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好比一本书开始了新的章节,未知而新鲜。但是,对在里面生活的人,假如这还算’生活‘的话;一天是另一天的重现;像是复印机复印出来的,没有相似只有相同;是太阳精准升起又落下;是永远在重复的三顿无味的汤汤水水;是发了霉的旧章节无从计数的复读与回放。刺破耳膜的起床铃尖叫着划破了黎明的沉寂。
整部'列车开始为迎接新一天行程做准备。有几个被强行从美梦中拉回现实‘乘客’,扭曲的脸上写满了沮丧,他们竭尽全力拖延着让自己恢复清醒节奏,哪怕一分一秒都是在享受。所有的痛苦全部来自于清醒,他们仍在怀念的是外面那浑浑噩噩的活法并希望在里面得到继续,在他们看来,没有比整日在梦里更适合这里了。残存的美梦仍在脑子里面不忍离去,肢体按部就班地穿衣叠被,一举一动,连说出的话都与昨天,前天,所有的日子里的一样。最难熬的时候,他们会用一句话自我安慰:再枯燥我们也能忍受,再痛苦也能化解,再简陋也能克服,我们必须坚持到重获自由的那一天。无奈的时候就是什么都不去想的时候,这个时候想与不想是一样的。剩下的只有毫无理由的接受,接受一切,接受所有,面对他们前途未卜旅程。
“起床!起床!快!快!快!“一声紧似一声,一浪高过一浪是里面的常态。进来了也就与“慢点,慢慢来“等客气的词汇无缘了,一个犯了罪的人根本不陪享用任何客气礼貌的用语,礼貌的基础是平等,如果对一个'阶下囚'彬彬有礼,恐怕他自己也会认为是对他的侮辱,客气使他们不安,甚至是发自心底的恐慌,从经验得出的道理是:礼貌预示着不详,越是客气这个不详越大,降临的越快。礼貌在他们之间是可行的,但他们无不视之如弃履。相互礼貌相待时他们会发笑,也就不会说话了。由此可见没有比粗俗无理更适合他们的存在了。
“****娘的鬼地方,嚎啥嚎,天还黑着呢,老子还没到他妈死的时候呢,不急着投胎,******,催,催命呢!。”
“在家没指定没人敢这么催你,这是哪儿啊?啊?还没睡醒呢吧?谁叫咱让人家逮住了,睁开**儿就知道骂,顶个毬毛用,还是到哪山唱哪山头的歌。”
“我才叫背呢,刚刚梦到个小妮子,她奶奶那个水灵,骑都骑上了就差一下,嘿嘿.....太扫兴了”
“你小丫真不知死,还小妮子小妮子呢?好好想想怎么保住了狗命再做梦吧”“哈哈,哈哈.....“
“唉,看来呀,往后所有的好日子只能在梦里过喽。”
“还用看,一定是......““滚犊子,你丫那是嘴吗?你也好不了多少,****玩意儿。“
“大清早的就妈的掐,省着点“几个犯人鸡一嘴鸭一嘴的拿着别人开心发泄对所有的不满。
“都他妈闭上,该干啥干嘛去”听到黑子的声音号子里立刻安静了。他是这儿的老大。
“是、是、是“阿菜的头点的像个磕头虫,他是老大的佣人,马屁精。
“快给黑哥打洗脸水,一定要温的。”对下面人喝叱算是阿菜发善心了。
“黑哥,夜里睡得还好吧?是不是又梦到妞儿了“阿菜伺候黑子穿裤衩,裤子,上衣,袜子。
一时间,高声的谩骂,低俗小曲的哼唱声;洗脸漱口,大小便噼里啪啦的不雅声;哄笑打闹娘了妹了的嬉笑声,相互交织如数百只苍蝇聚拢在一起发出‘嗡嗡嗡’的聒噪,车厢内原本就狭小的空间即时沸腾了。
唯有郭家唯仍旧埋头蹲在一个小角落,所有的声音,人,发生的一切仿佛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天光已大亮了,风裹挟着寒气吹入铁窗,冷飕飕的。郭家唯微微抬眼打看了周围,发现自己竟然蹲在茅坑边渡过了一夜。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坑口反到上面来的污臭让他作呕。不过,从这个角度观察整个监号倒是个极佳的位置。
4号监室是一间约为六十平米的两层楼房高的长方形房子。阴天或没有光照可以射入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大大的地窖。4号现在算上郭家唯共关押着十六名犯罪嫌疑人。一尺高,上面铺着实木的地板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二的面积。
