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森把电话打到了刘晓彤的手机上，寒暄了一阵子后，好似非常随意地问起了何其道近日的行踪。
刘晓彤有点儿迟疑了。这些日子通过跟何其道接触，她总觉得在他身上放射着一种特别吸引人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具体她说不清楚，但她至少认为，自己不应该出卖何其道。但她在迟疑中，又被一个忽来的念头战胜了，这就是商业信息费的诱惑。由于从小家里贫穷，她对金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节。
于是，她把何其道与鲁圣酒厂的业务关系透露了出去。她觉得这事，对叶森无用，对何其道无害。
金天马一得到这个消息，眼珠子骨碌一转，问叶森：“你说这事咋办？”
叶森也很为难啊：“人家白鹭拼的是实力，咱怎么也拼不过人家呀？再说，做产品广告，也不是咱的强项呀。”
金天马瞪着他说：“这他妈的还靠点谱。”
“那就这样算了？”叶森试探道。
“算了？”金天马的拳头狠狠按在了桌子上。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何其道主动让出了那5000套客房，他就觉得这个何其道似乎在故意向他演示什么。演示什么呢？为什么演示呢？他又一下子想到了谭醒。这是他总是想得到而又总是得不到的女人啊，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这股气憋得他心痛。
金天马笑了笑，拨通了沙丁的电话。
沙丁放下电话，即把业务部主任陈旭喊了过来。他冷眼问他：“鲁圣酒厂是怎么回事？”
做广告的人有个好处，一些话不用说完，他们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陈旭提心吊胆地问：“沙总，是不是鲁圣酒厂的业务跑了？”
向来注意仪态的沙丁可能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儿过头，就缓和起来说道：“我们培育了大半年呀，让人家一个回合就搞定了。当然，也不能全怪你，上海这家白鹭公司太厉害了，垫付一半广告款，还可以用产品偿还。在我们山东，还没有这么出牌的啊。”
说完，他示意陈旭下去。
陈旭一走，亚斯来了。沙丁清楚，这是陈旭的做用。
亚斯坐在沙丁对面，并不说话。有时，智者之间、知者之间，话语是多余的。况且他俩又是智者又是知者呢。
“桂花香型，这一独特的香型。白鹭公司历来善于跳出广告看广告。而我们往往围绕广告看广告。”亚斯一语点中了白鹭公司出手的要略。
沙丁默默点点头：“这不仅仅是个实力问题，还有眼力问题啊。中国的白酒，什么酱香、浓香、清香、芝麻香，也就那么些老故事，而白鹭公司，却看到了老故事之外的一片广阔市场啊。”
“但，他们拿下了我们，就不等于我们拿不下他们。”亚斯的眼里忽地冒出了一股火花。
“你要？”沙丁知道她喜欢挑战，问道。
“那个鲁厂长，我领教过！”说完，她拎起红艳艳的坤包就走了。
沙丁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
对付鲁厂长，亚斯很有办法。当她跟鲁厂长几个人喝得差不多时，亚斯突然一扶头。鲁厂长关切地问：“亚斯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亚斯装作故意放松地，说道：“没事，来的路上，跑得有点儿急。”
“哎呀，我说亚斯小姐，这么大老远的，你何必自己开车来呢，真是的。你言语一声，我派车去接你就行了。”
面对鲁厂长的好意，亚斯微微一笑：“那我怎么好意思呢，虽然老朋友了。”
“有啥不好意思。”鲁厂长信誓旦旦。“即便下一步不合作了，咱也是朋友呀。”
“那就谢谢了。”亚斯虚与委蛇。
鲁厂长也不傻，听出了她有些不远不近的意味，仍然不依不饶地说道：“亚斯小姐，这人漂亮了，就是高贵啊。你看，咱都见了几次面了，你还跟我说些让我心里凉哇哇的话，真难受啊。”
