水已经有免疫力了,不过淡漠地瞥一眼哭得痛不欲生的夏夏,随即反身,正欲翩然出门,夏夏忽然朝她喊了一声:“文萱姐……”

文萱顿住脚,回眸用眼神发出疑问。

夏夏单手撑在床上,被铁链缚住的左手手腕已经磨出水泡,她努力控制住抽泣,问出了一个困扰她大半夜的问题:“你……你会不会杀了我?”

文萱认真地想了想,视线重回夏夏脸上,她笑得也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到目前为止,应该不会。”

夏夏愣愣地看着她出门,又把门锁牢,绝望汹涌奔来,泪水也再次决堤而出。

下午三点,李冉的电话终于被等来,叶吟风把手机设为免提,以便田宁也能听到谈话内容。

“刚收到的消息,今晚十一点有艘船从培海的多伦港口出发去T国,除了一对母女外,其余偷渡者都是打算去T国打黑工的女孩。”

叶吟风控制住心跳:“那对母女是……”

“蛇头说那女的没给真实身份,但付了足够多的钱,而且她还让蛇头通过关系在T国给她和孩子都准备好了新的身份证件,当然也是假的。这个蛇头主要负责三江一带的生意,我根据他的描述猜测这母女俩可能就是你要找的人。”

叶吟风急切地追问:“蛇头知道她们现在在哪儿吗?”

“他不知道。原来说好今晚六点所有偷渡者集中坐车从三江出发去培海,但蛇头说那女的很谨慎,她要求自己驾车去多伦港口。蛇头也不确定她现在到底是在三江还是已经到了培海。”

叶吟风与田宁面面相觑,培海紧邻三江,驾车过去行程也就两个小时。

李冉分析道:“如果那女人真是邱文萱,从这些迹象上看,她是准备通过偷渡来一个人间蒸发,因为她要提防你中途变卦。等她们到了T国,就是新的身份了,但我估计她们在T国待不长,那里应该只是个跳板,之后她无论想去哪儿,你都追踪不到她的下落了。”

田宁握拳猛击桌面,叶吟风宽慰他:“别急,好歹有了条线索!”

李冉又道:“如果你们想找到邱文萱,可以立刻动身去培海,晚上十点应该能在多伦港口堵到她。”

叶吟风思索着道:“问题是我们先要找到夏夏。”

田宁插嘴问李冉:“跟邱文萱一起上船的除了她女儿,还有没有别人?”

“我没听说邱文萱还要带其他人,不过我可以跟对方再确认一遍。”

乘着李冉打电话,田宁点了根烟,并向叶吟风解释:“邱文萱在进T国前肯定不会放夏夏,她得提防我们一见到夏夏就报警,那样她还是跑不了。”

“所以,”叶吟风沉吟着,“你的意思是她会带夏夏一起走以确保成功登船?”

田宁点头:“我觉得是这样,因为我们还需要定时跟夏夏通话,如果她失信,我们还是会报警。”

李冉很快证实夏夏没在偷渡的名单里面,田宁和叶吟风闻听都紧蹙眉头。

叶吟风思索着道:“也有可能,她临走把夏夏藏在什么地方,等到了她认为安全的地方再通知我们。”

“那邱文萱怎么向我们证明夏夏是安全的?”田宁反问,“只要我们无法确定夏夏安全,就随时会报警。”

李冉插话进来:“如果邱文萱现在就在离培海不远的地方,她完全可以在临走前先让你们跟郭小姐通一次电话,然后逃之夭夭,两个小时足够她办妥登船前的所有事了。”

“要不,我们把通话时间缩短至一小时,或者半小时?”田宁焦急起来。

“不行!”叶吟风否定,“那样容易打草惊蛇,邱文萱如果知道我们在查她的行踪肯定会惊慌,那样对夏夏不利。”

李冉表示同意:“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去港口拦截她,逼她说出郭小姐的下落。”

田宁狠抽了一口烟:“如果她不那么做呢?”

“什么?”叶吟风不解。

“我是说,如果邱文萱在走之前把夏夏……”田宁表情阴郁,“别忘了,她已经干掉过两个了,不在乎再多一个。”

这其实也是叶吟风担忧的地方,但他还是冷静地反问:“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田宁瞥他一眼,冷哼:“理由可以有很多。看夏夏不顺眼,妒忌你对夏夏……或者干脆什么理由都不用,她就是想那么干!”

一阵沉默。

田宁越想越害怕,用力掐灭烟蒂:“不行!我绝不能冒这个险!我们不能把宝押在一个神经病身上!”他炯亮的双目盯住叶吟风:“我必须在邱文萱上船之前找到夏夏——活的夏夏!”