白天,它是连吃饭代休息的多功能场地,而到了夜里,它就变成了一张大通铺,所有的犯人除了值班的以外都头朝外挤在上面睡觉,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生动的名字叫做大板儿。大板儿下紧靠墙根儿的一溜依次摆着拖鞋、水桶、饭桶等生活必须品。在它的最里手是一个简易的水泥砌的池子和水龙头,是号子里唯一的水源,大家洗脸,洗碗、放茅(大小便)等都要在这里完成。郭家唯边观察脑子里不由联想到自己从今儿起到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必须在这方寸空间被囚禁。经历无数个从日出到日落,熬过多少个没有星星暗无天日的夜晚,日复一日直至年复一年。
眼前,一缕晨晖正透过铁窗射在灰色的墙体上面,光照下的影子被拉出细细长长的像一条金色的缎带的形状。经年累月,反反复复磨蹭下的墙面反出黢黑的亮光。没有反出光的地方便形成一排排人背靠过的凹陷而成的背影,部份已然磨出了沙子灰。看到这些痕迹仿佛又见到曾在4号'居住'过的一个个囚首垢面的‘和尚’,每日打坐时的冷漠无奈的表情。再仔细观察墙面后,上面那些密密匝匝排列着数不清的‘正’子符号,深浅不一,每一笔都是用指甲抠划出来的。在有些深的笔划中依稀可见斑斑的已发黑的血迹。刻这些字的人早已经不知去向何处,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当时在经受光阴的熬煎的那段日子里面,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是什么?思念?悔恨?爱恨情仇?也许更多.....但一切好像已是为时已晚。是啊,那每一划里承载的已太多,而更多的还是他们对生命的另一种呼唤与渴求,一种对生命痛心疾首的幡然悔悟吧........。
大概我们都曾有过如下的体验:完全相同的事物处于不同的环境当中,有时会得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或完全相悖的定义,譬如被我们视为生命般珍贵的时间。在此时此地,对于这些丧失人生自由、尊严者的眼中,无疑是最廉价的,像洪水猛兽。在这里,时间所给予他们的早已不再是天长地久的幸福、快乐,而是一个个无尽的漫漫长夜般的煎熬,像一个明知时日无多身患绝症人看时光流逝时的那种绝望的挽留,那种刺痛的珍惜。如果将一年折换为一天,相信他们绝不会为之皱一皱眉头的。
大约一小时,洗漱按部就班进行到完,4号的人员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作为其中一员,我也进来快二个月了,在外面已是循规蹈矩,在里面更加小心谨慎,如今的我基本已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人啊,真是一种极其有趣的物种,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能适应不同的环境达到进化的完美。这种本能一部分来自对生理的自然保护,更多的还是依赖我们的思想。也就是说,我的自由源于我的自由的思维。
白天,风轻云淡的时候,幸好有太阳陪伴着我。它的光和热温暖着我的身体,补给我的大脑以营养,向往未来的光明。它还像时钟一样让在我观察它的样子,升起的高度,投射在墙上的光影的同时,感知悄悄流逝的光阴。当月亮取代它降临的夜晚,思绪渐渐迟钝下来,种种白天澎湃的情感被黑色的静寂所吞噬,消逝在昏暝的灯光里。阑珊的夜色已不属于我,留下恼人的愁思,难以成眠。我在心里细数头顶上武警战士忽远忽近巡视的脚步声,十下,一百、一千、一万下,直到听见换岗的口令和装弹夹的'咔咔'声,这便是今夜最精准的时钟。
上午,精神头脑最清晰,大家闭目盘腿坐于板儿上像是打坐,又好似在做一次冥想,漂忽游离于体外的魂魄穿梭在前生今世的时空隧道。过去的早已尘埃落定,红尘的嘈杂纷争已如昨日黄花归入尘土,无边无际的私欲因无法实现也已化为了死灰随风飘向虚无。整个4号监室沉静得可以听到一根绣花针落地时发出的声响。
