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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晚饭过程中,埃斯拉觉得整个队伍一直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气氛中,虽然每一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摆弄自己盘中的鱼。泰奥曼狼吞虎咽过后和穆拉特交谈着什么,凯末尔依然在生气,艾丽芙则快乐地大笑,蒂莫西仍然是个话匣子,不断地在询问上校关于梅米利的事情,贝恩德在一旁一边听着一边微笑以示回应。然而哈拉夫则站在离餐桌大约两步远的位置,接受着大家对他所做佳肴的赞许,埃斯拉发现艾史瑞夫似乎是对美国人喋喋不休的询问厌倦了,不断地在朝她递着眼色。

埃斯拉一直在思考哈吉·赛塔尔遇害的整件事,但她始终都没有理出任何头绪。她也不再认为舍穆兹是凶手了,但她还是希望最终调查结果显示凶手还是他。因为如果舍穆兹是凶手的话,一切的事情就都可以解决了,从而让整支队伍摆脱这种如梦魇一般的压抑气氛。但舍穆兹怎么会承认同一晚连续发生的两件罪案呢?此外,作案手法与舍穆兹的性格完全不符。在天亮之前就去尖塔埋伏、等待,把哈吉·赛塔尔推下去,尤其是案发后穿一身黑衣隐藏自己的身份……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些行为与舍穆兹的性格完全不符。会有人在犯了这些事以后还去大街上高喊“是我杀了哈吉·赛塔尔”吗?

“你似乎又陷入沉思了。”喝茶的时候上校说道,“我以为我们找到这些泥板你会高兴呢。”

埃斯拉迅速回过神来。

“我很感激你。”她说道,“要不是你们找到了这些泥板,帕塔萨那的故事就会不完整了……但……”

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但……”上校学她说话,想叫她继续说下去。

埃斯拉眼睛的余光瞥到大家都坐在桌旁。但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们俩之间的对话。

“快把茶喝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她说道。

上校明白年轻女人不想在所有人面前谈论这些。他两口喝完了茶。

“我们出去走走。”她对大家说道。哈拉夫看到上校站起身来了,便冲了过去。

“你们很快就会回来,对吗?水果还没上呢。”

“谢谢。”上校真诚地笑了笑,“晚餐真的很好吃。我吃得够多了,我想我应该吃不下了。”

不一会儿,上校和埃斯拉就一起漫步在土路上。刚走了几步埃斯拉就建议道:“我们去河边好吗?今晚满月,到处都好亮。”

“没问题,埃斯拉小姐。”上校说道。他在尽力掩藏自己的感受,但声音里的欢愉还是显示了他对此很满意。

埃斯拉顽皮地笑了笑。

“我看现在我们都别拘束了吧。”

“好吧。”上校有点害羞,但显然很开心。

“你说得没错。”埃斯拉在走过哈图奇奶奶的石榴园时说道。她低下头躲过一根伸出来的枝丫,继续说道:“我们怀疑错了人。”

“嗯,但你也不能完全说这是徒劳无功的。毕竟要多谢你的怀疑,我们才能抓住走私者。”

“要我说的话,肯定是分离派人士干的。”

“好吧,那他们在这个地区活跃吗?”

“他们没有参与过任何一起武装冲突,但我肯定他们在做某种激进宣传活动。”

“激进宣传?”

“他们就是这么叫的。”上校解释道,“意思就是吸引更多的人加入他们的组织,煽动人民对抗国家。”

埃斯拉对此不以为意。“我从没在这里看到过任何一个恐怖分子或是有什么证据证明这里有这样的人。”

上校停下了脚步,转头过去望着她的脸,问道:“难道你不认为哈吉·赛塔尔的死和这些事情有关吗?”