叶吟风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飞快地思索,最后停在田宁面前:“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田宁紧盯住他。

叶吟风却没有进一步解释,抓过手机,对还在线上的李冉吩咐:“我需要你再帮我一个忙:让蛇头通知邱文萱,今晚不能渡海,我们需要拖住她,为找到夏夏赢得更多时间。”

“这个……”

叶吟风不管李冉为难,迅速说下去:“你不是说邱文萱的车很可能是从黑市上买的么?只要查到车牌号,再找交警队查看监控录像定位车子行踪,总能找出她的下落。当然,我们还会想别的办法,看能不能更快一点。”

“查号牌还好说。”李冉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但是让蛇头假报消息恐怕做不到。邱文萱是他的客户,而且花了大价钱,他怎么可能……”

“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叶吟风打断他道,“否则,你刚才的消息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好吧,我去试试。”

临近傍晚,天色忽然阴沉下来,云层堆积,空气愈显闷热,让人的心情也跟着烦躁不堪。

夏夏灰头土脸地缩在床上,那条半旧的席子早已变得黏湿肮脏,床底下,面包屑洒得到处都是,惹来成群蚂蚁。她已经观察了它们半天,蚂蚁们忙碌欢快地搬运粮食的情形,让她暂时忘记了自身处境的困窘。

肚子里隔一阵就咕噜咕噜响一回,但夏夏估计离晚饭供应至少还得有一个小时,她也懒得主动向文萱讨食物。文萱的脾气时好时坏,夏夏有时口渴唤她,她只当没听见。

忽然,院子里传来跑步声和小孩哭泣的声音,紧接着,夏夏听到文萱的叫声:“小冬别乱跑!赶紧回来!”

夏夏像只山猫一样迅速直起腰,凝神细听。

“妈妈我不想吃饼干了,饼干难吃死了。”这是小冬呜呜的哭诉声。

夏夏身子又缩回去,原来只是母女俩为食物而起的一点争执。

院子里,文萱抱起女儿耐心地哄:“小冬乖,等过了今晚,妈妈保证带你去吃面条好不好?”

瓜屋里没有冰箱,文萱带来的面包全馊了,午饭只能用饼干将就,看着女儿可怜兮兮的小脸,文萱也很难受,好在这样的煎熬即将到头了。

夏夏虽然缩着脖子,文萱那句哄小冬的话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觉心神一动,这么说,她的囚禁生涯今晚就会结束,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振奋起来,终于有了个看得见的盼头。

门锁响动,文萱铁板着脸走进来,把一瓶水放到床上,低首看见成群的蚂蚁,一阵恶心,脚来回划拉了几下,许多蚂蚁立刻葬身鞋底。

夏夏露出惋惜的神色,文萱见了,忍不住冷笑:“你倒是好兴致,在这种地方还有心情玩蚂蚁。”

夏夏没敢搭讪,她饿得实在不行了,见文萱只拿进来一瓶水,有点失望,舔舔嘴唇问:“文萱姐,我能不能要点儿吃的?”

“没吃的了,除了馊掉的面包。”

夏夏鼓起勇气:“那你……什么时候能放了我呀?”

文萱用警觉且异样的眼神盯着她,看得她心里直犯怵。

“什么时候放你……我还没想好。”

文萱的笑容妖媚诡谲,夏夏的心顿时凉了一半:“可你刚才不是……”话说到一半又赶忙收住,偷听来的消息最好不要轻易出口,否则文萱以后肯定会对自己防范得更紧。

“刚才什么?”

“没什么。”

文萱狐疑地盯着她,这时,她用于跟蛇头联络的那只手机忽然响起来,她立刻匆匆走出夏夏的房间。

夏夏双臂抱膝,苦苦思索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做的,正万般无奈之际,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她悚然仰头,看见小冬站在门口,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

“小冬!”夏夏惊喜地低呼,这是她到了这破地方以后第一次和小冬见上面,此前文萱一直有意隔离她们。

小冬回头望一眼母亲——文萱正在院子角落里背对屋子讲电话——她放心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一直走到夏夏跟前。

“小冬。”夏夏心酸地看着自己的昔日小友。

“夏夏阿姨,你怎么了?”小冬对她的样子迷惑不解。

“你妈妈……把我锁起来了。”夏夏苦着脸指指自己左手上的铁链。

小冬看看她被锁住的手,抿紧嘴巴不说话,神色却变得严肃了。

夏夏朝虚掩的门口飞速扫了一眼,文萱还在打电话,她的心跳骤然加快,这或许是个机会。

“小冬,”夏夏压低声音,“你能帮阿姨一个忙吗?阿姨的手很痛,锁住阿姨的是这个铁铐,钥匙在你妈妈的拎包里,是一串银白色的。”

文萱某次翻包找手机时钥匙曾经掉出来过,被夏夏留意到,钥匙的尺寸大小和锁扣很吻合。

夏夏小心翼翼地请求:“你能不能帮阿姨把钥匙拿来?不过不能让你妈妈知道,否则她会惩罚阿姨的。”

“她为什么要惩罚你?”

夏夏苦笑:“阿姨也不知道。小冬,阿姨向你保证,阿姨是你的好朋友,你能帮好朋友一个忙吗?”

小冬不说话,只是继续用困惑的眼神盯着她。

夏夏唯恐自己说得不太清楚,又强调了一遍钥匙的形状和颜色,小冬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但听完了既不表态也不说话。

夏夏忽然气馁:“算了吧,你大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她叹息一声,放弃,“小冬,你饿不饿?我都快饿死了。”

门呼拉一声被推开,文萱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小冬!你进来干什么?!”她一面厉声喝斥,一面已经把小冬抢抱了过去。

夏夏不觉苦笑:“文萱姐,我不会伤害小冬的。”

文萱抱紧小冬,阴着脸冷冷道:“人心隔肚皮,我不能不防着。”她扭头问女儿:“阿姨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夏夏的脸一下子煞白,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目光牢牢盯住小冬。

小冬一脸茫然的表情,看看夏夏,又回看母亲:“阿姨说她饿。”

夏夏松了口气,对小冬简直感激涕零。

文萱厌烦地扫了夏夏一眼,不再说什么,抱着女儿出去,重新把门锁上,屋内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文萱的心情糟糕透了。

负责帮她偷渡的蛇头刚刚打来电话告诉她,出海时间要延后一天。她怀疑其中有什么变故,但不管怎么旁敲侧击,那狡猾的胖子就是一口咬死T国海关方面今晚要大整治,他们不敢冒险强渡。

“那明天晚上肯定能走?”

