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我再也说不出什么，真想大哭一场啊！大哭一场，是我此时此刻最想做的事情，然而却办不到。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把我搂得很紧很紧，毫不考虑在场的还有另外几个男生。仿佛他搂住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他一松开我，便又是残缺不全的了。
这天晚上，我和他们一块儿吃了顿晚饭。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目睹他吃，目睹他的快乐。他吃就是我吃，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而整个晚上，他似乎都是乐呵呵的。老胖子也准备了不少东西。然而，最能勾人食欲的，便是老韩烧的鱼了。这鱼做得真是色香味俱全，两面煎得焦黄。在鱼的周围，放了不少红辣椒、绿豆角、黑木耳和白鸡棕，连八一和文芸都没舍得尝上一口，我们就更不好意思吃了，只看着他吃。兰子对那条鱼也特别喜欢，吃得极快，我真怕鱼刺扎了他的嗓子眼儿。他边吃边让我也尝尝。我稍微吃了一口，已感到鲜美无比。整个晚上，常能听到他的笑声，那是从胸腔深处发出来的开怀大笑。真的，绝对是开怀大笑，而不只是笑笑而已。谈了好多好多话题，谈北京，谈滇池，谈他们探亲路上的所见所闻，谈贝多芬的交响乐，谈郭路生的朦胧诗，谈银锭桥边的烤肉……张远辉刚从北京回来，用口琴试吹《二泉映月》。兰子顿时就被这曲子给吸引住了，当时便记录下曲谱。没有二胡，没有小提琴，只能用口琴吹，那声音仍然如泣如诉，荡气回肠。没等曲子吹完，我早已泪流满面。
“刚才有感而发，作了首小诗。你们听着：风来过，雨来过，我在风雨中求索。风来过，雨来过，风雨过后我还是我。”小邵一首不押韵的小诗，竟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这也叫诗？我看连顺口溜都不如。这样的东西，老子一晚上能作八首。”老胖子气派极大地说。
“牛皮不是吹出来的，泰山不是堆出来的，日月江河不是侃出来的。你只消作一首出来，让我们也开开眼。”小邵颇不服气。
“诗中的我是谁？”单挑儿问。
“当然是子烈呀。我就是专为他写的。只有他，在风雨中求索过。这三个月的日子，不比狂风暴雨还锻炼人吗？子烈，你说，我形容得对不？”
子烈笑了笑。没有谁会把一首小诗当真。可既然是形容他的，不当真还真不行。
“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兰子非常幽默地调侃着，和着这里的氛围。“从哪一点上看，我都不会再是过去的我了。”他脸色依旧苍白，可看上去却相当振奋，甚至可以说是气宇轩昂，神采奕奕。没喝一口酒，血已经上了头。“我来念一首吧。”他依然笑着，并挺直了脊梁。
“你在狱中的大作？就像《黑牢诗篇》那样的？”老胖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兰子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不，我没有大作，连小作也没有。那三个月，只有上午半天时间是属于我的。这时候，我准是在倒头昏睡呢。没时间思考，更没有心情写诗。如果还能想点什么的话，也只能想想怎么对付他们。陈宝顺的问题千奇百怪，事先准备好的回答，一般都没用上，我的工夫算是白费了。现在有感而发，反倒想起一首派斗时的小诗来。你们听着：斗室里风云叱咤，咫尺间灵魂拼杀。看透了是是非非，点破了真真假假。且把这一生一世，换作了一问一答。我的情，我的爱，我的一腔青春血，都付与这无悔的生涯。”念到这里，无人再调侃打闹了。我说过，目睹他吃，就等于我吃；目睹他的快乐，就等于是我快乐了。可是从今往后，他还能有真正的快乐吗？
那整个晚上，子烈都是神采飞扬，谈笑风生的。他话锋很健，一会儿侃侃欧仁·鲍迪艾，一会儿说说马丁·路德金，随手捻来，妙语连珠。不像是刚从小黑屋里放出来的囚犯，倒像是一个刚刚过完假期，才从北京探亲回来的人。他甚至说道：“现在，我仍然可以这样对你们讲，纵使我们面临着今天与明天的种种艰难困苦，我仍然怀有一个梦想，非常美好的梦想……”