埃斯拉也停了下来,看着上校。幼发拉底河上吹来的冷风夹杂着夹竹桃的香气,河水在黑暗中了无痕迹。黯淡的月光使上校脸上分明的棱角更为明显。埃斯拉望向上校的时候吓坏了。“根本没有证据表明和这些事情相关。”她说道,“但你肯定是知道什么了才会这么说。”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上校的声音过于紧张了,“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埃斯拉对他这种态度很恼火,但她也没有向他施压。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一直走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干河床那里。

“太美了。”埃斯拉看到幼发拉底河如同穿插在阴暗河畔中的银色条纹一般向前延伸。她怯怯地盯着河水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取出了一根。她正要把这包烟放回口袋时,转向上校,就像是突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人一样。

“你要吗?”

上校并没有反对。

“我的医生对此很不高兴,但管他呢,这又不是今天的第一根烟了。”

埃斯拉点燃了彼此的烟。缥缈的烟雾缓缓腾在半空,与夹竹桃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这就对了。”埃斯拉想起了他俩早上的对话,“今天在警局的时候你只告诉了我你在石尔纳克开始吸烟的,后来你就没再提了。”

上校转过头来看了年轻女人几眼。

“那不是件好事,没什么好说的。”

“你在一开始说之前应该就想好了吧。”埃斯拉责备道,“真正不好的事情是话只说一半,吊别人的胃口。”

上校对这样的责备并没有生气;相反,他觉得她这样做使他自己觉得两个人交情很不错的样子。

“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那我就告诉你吧。”上校说道,“看,那边有块大石头。”他指向左边芦苇外面,“我们过去坐吧。”

他们挨着坐下了。坐着的这块大石头由于吸收了一整天太阳的照射,现在仍然是温热的。上校只是做了几个轻微的动作,右臂就碰到了埃斯拉的左肩了。但两个人都没有拿开。

“那是我去石尔纳克之后的第六个月。”上校开始了,“那时我还只是一名警官。我们住在山区,一直不断地进行军事行动。那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到天亮了才睡。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是那种会断断续续扰乱我睡觉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忘了自己身在何方。我的视线转向天上慢慢移动的光亮,淡灰色的天际飘着几朵黑云。我突然想起我们是在山区里。接下来就拼命动了动已经麻木的身体,端坐在自己的睡袋里。我看见就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在争论着什么。热西特警官庞大的身躯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但另一个和他说话的人我却认不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愤怒地喊叫道。

“热西特警官立即立正了。

“队长,赛伊桑有话和你说。”他的声音低沉,如同是在做一份报告一般。我跟他说了你在睡觉,但他不听……”

“我的视线转向站在热西特身旁的赛伊桑。尽管我还是不能看清楚他的脸,但明显能看到他嘴部嘲弄的微笑。他向我走来,对我完全没什么尊重。

“起床了,长官。”他说道,时间到了。

“热西特看着我们,不知道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赛伊桑继续说道。

“我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了。贝迪尔汗他们一行人……从这里过去大概要一个半小时。”

“我还没来得及立即回应,他便开了口。

“你不去吗?但你答应了……”

“好吧,我去。”我从睡袋里跳出来匆忙打断了他的话。

“热西特还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便问道:长官,要去把队里其他的人叫醒吗?”

“不用。”我一边说着一边穿上了大衣,我和赛伊桑单独去就行了。”

“但是长官……”热西特还想说什么。

“没什么但是。”我严厉地说道,我走了这里就是你负责了,行吗?”

“遵命。”他保持着立正的姿势。

“五分钟后我们就上路了。我们走的是一条一边是陡峭崖壁,另一边则是茂密灌木丛的小路。尽管我穿着大衣,晨起的严寒还是冻入骨髓,手里的来复枪似乎越来越重了。我眼睛的余光能够瞥到赛伊桑。他仿佛一点事儿也没有,敏捷地跳过路上的小石头。不一会儿,路越来越狭窄了。我不希望赛伊桑走在我前面。他注意到我面露难色,便二话不说走到前面去了。他什么话也没说,但脸上诡异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赛伊桑不是一名士兵,他只是村里守卫队的一名成员。他是泽尔库部落的一名射手,几乎参加了这个地区发生的所有重大的战争,还不止一次对中了埋伏的士兵进行救援。尽管他没有正式参军,但每个人都把他当作军队的一分子。他自己一个人在山区巡逻,大家都觉得他肯定会遭遇不测,但直到现在,他从来都没有受过伤。