“哎呀汪小姐,干我们这一行的今天不知明日事,哪能给你打包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啦!”

“你可是拿了我钱的。还有另一半……”

“我明白我明白,谁能跟钱过不去呢,我还希望你们现在一个个都已经到T国了呢!可是不行啊!做生意安全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嘛……”

文萱不想再跟他扯下去:“那就说好了,明天晚上,明天晚上我必须走!”

“我尽量安排。汪小姐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啦!”

“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等了!”

蛇头再三向她保证会全力帮她,但文萱的心情并未因此好起来。

天渐渐黑下来,文萱回到屋里,拆开一袋饼干要喂给小冬,女儿却对饼干产生了抗拒,脑袋一转,拒吃。

文萱也不勉强,转而把饼干塞进自己嘴里,干巴巴的滋味让她也难以下咽。她迅速作了个决定——带小冬出去吃饭,她也乘便散散心,继续在这破地方待下去,别说小冬,她自己也快疯掉了。

“小冬,妈妈现在就带你去吃面,好不好?”

小冬脸上总算有了笑意。

窗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看样子有场暴雨正蓄势待发。文萱觉得雨是最好的掩盖,下得越大越好,雨雾滂沱才会没人注意到她们。

她收拾了东西准备要走,目光扫到那袋饼干,想起囚禁在隔壁的夏夏,心肠还是不自觉地软了软,撂下包,抓起饼干去找夏夏。

“这个给你吃吧。”文萱把饼干撂在床上。

夏夏立刻扑上去拿:“谢谢文萱姐!”

文萱不睬她,兀自取出手机打给叶吟风:“通话时间到了。”

叶吟风扫一眼表:“你早了十分钟。”

“早一点不好?”文萱说毕,不再跟他啰唆,把手机贴到夏夏耳朵边,但两人才说了几句,手机就被文萱抽走。

叶吟风听到文萱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你可以放心了,她还活着!”

等田宁从客厅冲进书房时,文萱已经收线,他气得砸桌子:“这娘儿们太不是东西了!”

叶吟风只能安慰他:“夏夏还好好的。”顿一顿,又说,“听邱文萱的口气很不耐烦,我估计她已经接到蛇头的电话了,今晚她走不了。”

田宁忍着气问:“她的车牌照有眉目了吗?”

叶吟风在一堆信息中作着筛查:“再给我半小时。”

田宁看看表:“能不能再快一点儿?交警大队那边我可是人都找好了,就等你这头的结果了。”

叶吟风把一张小字条交给他:“你如果实在着急,先去查查这几辆号牌车的行踪,不过别抱太大希望。”

田宁猛拍他肩:“早说嘛!”

文萱收线后,不想跟夏夏多聊,转身欲走,却见小冬悄没声地站在门内,她立刻蹙眉:“你怎么又进来了?”

小冬不理母亲,眼神直勾勾盯着夏夏,直到文萱过去搀了她的手出去,她还不忘扭过头来朝夏夏望上两眼。

夏夏眼巴巴看着她们母女离去,不久,她忽然听到车子发动并远离院子的声音,联想到文萱早些时候对小冬说的话,她意识到文萱可能是带着小冬永远离开这里了。

她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跃下,朝窗户的方向骇然大喊:“文萱姐!别丢下我,文萱姐——”

没人理她,车子很快开出院门,大门也随即被关上。

夏夏呆呆地站在地上,身心被巨大的恐慌包裹住。

文萱把她留在这荒无人烟的瓜棚里,难道是要活活饿死自己?

夏夏瞅了瞅那一小包饼干和还剩半瓶的矿泉水,即使自己能靠这点东西撑上几天又能怎样,之后呢?

天依然闷热得不可理喻,夏夏的体内却溢满无边的荒凉,她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即将画上句号,一时伤心欲绝,眼眶再次被泪水湮没。

但她并未浪费太多时间来提早为自己哀悼,求生的本能很快就占了上风。

换个角度看,眼下似乎还不是最坏的时刻。

至少文萱没有在走之前把她给杀了,而她目前虽然忍饥挨饿,体力却依然称得上充沛——尤其是跟即将到来的往后的日子比较。

她得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个想法一旦在脑海里成形就变得十分紧迫,不仅因为食物的匮乏,还在于夏夏对文萱的惧怕,一想到她那张阴郁发青的脸,夏夏真担心她半道变卦又赶回来杀了自己。

她用力晃动铁链,但除了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外,没有丝毫摆脱的可能。

目光在室内四处搜索,想要找件可以砸碎铁链的工具,但文萱把她活动范围内所有不需要的物品都挪干净了。此外,房间四壁也没多余的东西,光秃秃的一览无遗。

求生的急切愿望很快就被无望的现实打倒。

不行!她不能这么快就放弃希望。

夏夏重新振作精神,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坐在床沿上想办法。

房间里只有一门一窗,采光不够,头顶的灯泡日夜亮着,发出陈旧昏暗的光芒。

窗外,暴雨终于倾泻下来,伴随着闪电和雷鸣,而夏夏根本没时间害怕,她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继续殚精竭虑地思考自己的出路。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逃离这该死的地方?