任何人都不触及让他难以启齿的话题，都不谈令他伤心的往事，只为他的梦想所鼓舞。说到最后，是子烈自己拐到岔道上了。
“这三个月的学习班够长的，真他妈够长的。然而，跟眼前的原始森林比起来，又算什么？”
屋子里顿时没声了。我知道，一个当反革命的悲哀和痛苦，是不能像桌子上的灰尘那样，一擦就掉的。然而，他毕竟回来了，无声无息，回到了连队，只有朋友们的一次小聚。他的归来，令我欣慰。
这天夜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没睡，发现他也没睡，安静地躺着，眼睛在黑暗中睁着。没有辗转反侧，没有唉声叹气，没有惊动别人，更没有发出惊马一般的长嘶悲鸣。灯没亮，外面的月光冷冷清清。三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躺在自己的床上，第一次活在人的世界里。这些经历不用秤称，不用尺量，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又明明在子烈身上，在他的心里。挖掉它，就等于挖掉兰子身体的一部分。可从另一方面讲，我真想把这三个月的遭遇，从兰子身上彻底挖掉。即使让他再痛苦一次，也比让他天天想着这些可怕的往事要强。他越是调侃打闹，我知道他心里越是痛苦难忍；他越是满不在乎，我知道他越是很在乎、很揪心的。他越这样，我心里反倒越加痛悔难安了。直到凌晨三点以后，才听到一声长叹。伴着这声悠长叹息的，是他闷在嘴里的抽泣声。痛定思痛，现在，他反而有些承受不了了。这是一个痛苦至极的人，避开大家，在深夜里，流出的泪水。躲在静处独自哭，就像他所说的，动物们都有一种独自去死的本能一样。隔着一片薄薄的篾笆墙，我伴他哭了整整一夜。
休息了一天之后，兰子上山干活儿了。他人归王国侠管，可活儿却由王征、史丹华派。从他上山的第一天起，她俩就没放松过他，总找些最苦最累的活儿难为他。这些，他全忍了。不但他忍，就连我也得忍了。这两个婆娘，哪个也不是好惹的。你现在敢惹她一时，她能记恨你一辈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背后给你一刀。这一刀，准是致命的。我倒不怕什么，可子烈是怕的。他目前的身份是敌我矛盾的现行反革命，回连监督劳动。稍有不听话，他们就会给他往营部汇报。营部，兰子是不能去的，那是他的地狱。
刚开始几天，子烈和班长一起砍坝，有说有笑，十分快活，仿佛又回到了出事以前。晚上，我们晚汇报，还在祝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子烈却只能在主席像前请罪。半小时后，指导员过来，把他叫走了。按王征规定，子烈业余时间，还必须打扫厕所。男厕所和女厕所，全都得清理干净，差一点都不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胖子和单挑儿开始收拾男厕所了，每天如此，从不间断。我和莎莎天天都去打扫女厕所。经常是等他赶来时，早已干干净净，已经没事情可做了。尽管如此，王征他们还不算完。子烈除了干活儿以外，每天晚上，还得向她俩汇报自己一天的情况。从早晨起床到晚上就寝，样样事情都得说到。王征手里握着皮带，史丹华声嘶力竭地叫骂着。经常要搞到很晚，经常是老金匆匆赶到了，给她俩布置其它任务时，这种汇报才能结束。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王征说兰子烈不老实，让他在烈日之下请罪。子烈又把腰弯了下去。小臭蛋朝他身上扔石头，被老工人张玉仙给骂跑了。这天晚上，周孟雄给子烈送来了假条，让他先休息几天。子烈拿着假条，苦笑着说：“这是不可能的，小周。”
“为什么？我可是有处方权的赤脚医生。他们再不讲理，还能不许反革命生病吗？”
“你就愣休息，看他们能怎么着！还能真把你吃了不成？”老胖子在一旁敲边鼓。
“既然当了反革命，我就没有休息的权力，也没有生病的权力了。与其说待在连里听他们训话，还不如上山干活儿去！跟你们在一块儿，我心里高兴得很。”
然而第二天，兰子却没跟我们一起上山，王征派他到营部拉沙子。营里要盖砖瓦房，把各连的反革命集中到一块儿，脱坯、烧砖、拉沙子，派兰子的任务是背沙子。知道情况后，我立刻赶去了营部。