“好吧，”亚斯突然把车钥匙掏了出来，递给了鲁厂长。“既然你这么盛情，我就先到你们招待所休息一会儿吧。麻烦你，帮我开开车。”
鲁厂长喜不自禁。
到了招待所一个套间里，亚斯一头就躺在了一张双人大床上，鲁厂长正不知所措，亚斯突然闭着眼睛说：“鲁厂长，坐吧。”
鲁厂长一双眼睛逐渐燃烧了起来，但他怕做过火了，选了一个远离她的地儿。毕竟是个厂长，毕竟经历了许多女人。
这当儿，亚斯像是迷迷糊糊地说道：“鲁厂长，打开我的包吧，有你一件礼物。”
鲁厂长胡乱猜疑着，拉开了她的坤包，一瞧，他的热血沸腾了--里面只有一个安全套……
何其道正跟刘晓彤审视泉城大酒店的音像资料，手机突然响了，是鲁厂长的。
接完电话，他懊丧地闭死了眼睛。
刘晓彤似乎猜出了什么，却又不便问。
“蓝蝴蝶哪，我拿下你，你又拿下了我！”他自言自语地苦笑道。
他原以为，此行济南，最大的天敌是广告怪才金天马，没想到，还有一个躲在背后的蓝蝴蝶！
刘晓彤听出鲁圣酒厂要毁约了，心中先是一惊，但一想这事跟叶森没有关系，她又松下了一口气来。
沙丁办公室，当何其道一出现，俩人几乎同时产生了一种感觉，这就是，都觉得对方好似相识。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沙丁递上了一杯，竹叶青茶。何其道接过茶杯，不由自主夸赞道：“沙总，齐鲁英杰啊。”
沙丁随之回敬道：“哪里，何总，江南才俊哪。”
踏在巴西铁苏木的地板上，何其道又赞叹道：“贵公司果真实力雄厚、不同凡响啊。”
沙丁谦逊地笑了：“呵呵，岂敢跟贵公司相比呀。鄙公司仅仅是省内业务，贵公司可是放眼全国啊。”
“是的。”沙丁的谦逊之词，却得到了何其道的承认，这是沙丁没有想到的。
“我们对公司的推介产品，都是定位全国的，也就是在我们获得利润的同时，更让商家获得最大利润。我想，这才是我们广告业的真正双赢吧？”
沙丁明知他指的是鲁圣酒厂的事情，却在装着糊涂：“何总的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何其道看他一眼，继续说道：“山东并不产桂花，鲁圣酒厂的桂花香型酒又是如何而来？”
这话问得沙丁莫名其妙，他示意何其道喝茶。何其道轻轻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自古以来，绍兴就出师爷。明朝中晚期，一位绍兴师爷随着新补选的官员来到山东上任。但是，他再也没能回去。这位绍兴师爷最喜用家酿的桂花酒佐饭，在他去世后，他的酿酒秘方，留给了他的山东姨太太，而他的家乡，反而失传了这种酒。”
沙丁不由“哦”了一声：“再讲。”
何其道继续讲下去：“鲁厂长人虽粗鲁，可有雄心壮志。一个农村的庄稼汉，从家庭的小酒坊开始干起，到现在的初具规模，实属不易。在他需要壮大的时候，我们要给予他一定的社会支持才是。何况，这酒原出浙江，到现在，也算是鲁酒了。”
沙丁思量片刻，说道：“好的产品，对广告公司来说，是项考验和挑战啊。”
何其道微微一笑：“沙总，鲁厂长提到过，贵公司想要请一位齐鲁小姐来做他们的形象代言人。这个主意不错。”
沙丁：“是啊。用鲁人代言鲁酒，这本就是个顺理成章的事情。湘东酒厂的形象代言人，也是个湘妹子嘛。”
何其道觉得他已经踏上了自己的思路，于是便说道：“沙总，有些事情，强争，则互不得利。今天你一计谋，明天我一韬略，最终只能是把客户搞疲劳，一损俱损。如果我们反过来思维呢？”
“请讲？”沙丁显然被打动了。
“山东大小260多家酒厂，这次糖酒会期间，我们白鹭公司要做相当份额的鲁酒电视广告，因为我们有制作的优势、价格的优势，还有频道的优势，如果，我们把这些客户的平面广告，甚至形象代表的业务都交给贵公司，这快蛋糕要比鲁圣酒厂大多了吧？”
沙丁紧跟一步：“你是说你们承揽的平面广告，以及形象代理广告都交给我们来做？”
“是的。”
“那，怎么让我们？”
“噢。”何其道顺便掏出一张支票。“这是100万的保证金。”
沙丁为他的气势所震慑住了。他想答应，但又觉得可怜了他的亚斯。
“沙总，我们总是在围绕形象代理口舌，何不请出您那位齐鲁小姐见识一下呢。”喝下一口茶后，何其道建议道。
沙丁觉得在理，摸起了电话。
不一会儿，亚斯穿着紫青色的牛仔裤挺了进来，但她跟何其道一朝面，俩人都愣住了。