当她的视线再次扫过前方地面时,视野里忽然有一道金属的亮光一闪而过。

她把目光转回去重新搜索,终于看清楚,在靠近门边的泥地上有个钥匙圈,上面稀稀落落大约挂着两三枚崭新的钥匙,正是夏夏梦寐以求的开锁链的钥匙。

她惊喜万分,想到小冬刚才那深深的眼神,泪水差点夺眶而出,这孩子其实什么都懂。

她激动地走过去想把钥匙捡起来,可没走几步身子就被铁链拽住,还是老问题,她的活动范围实在有限,根本够不着门边。

她不死心,在地上仰面躺平,并尽力用脚尖去钩钥匙,可还是差着十来公分的距离,这下可把夏夏急坏了,第一次恨爹娘把自己的腿生得这么短。

正无可奈何之际,夏夏忽然瞄到困住自己的那张床。

如果能从床上拆点什么下来帮忙的话……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呼拉一下把床上的席子掀开,床架果然是由条状木板拼凑而成的,这个发现让她精神大振。

她逐一撼动每根板条,终于在床尾处拽下来一根钉得比较马虎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在肮脏的地上摆出各种姿势,像条蛇一样扭来扭去,经过无数次实践后,总算把钥匙成功地钩到身边。

她来不及高兴,慌忙取钥匙开锁,没想到头两个试下来都不行。

莫非是她搞错了?这串钥匙并非是开锁链的?

说不定文萱就没打算放自己,锁链的钥匙早就被她扔了!

夏夏心惊胆战之余,拼命安慰自己,把最后一枚钥匙捂在掌心,默默祈祷后才哆哆嗦嗦把它插进锁孔,如果这枚钥匙也没法救她,她估计自己会彻底崩溃。

随着轻微的一声“咔嗒”,锁扣松动了,夏夏手一掰,那个套在她手腕上长达三十个小时的束缚终于被摆脱。

左手手腕又青又肿,夏夏小心地转动了两下手腕,只觉得木。但她不敢把时间浪费在按摩手腕这种小事上,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转动把手,使劲拉门——门没开,文萱把她反锁在里面了。

夏夏用手晃,又拿脚踢,但力量都不足以撞破那扇看起来并不牢固的木门。

不得已,她放弃了走门的想法,转而打起窗的主意。

窗户是老式的玻璃木窗,加了几根铁条做防护,铁条经过风吹雨淋,早已锈迹斑斑,但尽管制作粗糙,夏夏不论怎么用力掰,铁条也是纹丝不动。

只能试试砸的效果了。

夏夏倒提起房间里唯一一张小桌的两脚,铆足了劲把小桌往窗户上砸去,心里默念着:“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死在这里……”

不知砸了多少下,夏夏累得精疲力尽瘫倒在地上,仰头看,玻璃早已粉碎,几根铁条也狼狈地向外弯曲。

她打起精神重又爬起来,手抓住弯曲的铁条来回旋转,不多会儿,两根铁条就没什么脾气地被卸了下来。

夏夏打量被砸豁出来的窟窿,预计应该能容得下自己瘦削的身子,她摘掉木框里残余的玻璃碎片,脚用力抬起,钩住窗台,以最笨拙的姿势通过窗户钻了出去。

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缓冲,夏夏刚从窗户里钻出去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好在窗户不高,除了屁股和腿比较疼之外,没伤到筋骨。

不过衣服和裸露的胳膊还是被窗框上残存的玻璃碎屑刮到,衣服破了好几处,几条血印子凄惨地挂在白皙的肌肤上。

夏夏的精神却陡然间好了很多,她已经成功跨越第二道障碍,院门近在咫尺,走出去,她将重获自由。

大雨渐缓,雷电也开始收势,凉凉的雨水打在身上让夏夏觉得畅快,尽管浑身血淋淋的,她的嘴角却不觉带了一丝喜悦的笑,朝着最后一道束缚走过去。

幸运的是,文萱走时没有反锁院门,夏夏一转那把老式锁的机关,门就被打开了,她怀着喜悦跨出去,很快就吃了一惊。

迷蒙的雨雾下,展现在她眼前的是黑茫茫一片的田地,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在原地迷惘了几秒,最终决定,不管方向对错,首先是要逃离这里。她选定了一个方向,冒雨跑了过去……

琪华镇的一家面馆里,文萱看着女儿美美地喝下最后一口面汤,不觉微笑起来。连日来,她的神经也紧绷到了极致,简直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带女儿出来散心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不仅小冬吃得开心,她紧张的精神状态也得到些许缓解。

尽管如此,文萱还是意识到不能在外久待,意外总是发生在疏于防范的时刻。

即将结账之际,小冬看见邻座有人吃生煎包子,忍不住又犯了馋劲儿,文萱便也点了两客,准备打包回去留着给她当夜宵。

面馆老板娘是个中年女子,脸上常带笑容,衣着也给人清爽整洁的印象。她把打包好的生煎拿过来,并向文萱称赞小冬乖巧可爱。

“小妹妹,你多大啦?是不是上幼儿园了?”

小冬眨巴着眼睛不说话,文萱含笑替她回答了,并给钱结账。等零钱的空当,文萱把手伸进拎包里拿车钥匙。

老板娘似乎零钱找不开,在收银台那里跟人嘀嘀咕咕的,文萱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手在拎包里摸索了一会儿,顿住,紧接着又是一阵神经质的划拉,心蓦地一沉。

她索性把包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钱包、手机、纸巾、化妆镜、唇膏都在,独独不见了那串铁链锁扣上的钥匙。

也许落在车上了,或是在瓜屋她跟小冬的房间里。文萱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把东西重新放回包里。

对面的小冬忽然开口:“妈妈,你是不是在找钥匙?”