王黑子其实长得并不黑,至于其中的原委也许只有他的父母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王黑子袒露出结实的肌肉在仅有两尺宽的地面上踅来、踱去,一条刺在前胸的下山虎也像他的主人一样瞪着两只饥饿的眼睛栩栩如生地寻视着周围的一切情况。真如所说,‘相由心生’的王黑子天造地设一副打劫都不需戴面具的凶恶相:干红发青的麻脸上吊着一对暴突眼,两撇粗黑的扫帚眉如他叛道暴躁地性情似的横扫向太阳角。他的四肢粗壮,无时不在彰显出自己的力量,宽厚的胸膛里面隐藏的却是一颗褊狭窄小的心。哪怕是一点芝麻绿豆事儿,稍不如意也会大动干戈。每到此激动时刻,停留在他脚底的血液会跟随着他的兴奋程度直冲至天灵,那张磨盘大脸魔术般地变成为一张扭曲的,丰满的红红的猴腚。还有那道深深的刀疤像只僵而不死的千足虫紧紧趴在他的额头,这些足矣印证王黑子曾在刀口下讨生存的那段日子的峥嵘险峻,也完全令其对手对他在这条道上的凶残不敢存有丝毫的轻觑。我们很难在他的面相中见到诸如平和宁静等和谐的影子,如果有的话,那必是当他睡熟了的时候。这一刻,他的大脸看上去白里透出红润且光彩照人。经过分析后,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王黑子对于这里面的生活,绝对不能仅仅是'适应'两个字所简单了得。他的那种毫不掩饰的惬意神情时时传递给我们的是,他在这里所过的才是他最想要的生活。在这里他得到的是外面没有的安逸,还有就是令他梦寐以求的尊严。
曾经有一次,他竟掰着指头骄傲地计算起了自己这大半生在狱中到底呆了多少时间,加来减去加在一起的比他的实际年龄少不了多少年。如此厚实的资历与累累的犯罪前科在他的眼里竟成为了炫耀的资本。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王黑子顺理成章地坐上了4号‘统治者’的宝座。
大概也就在一周前,他接到检察院的一纸起诉,罪名是伤害致人一死一伤。这一次他注定要在里面安度余生了,也许里面才是真正的属于他,属于他王黑子,属于他的世界,他的生活。现在,王黑子像一只若有所思的困兽在狭窄的空间继续盘转,偶尔顿住脚步毫无目的的扫视一番,证明他也在思考,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到只会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的粗鲁人。他偶尔颠着脚尖撮起厚厚的嘴唇吹上一曲,表明自己还是个敢于面对任何的厄运,接受各种挑战的具有男子汉气概的老大。表演观察了一番后的种种迹象让他得出的最后结论是,今天与昨天并没有不同,他在4号的地位没受到任何威胁,愚蠢的虚荣心再一次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阿菜所有的眼力劲儿机灵劲儿都聚在眉眼之间,堆着王黑子受用的笑脸,从板儿上跳下来,赶忙将一件皮衣披在他的赤背上。
“黑哥,当心着凉啊。“阿菜的一双豆眼眼始终跟着王黑子的脚跟儿转,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冒着热气。
王黑子喜欢他养的这条狗有时甚至到了宠爱的地步,他充分享受这只宠物带给自己的'主人'的优越感。这一身份给阿菜也带来了令其它犯人羡慕眼神和许多的实惠。
“在这里面还能图个啥?能吃好,喝好,睡好,抽好,还有啥?“他常常把这几句话挂在嘴边,随时准备脱口而出,解释给别人也安慰自己听。
王黑子披上衣服,继续巡视。他发现了蹲在角落里的郭家唯,猛然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幕。虽然那只是个小小的插曲也许是个破梦吧。但了解王黑子的人都知道,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每一件别人看作无所谓的小事的,更何况每次的调理新人都是他亲手操刀的,他认为这是他巩固自己在4号乃至以后不可动摇地位的最佳良机。他还认为这是只有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才有资格胜任的工作,是自己的份内之事。他从中不仅获取了无穷的乐趣,充满了说不出到不尽的快感。这其中当然缺少不了像郭家唯这样的新人的'配合。新人在他的字典里就是猎物,却把自己设置成为主宰猎物的最高审判者。王黑子向水池边的猎物走去,阿菜当然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