他们都没想到，火车上的一对暧昧男女，竟会在这里见面！
沙丁看出了他俩神态的变化，疑惑地问：“二位见过？”
何其道尴尬地一扬手：“邂逅相遇吧。”
亚斯也笑了：“有值得回忆的浪漫吗？”
她认为，此刻主动进攻胜过被动防守，故而改换成了调侃的口吻。
何其道心领神会，也给予了语言上的配合：“这位美丽的小姐，你可不要贪污了我们的浪漫啊。”
看着何其道的表情，沙丁只道是亚斯的美丽击中了他，这种事情，发生在亚斯身上，并不奇怪。于是，他只是附和地一笑，又郑重其事地向何其道介绍道：“亚斯，我们的副总，第一届齐鲁小姐。”
何其道装模作样地朝着亚斯点点头：“确实是个绝佳的形象模特啊！”
亚斯却没有惊喜之色，她望着何其道，意味深长地说：“何总，是否在综合估价啊？”
沙丁忍不住笑了。
二
黄昏，济南火车站车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李冬梅正在迎候下一趟客车，忽然，她的手机响了。是何其道糯软的上海普通话：“李姐，今天是周末了，你有安排吗？”
“安排？”李冬梅没领会他的意思。
“我们不是有约定吗？”他解释道。
李冬梅稍微一愣，迅即反应了过来：“噢！何总，你看你还真……我……”
何其道又委婉地说：“李姐，我在济南就你一个朋友，陪我吃顿饭应该没有问题吧？”
李冬梅无法拒绝了。
请李冬梅吃饭，是先前的约定，也是何其道每到周末时的愁绪使然。工作日内，他时常忙得焦头烂额，商场的尔虞我诈，更让他筋疲力尽。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用佳节，每到周末，他都会觉得自己陷入了孤寂之中。他想找个亲近的人说话，可是没有。雄性的荷尔蒙，让他头脑中经常掠过这么几个人：亚斯吗？她可以成为一位很好的模特，可不会给他带来亲人的感觉；刘晓彤吗？这个小姑娘野心勃勃，不会进入一个经历沧桑的男人的心；谭醒吗？他喜欢谭醒清秀的面庞，喜欢她不大不小的眼睛里暗含着的笑，喜欢她优雅的姿态……每次想到谭醒，他的心窝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暖的感觉。但是，何其道没有再跟谭醒联系过，他觉得那样太唐突。
商战中，何其道是激流勇进的风帆，而职场下，何其道却是亦步亦趋的蜗牛，至少在情感上，他认为该是自己的终归是自己的，不该是自己的永远也不要追逐。尤其是对女人，尤其是对谭醒这样的女人。谭醒这样的女人，只可以做贞洁的妻，不可以随便亵渎。
那么李冬梅，是他最好的选择了。她是自己此行济南的福星，也是他和谭醒双方的朋友。而且，李冬梅的为人，也确实让他感到踏实。商场如战场，每一时，每一刻，都让他何其道过得不踏实，和李冬梅相处时的踏实感，对他来说，弥足珍贵。何况，今后，说不定有很多事情，还得麻烦到她。她毕竟是个老济南。
一条僻静的路上，一家中档餐厅里，何其道让服务员把菜单递给李冬梅，并示意道：“李姐，对鲁菜，我是不在行的，请你推荐几道吧。”
李冬梅有些失措了：“何总，我很少吃馆子的，下馆子，也就只会点个家常豆腐、拌三丝什么的，让我推荐，简直是笑话我了。”
何其道不再难为她，转向服务员：“你们这里什么菜最有特色呀？”
服务员：“爆炒腰花，清爽不腻。”
何其道：“好，就它了。还有吗？”
服务员一口气推荐了六个菜品，何其道一一应承下来，李冬梅连连说道：“太多了，太多了，吃不完，看糟蹋了。”
何其道这才罢手。
菜肴被一一端了上来，何其道示意李冬梅将面前的干红杯端起来：“李姐，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一种见到了家姐的感觉。为缘份喝一口吧。”
李冬梅轻轻抿了一小口，不好意思地笑道：“何先生又笑话我了。你这么帅气，又这么洋气，你姐姐一定是个大美女，哪能像我这样土气寒酸呢。”
何其道轻轻叹了口气：“家姐也是个朴实的人。当初，因为家庭成份不好，受到了许多磨难。下乡、返城、待业、无房、生病……前些年出国热时，她跟着老公去了美国。可是在外闯荡不容易啊！如今，在美国唐人街过着三等公民的生活。”
李冬梅不由感慨地：“唉，都不容易呀！怪不得你说我像你家姐姐呢。只是我土里吧唧的，你家姐姐洋火呀。”