文萱心里咯噔了一下:“嗯,是一串银白色的小钥匙,一共三枚,小冬你见过没有?”

小冬端详着母亲焦虑的神色,迟疑地点了点头。

文萱一阵没来由的紧张:“在哪儿见过的?”

“我把它给夏夏阿姨了。”

“什么?!”文萱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连嗓音都颤了,“你再说一遍。”

小冬觉察到母亲的异样,不免有几分忐忑,但她还是重复刚才的意思道:“夏夏阿姨被锁着很难受……我把钥匙留给她了。”

文萱急怒攻心,一掌挥过去,随着“啪”的一声响,小冬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小冬愣了两三秒后,“哇——”地就哭开了。

老板娘慌慌张张跑过来,手上抓着一把零钞:“小妹妹怎么了?”

文萱没理她,拎起女儿就往外狂奔。

“哎,你们的生煎包,还有找零……”老板娘追到门口,文萱已经开着车跑远了。

文萱面色铁青,猛踩油门,车子一路狂飙出去。

夜晚的镇子被雨水冲刷着,路上没多少行人,她畅通无阻地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而后拐上那条通往瓜屋的国道。

小冬坐在副驾上,刚开始哭得伤心,后来见母亲没有丝毫安慰自己的意思,痛哭就改成了时断时续的抽泣,再后来,连啜泣都变得微不可闻。

这是她第一次挨母亲的巴掌,幼小的心灵实在猜不透大人的心思,只好忍下所有委屈,什么也不关心,包括眼前变得让她陌生的亲人。

到了瓜屋,一看到那敞开的院门,文萱便知大势已去,她踩住刹车,在座椅上足足愣了七八秒,终究不甘心,又跳下车冲进去想看个究竟。

囚禁夏夏的房间门关着,但窗户已被砸得稀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屋内的灯还亮着,里面当然一个人都没有。

文萱气愤地狠踢了一下门,又将绊在脚边的一把竹椅踢出去老远。然而,这样的发泄于事无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浪费时间。

如果夏夏逃出去后报了警,那么不久之后,这里会被警车彻底包围。

文萱打了个冷战,再也顾不上泄愤,匆忙跑出来,锁好院门,重新跳上车,引擎一直发动着,她倒车、转向,朝着来路仓皇奔去。

她计算自己离开瓜屋的时间,懊恼在外逗留的时间太久。两个小时,足够夏夏想尽各种办法离开这个偏僻的藏身之所,运气好的话,她还能拦到一辆过路车把她送回市区。

夏夏会往哪个方向走?她现在到了哪儿?

文萱逐渐冷静下来,瓜屋四周的地理位置像地图一样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瓜田本身面积不小,周边还有不少蔬菜田和庄稼地。黑灯瞎火再加上雨天,在里面很容易抓瞎。

说不定夏夏那丫头现在还在田地里摸索,如果两个小时没转出去,人很可能崩溃。

不过,如果她一上来就朝北走,并且不随意换方向,就能直接走出瓜田来到国道附近。

想到这里,文萱的目光不禁转向车外,朝路两旁的田地里张望,期待有个狼狈的身影会突然跳出来拦车,那样她就不必再大费周章地想法子对付后面的麻烦。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驱车飞速往前赶。

晚八点,田宁兴冲冲地奔进书房,手上持一页密密麻麻的记录。

“你看看这个!”他兴奋地指点给叶吟风看。

叶吟风接过来细瞧,是一辆车牌号为SJXX3的车子行驶记录。

“这辆车昨天上午九点在人民医院门口出现过,之后就一直往南开,走了一段国道后转去小路,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录像中时是在三江南郊。我让朋友放大了画面,可以看出来司机是个女的。”

田宁一边解释一边用右手猛击桌子:“一定是邱文萱,错不了!”

叶吟风沉吟着道:“三江南郊临近培海,看样子,她的确是奔着培海去的,但不知道她会躲在哪儿。”

田宁道:“倒是可以想办法再去调看一下培海的监控,但这事恐怕就瞒不住了。”

到底该不该报警,两人为此都很矛盾。

叶吟风思索了片刻,道:“范围越缩越小了,我觉得这时候报警也不是不可以,至少可以多一些人帮着找,就怕……邱文萱到时候拿夏夏做人质威胁我们。”

田宁握紧拳头使劲咬了会儿下唇,手在桌上敲敲:“还是报吧,光靠我们俩很难再往前推进,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把夏夏找到!老这么跟邱文萱捉迷藏对我们很不利。”

主意已定,两人火速出门,叶吟风开车,田宁负责跟警方沟通。

雨在三江下得淅淅沥沥,没个痛快。

叶吟风打开雨刮器,雨水和着浓重的夜色一次次扑过来,似乎想要湮没整个世界。

田宁转头望向窗外,雨水也把街灯的光芒放大变形,让所有画面都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

“不知道夏夏现在怎么样了。”他喃喃低语。

叶吟风沉默地开着车,很多话都无从说起。

车行至郊外,城市夜色转换成地广人稀的景象。

叶吟风在一条岔道前停下:“好像走错了。”

田宁落下车窗向外张望,不远处有条高架桥与他们并行,延伸进看不到尽头的某处,而他们走的这条路,路灯逐渐绝迹,越往前越黑,分辨不出前面是什么地方。

叶吟风皱眉查着GPS:“刚才不该下立交。下面这条估计是死路。”

田宁是急脾气,一听这话就不耐烦:“那还啰唆什么,赶紧倒回去啊!”