“我对他与生俱来的这种战斗性状态更多的是恐惧,而不是钦佩。我认为这种恐惧来源于我参加的第一次战争,我完全被吓坏了,躲着不敢出去,赛伊桑看出来了。那天战斗结束之后他立即就来找到了我,毫不留情面地挖苦了我。长官,你在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候躲在后方是什么意思?啊?”他说道。他在我部下面前羞辱了我,但他确实没错,我临阵脱逃在后方不敢出去。另一个指挥官和士兵们并没有因此而责怪我。和我一样,他们也受过专业训练并且已经参加过无数次严苛的军事演习的。但军事演习是一回事,真实人生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无论他们受过多么良好的训练,他们都会和我那一天的表现一样。他们在首次面对激烈战斗的时候会作出和我一样的举动,他们会迟疑,他们会退缩。那些当时不敢开枪的人渐渐习惯了战场的残酷,开始明白战争的意义。经历几次战斗之后,我也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但赛伊桑从没停止暗示我的怯懦,一有机会总是在众人面前拿这个来羞辱我。

“当我们打了一系列胜仗的两个月后我回到警局,赛伊桑又开始讥讽我了--长官,您这是打扫完大后方回来了吗?”--这次我被激怒了。我转过身去,狠狠地朝他脸上打了一巴掌。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接着我跳上去骑在他身上不停地揍他。士兵们费了很大劲才把我从他身上拉下来。不一会儿,我透过人群瞥到了他满脸是血,但眼神里看不到任何一丝痛苦,依旧带着他那嘲弄的笑容看着我。就在那晚,上校来找我。他说赛伊桑很愚蠢,但他对我们很有用,我们不能没有他,我应该好好跟他相处。我心里对此很不乐意,但我不能违背上级的命令。

“那件事过去两周后,我再次看到赛伊桑时他正靠在警局背后花园里一棵弯弯曲曲的桑树旁。我走到他跟前。当他看到我的时候,只是抬起眉毛,表情依旧。

“赛伊桑,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朋友呢?”我问道。

“就是不能,长官。”他说道。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你是一个懦夫。”他平静地说道。

“听到这句话,我的血直往上涌。这个人盯着我的眼睛侮辱着我的人格;但我还是继续保持镇定。

“我不是一个懦夫。”我的回应比他还要平静,我第一次参战时的确是退缩了,但通过这之后的战斗你也应该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依旧带着那种嘲弄的表情,拿出了一个带绣花盖子的银色烟盒。里面装的全是手卷的走私烟叶,我以前见过。赛伊桑在闲暇时间总是在卷烟。我以为他会给我一根,但他只给自己点了一根。猛吸一口之后,他似乎才觉察到我的存在,继续说道。

“我看过你在战场上的样子。”他说道,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呢?要是你在打仗的时候把我抛弃了又该怎么办?”

“我绝不会抛弃你们,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说道,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赛伊桑,我要怎么做才能获取你的信任?”

“他认真地看着我,这也是我第一次从他眼神里看到真诚。

“办法倒是有一个。”他说道,但我觉得你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说来听听。”

“我去找贝迪尔汗的时候你会跟着一起来吗?”

“当然。所有人都会去。”

“我不希望其他人去。就我们俩……”

“就我们俩?好,但为什么?”

“我要亲手杀了我的兄弟。”

“但要是他们人多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趁他单独行动的时候抓他的。”

“我犹豫了。我能相信他吗?