等我赶到时已接近中午，子烈正在河滩上装沙子，每袋都有一百多斤。他们要把这一袋袋沙子，从河滩背到河堤，再由河堤背到营部。顶着酷烈的日头，浑身晒得出油。在这一行人中，兰子的模样是最显眼的。别人打着赤脚，光着膀子，赤膊上阵。兰子也打着一双赤脚，却穿着一件长袖衬衫，从上扣到底，嘴里咬着一条毛巾。看到这情景，我走不动了。可又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特别是每当看到他在河滩上背起沉重的沙袋，一步一步往河堤上爬的时候，我心里就发酸，眼里就流泪。在刑讯室里，流了那么多血，他身子至今虚弱，怎么能吃得住这么繁重的体力劳动呢？他看不见我，只管一袋一袋往上背。有时候，实在累极了，便找棵树，靠会儿。我听他说过，身体极度疲劳的时候，哪怕只休息两分钟也好。有这两分钟休息，你就能去扛第二袋。没有这两分钟，空着身子走路，腿上也打晃，尤其在这么热的时候。此时，烈日当头，气温至少也在40℃以上。甭说背一百斤沙子，就算空着手走路，身上也会汗流浃背，也能把人热死的。后来，他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每背完一袋沙子，就得靠在树上，休息一会儿。但他不敢多停留，只靠两分钟，便摇摇晃晃，又走了。我知道，他的身体早已疲乏到极点。但凡有一点力气，也不会在这时候休息的。正在这时，一个小头目走了过来。此人我认识，外号叫郑鸡蛋。
“兰子烈，知道今天让你们来干什么吗？早就听说，你们北京知青娇气。果不其然，现在都到这份上了，还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还敢消极怠工！你以为，你还是过去的知青吗？不是了。身份变了，待遇也变了。老子现在是骂也骂得，打也打得了。你小子今天一来，我就看你不顺眼。别人能光着膀子干活儿，你为什么不能？别人不休息，能一口气干到现在，你为什么就非休息不可？还敢靠在树上偷懒？你是在向我们示威呢，还是在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我看你今天是不打算回去了。”
兰子仍然靠在树上，不回答，不解释，也不睁眼，他实在是太虚弱了。
“赖狗扶不上墙去！把你放哪儿，都是块臭肉！老子说话，你听见没有？龟儿子，装他妈的什么洋蒜？叫你干活儿去！”兰子仍然沉默着，连眼皮都没抬。“我这是先撤窝子后钓鱼。这会儿，我就把话说在前头，有本事，你在这里歇个够。歇他个太阳西沉，鸡鸭归圈。等你休息够了，钻进套时，我再收拾你。不把你收拾得皮开肉绽，服服贴贴，我就不姓郑。告诉你，这，就叫先撤窝子后钓鱼！”说罢他走了，子烈又去干活儿。
一直背到日头西沉，鸡鸭归圈。别的人都放回连队了，他刚要走，几个武装民兵立即拦住去路。他们一句话不说，上来就打。一枪托重重地打在脊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子烈大叫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姓郑的并不就此罢手，反而举起长枪，又朝子烈身上猛打。
“啊！……啊！……啊！……”兰子大声叫着，蜷缩在地上爬不起来。脸色惨白如纸，身上汗如雨下，连躲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们还在打。
“住手！”我疯了似的跑过来，抓起枪托，和姓郑的拼命。郑鸡蛋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恼羞成怒地瞪着我，我也瞪着他，并大声吼道：“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脊椎骨？打断脊椎骨是会造成终生残废的！他刚刚背了一天沙子，怎么经得住你们这样的毒手！难道你们手里的枪，就是用来打自己人的吗？”
“谁说他是自己人了？他是阶级敌人！”
“他是阶级敌人也不许这样打！”