叶吟风不理他,重新设好目标,启动车子向后慢慢倒车,田宁正想问他打算往哪儿开时,兜里的手机响了。

这会儿无论是谁的手机响,都无异于战斗的号角,两人已是草木皆兵。

田宁飞快地掏出手机来察看,号码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

他和叶吟风对视一眼,叶吟风示意他先接了再说。

田宁按下接听键,小心地把话机放到耳朵边:“哪位?”

听筒里赫然传来夏夏破碎的嗓音:“是我,田宁!我是夏夏!”

田宁一怔,随即狂喜:“夏夏!你,你在哪儿?”

叶吟风一听是夏夏,猛然刹车,田宁没留神,脑门撞在前玻璃上,但他完全没有感觉,对着手机大喊:“你别急,慢慢说……好!我知道!你别乱走,我们马上过去!”

通话结束,没等叶吟风问,田宁就大呼小叫地指挥他:“赶紧去琪华镇!夏夏逃出来了!现在就在那儿等我们!”

叶吟风来不及高兴,猛踩油门,车子一溜烟沿原路驶了回去。

琪华镇离他们现在的位置不远,加足马力往那儿赶要不了二十分钟就能抵达。

夏夏逃过大片的瓜田后,总算来到一条开阔的路上,她等了十来分钟,拦到一辆过路货车,车子是往U市送货去的,途中会经过琪华镇,司机见夏夏可怜,便答应顺路捎她一段。

路上,司机问她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夏夏顺口撒了个谎,对方大概不想惹事,也没再多问,到了琪华镇的镇中心就让她下车了。夏夏对司机千恩万谢。

站在琪华镇街心,夏夏搜遍浑身上下,只在西装短裤中摸出两枚硬币,她四处找公用电话,终于在银行旁寻到一个,试了试居然还能用,立刻火速给田宁打了电话。

之后,她就一直守在那家银行的ATM机的檐下,一边避雨一边等着。

田宁和叶吟风很快就到了琪华镇,正在寻找夏夏说的那家银行时,雨忽然又大了起来。田宁不顾被淋湿,嘱咐叶吟风放缓车速,他落下车窗,把脑袋探出去,在雨中仔细搜寻夏夏的身影。

银行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很容易看到墙角下缩着的那个熟悉的影子。

田宁等不及喊车子停下就猛然推开车门扑了下去,叶吟风慌忙一脚踩下刹车,幸亏他的车速一直控制得很慢。回眸看时,田宁已经冲入雨中。

“夏夏!夏夏!”田宁边跑边大声叫唤。

听到喊声,夏夏也抬起头来,机警地眯眼望过去,当她认出奔向自己的那个身影是田宁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振奋流遍全身。

她爬起来,朝着田宁也冲了过去,两个湿漉漉的身影很快就紧紧拥抱在一起。

“夏夏!”田宁激动得死死搂住她,仿佛找回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夏夏再次哽咽:“田宁……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吟风在车内望着这一幕,一时百感交集。片刻后,他取了把雨伞下车,撑开了走过去,遮挡在这对恋人的头顶上方:“雨又大了,上车再说吧。”

听到叶吟风的声音,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夏夏的目光转向叶吟风:“谢谢你,叶总!”

叶吟风避开她感激的目光,笑了笑道:“你能平安就好。”

仍然是叶吟风开车,田宁扶夏夏上车,两人并排坐在后面。

田宁在车上给警方打了电话,交谈了没几句就转头问夏夏:“你还记得那间屋子在哪儿吗?他们现在要派车过去。”

虽然具体方位说不清楚,但瓜屋四周的环境夏夏逃出来时记了个大概,还有她在公路旁搭车时曾经留意过车窗外的景物,她把这些都告诉了警方,又补充说:“邱文萱很可能已经带着女儿离开那里了。”

警方还是决定先去现场看一看。

通完电话,田宁才注意到夏夏浑身上下交织着雨水和血迹,又心疼又愤怒:“邱文萱对你动手了?”

夏夏摇头,把自己在瓜屋的遭遇简单复述了一遍,毕竟余悸犹存,话说得断断续续的。田宁听得难受,再次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着。

叶吟风把车开到三江市区,找了个地方停下,转头对田宁说:“你先送夏夏回去吧,这里到处都可以打到出租。”

田宁讶异:“那你呢?”

“我也想去现场看看。”叶吟风的声音变得低沉,“蛇头已经通知邱文萱船要延迟到明天才能走,所以,我觉得她未必就是带小冬离开那间院子了……也许,她还会回去。”

田宁和夏夏面面相觑。

“甭管她回不回去,都交给警察去处理,你还去干吗呢!”田宁粗声嚷道,“万一碰到她疯疯癫癫的,你怎么办?是杀了她还是被她再弄成一人质rth攥在手里啊?”

叶吟风笑笑:“我没那么蠢,我会跟警察一起进去。”

“嗨!你这人真是!”田宁不耐地挥挥手,“随你吧——夏夏,咱们下车!”

两人下了车,叶吟风又从窗户里递出一把伞:“伞给你们!”