“你不会去的,对吗?”他无助地问道。

“不,我会去的。”我说道,但我有个条件。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

“好吧。”他开始告诉我他的故事。

“贝迪尔汗和我是双胞胎。我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就像同一个苹果的两个半边。我们的父亲与部落首领有血缘关系。所以他杀了一个人进了监狱之后,部落首领把我们抚养成人。贝迪尔汗比我聪明,他喜欢看书,我们的部落首领就把他送去城里。“贝迪尔汗去念法律系,将来这方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了,而你就留在这里保护我们。”他说道。贝迪尔汗将去念法律系,之后成为一名律师,我们对此都很高兴。但当贝迪尔汗去到城里以后,他完全把自己的部落抛在脑后了,跑去加入了叛乱者的队伍。他抛弃了自己的出身,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但这样似乎还不够,他回来之后开始危害自己的部落,自己的国家。这就是我要杀他的原因。”

“他说话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下他的面部表情。他的浓眉愤怒地皱在一起,眼里喷射出怒火。他所说的非常具有说服力,但在我看来他还是有所隐瞒。

“就是这样?”我问道。

“就是这样是什么意思?”他盯着我的脸。接着他摇摇头,我明白了,你不会和我一起去的。”

“不,我会去。”

“真的?”他露出布满烟渍的牙齿问道。

“真的。”我说道,但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取笑我了。”

“好,我再也不了。”他说道,再不戏弄你了,但事成之前我们还是做不成朋友。”

“这就是赛伊桑对我说的话,这也就是我们一起去抓贝迪尔汗的原因。我们所走的小路在一片橡树林外停止了。我们又开始肩并肩地往前走。

“树林的另一边是他们的野兽。”赛伊桑说道。

“咱们小心点。”我的手不禁摸了摸来复枪的扳机,可能有人看守。”

“有,但我已经把他搞定了。”他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了我。我看了看他的手,他手掌里是一只血淋淋的大耳朵。

“你什么时候杀他的?”

“一小时以前。”

“他的同伙发现了怎么办?”

“不可能的。”他看了看手中的耳朵,这个不幸的家伙刚刚接手巡逻队。”

“我们进入橡树林的时候天气更加寒冷了,我不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我必须要装作若无其事,不然的话赛伊桑又会误认为我害怕了。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他们的藏身之地了。入口处长着茂盛的灌木丛,你不仔细看就很难发现这下面还有一个洞穴。

“咱们扔个手榴弹进去吧,趁他们逃出来的时候活捉他们。”我低声说道。

“洞子还有另外一个入口。”他自顾自地低声说道,你从这边扔手榴弹下去,我从后面包抄堵住他们。”

“门儿都没有。”我明确地说道,你去的话又会说我是一个逃兵了。”

“不会的,长官,我发誓。”他说得很恳切。

“不,你会的。”我向他施压,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相信我。你要知道我必须要杀了贝迪尔汗。必须要我自己亲自动手。”

“当我的视线望向灌木丛中的洞穴,我改变了主意,突然意识到我的决定是多么危险、多么愚蠢。

“好吧。”我说道,我在这里数到100,就往里面扔一个手榴弹。”

“好的。”他说完之后,一眨眼工夫他就往洞穴背后走去了,像个幽灵一般。我走近洞穴,小心地用手拨开灌木丛。我从弹带上取下一支手榴弹,开始倒数100个数。数完以后我把手榴弹扔了进去。我迅速往后跑去,离洞穴越远越好,藏在一个小土堆后面。我刚趴到地上就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洞穴出口冒出了巨大的浓烟,接着便听到赛伊桑的卡拉希来复枪的枪声。我听到有一个人应该是受了伤,痛苦地叫着。但我还是谨慎地留在原地又待了一会儿。橡树林里一片死寂。

我正想着要不要叫赛伊桑的时候,他的卡拉希枪声再次响起,这次有一支手枪在回击。声音嗡嗡的,赛伊桑肯定已经进到里面去了。接着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我的视线紧盯着洞穴出口,希望赛伊桑在那里出现,大声喊出我成功了!但几分钟过去后,还是没有赛伊桑的身影。最终,我再也不想等了,慢慢地往洞口爬去。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传来的任何一点儿动静,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呻吟。但接下来我听出来那应该不是呻吟,应该是有人在哭泣。我很好奇,便悄悄从门口溜了进去。我正感到奇怪,里面很亮,这时我才看到天花板上被手榴弹炸出了一个大洞,晨光透过上面干枯的树枝照射下来。