何其道苦苦一笑，没有说什么。
李冬梅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目光向外一瞥，看到了街对面有一家西餐馆，于是用玩笑岔开了话题：“去外国也有好处，起码吃牛排喝牛奶，这些咱可连想都不敢想。”
何其道吭声一笑，却没有说话。两人继续吃饭。
酒足饭饱之后，饭桌上的菜肴也只是略略动了几筷子。望着满满的一桌子菜，李冬梅又可惜地说：“你看，我说要糟蹋了不是？”
何其道说：“前年家姐回来探亲时，我为她点了一桌子菜，她也像你这么说。”
他的眼睛里竟然蓄满了眼泪：“家母现在也对家姐思念至极。可是生活艰难，她也无法常回来看望家母。我其实是在家姐的背上长大的。她大我十二岁，就像我的另一个母亲……当初她走时，说等将来过好了，就把我和家母一起接出去……她文化不高，姐夫也……”
他话说不下去了，李冬梅的嗓子眼儿里一拱一拱的，她听不得别人过得苦。
何其道眨眨眼，将眼泪咽回去。然后老道地一扬手指：“服务员，请过来一下！”
等服务员来了，他吩咐道：“请你到对面西餐馆订一份菲力牛排和两听欧芭酸奶。”
李冬梅连忙站起来去拦服务员：“别别别……”
但服务员已经出了餐厅。
餐厅外长街上，晚风习习，李冬梅和何其道两人缓缓游在济南的夜色里，李冬梅手上提着两包酒店的食品。
李冬梅依然不好意思地：“你看，我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还要拿这么些。”
何其道：“李姐，你就不要跟我这么客气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你在，我很踏实。”
李冬梅笑笑，又不解地问道：“何先生，你长得这么帅，人又这么好，怎么还是个单身呢？”
何其道幽幽地叹了口气，思绪似乎飞向了远方：“李姐，我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的。我也有致命的缺点。”
李冬梅疑惑地“哦”了一声。
何其道：“我处事太谨小慎微。我们这种人，不遇重大挫折，看似近乎完美，可是，一旦危机来临，谨小慎微可能就变成了缩头缩脑。”
李冬梅仍旧“哦”了一声。
何其道继续诉说道：“我因为缩头缩脑，做了一件羞愧终生的事情。”
说完，何其道的眼神有些迷蒙，他不说话，只顾手插裤兜，慢慢向前走。李冬梅默默跟随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何其道接着说道：“我有过女朋友。我们虽不是青梅竹马，却情深谊长。她长得不算十分漂亮，但看了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她是个对生活、对生命充满热情的人，醉心于公益事业，总想为社会做奉献。而我，天生是个对生活有些心灰意冷的人。我从她身上吸取了很多东西。在去云南山区做志愿者时，她去献血--每到一个城市，她都会去献一次，她说要把自己的鲜血洒向大江南北--可就是因为献血，她染上了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就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当了逃兵，唉！前些日子，她妈妈领回了她的骨灰……”
何其道的眼睛里，沁出了一滴泪。
李冬梅沉浸在何其道的故事里。是的，何其道的临阵退缩，让李冬梅有些不可理解，但，他不是认错了吗？人家后悔了，心上疼了，还要怎么着啊？此刻，下意识里，她将何其道当成了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弟弟。良久，她才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再说，她那种病，也确实不能……唉，别多想了，人总得往前看不是？你呀，还是赶紧再找一个吧，别这么拖着，越拖越不好。”
何其道：“谈何容易？哪有那么合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