夏夏转身及时接了,又说了声“谢谢”。

叶吟风感到一阵惭愧,隔着车窗对夏夏低语:“对不起,夏夏!”

夏夏被他这一声诚挚的道歉搞得有些局促:“没什么,叶总!这也不是你的错。”

叶吟风的目光深深注视着她,里面有令夏夏迷惘的东西。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田宁已经揽过她的肩,把身子横插到两人中间,彻底挡住叶吟风的视线。

“喂,叶吟风!”他故意搡了叶吟风的肩膀一把,“你去归去,一定要注意安全!”

叶吟风盯着他紧张的神色,嘴角一勾笑起来,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道:“你少替我操心,照顾好夏夏!”

田宁和夏夏站在原地目送叶吟风的车子离去。

夏夏还心存疑惑:“田宁,你说叶总怎么了?刚才他那个表情看上去怪怪的,好像很忧伤。”

“什么怎么了?”田宁朝天翻了个白眼,“自己老婆闯了大祸,他还能高兴得起来?走吧,我赶紧送你回去!对了,你这伤口,要不要先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不用,我自己处理下就可以了,都是皮外伤。”夏夏这才感到累极了,“我现在真想好好洗个澡,美美吃上一顿饱餐,然后倒头睡它三天三夜!”

田宁心疼地亲亲她额角:“你的愿望真渺小。”

“渺小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夏夏靠在他怀里感慨,“田宁,你知道吗?只有当你的自由被剥夺了,你才会发现平时哪怕最无聊的时光都是美好的。我真庆幸,自己还能活着回来。”

田宁听得心酸,紧紧搂住她:“夏夏,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让你再陷入这样的麻烦。”

邱文萱的车子直到驶出国道,再次经过琪华镇,也没见到夏夏的踪影。

这是意料中的事,她压下沮丧的同时,也放弃了对夏夏的追踪,转而思索自己的逃亡之路。

令她稍觉安心的是夏夏并不知道她的逃亡计划,那么即使她求助警方,除了去看一眼那个狼藉一片的空屋子,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她去T国的计划仍可以实施,尽管比原定日期延后了一天。到目前为止,她和小冬还是安全的。

她从夏夏逃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一些,轻轻吁一口气,转眸向女儿望了一眼。

小冬身板挺得直直的,嘴巴紧抿,两眼笔直地盯向前方,眼睛里居然有悲天悯人的味道。

文萱感到一阵歉然:“对不起小冬,妈妈刚才不该打你。”

小冬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文萱伸手过去,用力捏了捏女儿的手背算作安慰。

约莫开了一个多小时,文萱注意到马路右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河流,车子则在绿化带这一边平稳行驶。

小冬忽然开口说:“妈妈,我要小便。”

文萱只得减缓车速,靠边停下。

她给小冬松了安全带,又替她把门推开:“你赶紧下去撒,撒好就立刻回来,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

小冬灵巧地爬下座位,在路边一棵树旁蹲下来撒尿。文萱头靠在椅背上稍事休息。

这里靠近三江和培海的交界处,再开十几分钟,她们就将进入培海的地界。文萱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一晚,过了今晚,她就能带小冬远走高飞了。

小冬很快又爬回座位。文萱没有立刻开车,她给姓张的蛇头又打了个电话,确认明晚的行程是否妥当。

得到的回答却让她大为恼火。

“汪小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船什么时候开现在还不好说,要看环境是不是好走才能决定嘛!你急什么呢!船总是要开的,大概就在这几天。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的!”

“老张,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可是跟我把话都说死了,不然我不会连价都不还就付钱给你,今晚没法走我忍了,但如果明天你还不让我走的话,我……”

“哎呀,汪小姐你看你!船开不了我也很急,可这种生意本身就有不可抗的风险,事先我也都跟你们说过的!那边通知我船不好走,我也不好拿枪去逼人家,大家都是为了生意嘛。再说我还有一半钱没收,事情办不好我有什么好处?”

文萱深知口舌之争解决不了问题,忍气道:“这样老张,如果是钱的问题,你现在可以直接告诉我,还需要我出多少?”

“这个……”

“我说过了,我必须得走,而且要尽快!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我尽早离开,你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我把我有的都给你!”文萱发了狠。

老张支支吾吾起来,显然动了心,又不知为了什么在纠结。

文萱也不敢逼他太急,毕竟他现在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连这根稻草都丢了,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老张,拜托你了,替我好好想想办法,等弄妥了给我打电话。”文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妩媚,“到时我不会亏待你的。”

挂电话之前,她似乎听到老张吞咽口水的声音。

男人都一个德行!

她这样想着,眼神一下子变得冷漠无比。

继续沿着河边走,七八分钟后,文萱的手机响起,她急忙停车,抓起手机来看,果然是老张来电,暗喜刚才的诱惑奏效。

老张口吻急促:“汪小姐,我刚才和上线又通了下气,他答应今晚开船!不过钱要加倍!”

事到如今,文萱已经顾不上还价,一口答应:“钱不是问题!”

“那好,你现在赶紧去多伦码头,我在那儿等你!”

文萱大喜过望:“我就在去培海的路上,半小时内准到!”