“我这又不是头一回拿枪托打人，谁又叫我给打残废了？就你们北京知青娇气？对反革命分子，老子就是要打！他消极怠工，我就要好好收拾他！”姓郑的果然又要动手了。我不顾一切地抢枪，和他争夺起来。我的力气不是很大，却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没争过我。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李忠实疾步走来，看到这一切，他也目瞪口呆了。搞了十几年阶级斗争的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柳春芽，你疯了吗？你怎么敢抢枪呢？”李忠实冲我大吼道。
“他们敢再打兰子烈，我还抢！我非把枪夺过来，放几枪不可。我的枪法不准，打死谁，我都去偿命！”此刻，我真是豁出一死了。人到了连死都不怕的时候，也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李忠实瞠目结舌，对我看了半天，好像才认识我似的。
“怎么回事？”教导员果然出手不凡，不再和我纠缠，立刻转向郑鸡蛋。这些狐假虎威的家伙们，一看教导员生气了，马上变得像耗子般的听话老实。
“这小子干活儿偷懒，我们想教训教训他。”
“混蛋！有拿枪托教训人的吗？今天，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出了事故谁负责？谁敢再拿枪托子教训人，我就先缴他的械，关他的禁闭！我李忠实说话算数，绝不虚张声势！不信，你们就试试！滚！他妈的，给我滚！”
几个拿枪的混蛋，立刻滚了。我当时那不顾一切的勇敢，肯定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这几分钟的遭遇战，已成为即将落地的炸弹。而结果呢？却未必有炸弹那么响亮。
“柳春芽，你把他扶起来，扶他起来。打伤了，上医院。没打伤，回连队去。”李忠实终于不吼了，转向子烈。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处理问题。
我蹲下身子，抱起兰子的头，让他能半靠在我的怀里。我感到他浑身上下都在狂抖，忍住剧痛，努力克制着，并尽量不让自己疼得叫出声来。
“疼得厉害吗？”教导员明知故问。子烈没反应。“能走吗？”他点点头。“能走，就回去吧。天快黑了，我让小柳扶你回去。明天休息。以后，还在连里干活儿，不用再到营里来背沙子了。”
就这样，我们走了。我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会要了我的命！一路上，他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快到连队时，却突然停住了。
“芽，离开我吧。”他用哀恳的语气求我。
“胡说什么呢？吓我一大跳。”我反诘道。
“没胡说，求求你。就算是我求你了。为了我，请你离开我，好不好？”
“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这个要求坚决不答应。”
“你很勇敢，冲动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勇敢有啥不好？为了让我平安过关，你不是也什么事情都做出来了吗？”
“可我毕竟没敢去抢枪呀。”
“抢枪有啥了不起？李忠实没批我。”
“今天是侥幸。以后不许再胡闹了。这事有多危险，你知道不？如果抢枪的是个男生，连里准又多了一个反革命。”
“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可我怕。你安安全全的，是我最大的心愿。我现在就把话说清楚，你再胡来，咱俩就分手。”看着他那拉开距离的眼神，我真想抱住他，求他，不要这样对待我，也不要这样对待他自己，更不要说分手的话。这是残酷的，是没有一点人味儿的，我们谁都受不了。迟至今日，我才体会到，爱的成分会在岁月中改变。当你永远爱一个人或永远被一个人所爱时，爱，都不只是一个样子的。当你成长或当你经历越来越多的事情时，你对爱的体会，肯定就不一样了。山川历历，芳草凄凄，林木葳蕤，溪水潺潺。唯一不同的是：我不再是我，子烈也不再是过去的子烈了。隔着那么可怕的一段经历，仿佛隔着生死一般。我无法替他挨打，更不可能改变他的处境，而我是多么爱他、心疼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