车子在马路上飞速行进,很快就进入培海。又过了二十来分钟,灯火通明的多伦码头已经遥遥在望。

文萱的心飞扬起来,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被抛诸脑后,她和她的小冬,正在飞快驶入她们的新生活。

她扭头看小冬,脸上逐渐有了笑意:“小冬,我们马上要自由了。”

小冬不懂母亲的心情,但看到她朝自己笑,便也向母亲回以甜甜的一笑,母女俩之前的恩怨也在这相互一笑中消散殆尽。

而对文萱来说,小冬此时的笑容,只有最纯洁善良的天使才能拥有,让她此生难忘。

车子在风雨街第二个十字路口右转,随后拐入一条上坡道,按照事前的打探,文萱知道这是一条通往多伦码头的偏僻小道。

老张跟她约好在这条路的尽头见面。

上坡道行驶了一段后很快便是下坡,路灯变得稀疏,直至彻底消失,路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文萱不得不打开大灯,小心行驶。

老张再次来电,文萱赶紧放慢车速,腾出手来接听:“老张,我马上就要到了,你人在那儿吗?”

“汪小姐。”老张的语气忽然变得深沉,“我考虑过了,你人不错,我……不该骗你。”

“你什么意思?”文萱皱眉,此刻的她已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变故都可能导致她崩溃。

“实话跟你说,船本来就是今天开,但有人要我给你放假消息把你拖住,所以……”

文萱猛地踩下刹车,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口。

老张继续道:“刚才也是有人要我答应你今晚走,目的就是把你引过来……我不在多伦码头,今晚船是不可能开了,因为……码头那边全是警察。”

老张还在说话,但文萱已经听不见了。

她闭起眼睛,当所有希望都落空,她感到的不是愤怒或者惶恐,居然是彻底的放松。

或许,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然而,死到临头,她还是忍不住要探究真相,尽管这不是个难猜的答案。

老张还在说着什么,文萱打断他:“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这个……我真的不清楚,对方也是找了中间人跟我们讲话,大家说定不妨碍到各自生意才……汪小姐,我看你还是先想办法躲一躲,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吧,如果到时你还想出境,你还可以来找我,我不加你钱……”

文萱笑了笑,想不到贪婪如狼的蛇头也有仁慈的时刻。

“谢谢,我想我已经用不上了。”

不等老张再说话,文萱已经收线。她把目光尽量放远,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她依稀感觉到确有人影蛰伏其间。

身旁的小冬也觉察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不安地轻唤:“妈妈……”

文萱扭过头去,深情凝视女儿,眸中有歉然和不舍,更多的是无法尽责的酸楚:“小冬,等你长大了,会不会有一天……恨妈妈?”

小冬奋力摇头。

文萱嫣然一笑,松开保险带,推门下车,很快绕过车头转至小冬那一面的门边。她拉开门,把小冬抱下车。

“妈妈……”小冬又是一声忐忑的呼唤,双手牢牢钩紧母亲的脖子不肯松开。

文萱忍着泪,用力回抱女儿,在微弱的光线中摸索着走到路旁的一小片白桦林,这才把小冬放了下来。

“小冬,对不起,妈妈累了,不能再跟你一起走下去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无声坠落,“妈妈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小冬要乖,不管发生了什么,站在这儿不要动……会有人来带你离开的。”

“妈妈,别走,别离开小冬!”小冬眼泪汪汪地向她伸着手。

文萱心碎欲裂,可她无法忍受接下来那一长串孤独冰冷的岁月,不想在希望和失望的交叠中走完她应该承担的时光。

如果她们母女注定要分离,不如就在这儿,在此刻,由她自己做主。

她把还在胸腔里奔涌的悲哀努力吞咽回去,给小冬展示出最后一个动人的微笑:“乖孩子,闭上眼睛,妈妈跟你玩捉迷藏的游戏好不好?”

敏感的小冬已经感到母亲要远离自己的危险,拼命揪着文萱的衣服不放手:“不要,妈妈!你别走!妈妈!”

文萱替女儿抹净脸上的泪痕:“妈妈就走开一小会儿,等做完这个游戏,小冬和妈妈就又能见面了。”

孩子毕竟是孩子,尤其当见到母亲脸上挂着的轻松笑颜时。

“真的吗?”小冬半信半疑。

“嗯!”文萱用力点头。

小冬环顾四周漆黑的一片,怯怯地说:“可是我怕!”

“所以你得把眼睛闭上,还记不记得妈妈教给你的那首歌?你把歌唱完了,妈妈就回来了。”

小冬听话地闭上眼睛,果然细声细气唱起歌来:“月儿弯弯爬上天,我和妈妈坐窗前,妈妈教我折纸船,纸船飘啊飘,心儿摇呀摇……”

在女儿轻柔的歌声中,文萱站起来,飞速向后跑,重又钻进车内。

她打开大灯,加足油门朝前方的黑暗中冲去。耳边恍惚还能听见女儿的歌声,这歌声伴随着她,让她既心安又心碎。

距离码头五百米时,在大灯的照射下,对面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数辆警车、忙碌的身影,以及发现她的车横冲直撞过来后的紧张与喧嚣。

似乎有人想试着冲向自己,但文萱没有减速,反而狠踩油门疾驰过去,在小冬歌声的缭绕中,她听不到来自前方的惊呼,只能看见凌乱晃动的身影和刺目的灯光。

忽然,有巨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前面的人听着!立刻停车!再不停车就开枪啦!”

那严厉的声音是通过扩音器传播过来的,它撕碎了文萱的哀伤,她朝着对面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忽然向左猛打方向盘,车子咆哮着冲向河面。

文萱闭起眼睛,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心里向小冬说话还是真的喃喃自语出来:“再见了,小冬,我最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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