我背靠着墙,慢慢走了进去,手一直放在来复枪的扳机上不敢松开。我面前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几乎都快要把整个洞穴隔成两半了。我看了下另一边,宽度刚好够一个人站立。洞的入口处,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我能认出岩石背后黑暗处的人是赛伊桑,他跪在躺在地上的第三个人身旁痛哭流涕,那人应该就是他弟弟。我看得出他哭得全身都在颤抖了。看来我们的铁汉也有柔情。我想着,慢慢地靠近了他。只走了几步他就意识到我的存在了,便站起身来,用手枪指着我。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人不是赛伊桑。我也举起了我的来复枪。我可能想过带着来复枪更有优势,但在我想到我听说贝迪尔汗和他哥哥一样是个神枪手之后这种庆幸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敌人和我一样,也迟疑了,他看着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我试着往前走了几步。

“站在那里别动。”他说道,不仅是动作和卷发和赛伊桑几乎一样,连声音也都是一模一样。

“你别反抗了。”我说道,你已经被包围了。

“不可能。”他很厌烦,赛伊桑想要亲自杀了我。他应该不会带人来。

“他猜得完全没错,我对此很震惊。

“你真的以为你有这么了解你哥哥吗?”

“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我很了解他。”他带着哭腔,我们不仅长得像,我们的感觉、行为也都很像。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居然会为他的死感到悲痛。”我嘲笑道。

“这是真的。”他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他?”我问道。

“当时很黑,我没认出是他。”他解释道。

“那如果当时你认出是他就不会杀他吗?”

“不,我不会的。”他激动地说道。

“但他要杀你。”我戳了他的痛处,试图使他分心。他一直等着这天能够到来,好亲手杀了你。”

“我知道。”他说道,他没得选择。

“他没必要这么做;他太固执了,固执到为了自己的祖国和同胞须手刃自己亲兄弟的地步。”

“你信吗?”他讥讽道。

“我当然信。我和他在山里待了好几个月了,他什么事都和我说。”我说道。

“我敢保证他并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他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道。

“赛伊桑必须杀我,他别无选择,否则我们一家就会被流放了。他们可能还会被部落杀害。我们还有另外七个兄弟姐妹。赛伊桑为了保护我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就必须杀了我。”

“你在说谎!”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气愤至极惊讶了。他发誓要杀了你,这样他的祖国就不会分裂了,人民也不会受到伤害。

“你说的这个人就我。是我拒绝了家人,与他的部落抗衡,这样他的人民才能得到自由。这是他的家人活下去的代价,赛伊桑……”

“我眼睛的余光瞥到赛伊桑躺在地上,身着的大衣上有两个明显的黑洞,往外淌着血。

“他不是我的敌人。”贝迪尔汗继续说道,他是我哥哥。要是开枪的人是他就好了。”

“你在撒谎。”我重复道。

“我没说谎。”他沉着而冷静,我被困住了,他们今天不杀我明天也会杀我的。对我来说,不管是我哥哥还是其他的人杀我,都是一样的。但如果赛伊桑杀了我的话,我的家人、兄弟姐妹就得救了。赛伊桑也会活着。

“我回想起赛伊桑奇怪的举动以及他说的那些话,现在这些就都能说得通了。我看着贝迪尔汗的脸。他的眼神很真诚,这眼神和那天我和赛伊桑约定时看到的眼神一模一样。我脑海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有那么一秒钟,仅仅是一秒钟,我想过让他乔装成赛伊桑;再没有比这更聪明的做法了。贝迪尔汗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他含糊地说道。

“当时只是这么发生了,对吗?”我打断了他。

“有些事你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理解。”

“我内心有一种声音在告诉我,我不能相信他,我一旦放了他,他就会去刺杀部落首领。接着似乎就该换做我承担这一切沉重的后果了。

“如果我也死了,我的父母就会同时失去两个儿子……”他带着哭腔,我们必须要停止杀戮。”

“别说了!”我绝望地吼道,我不相信你。”

“你必须相信我。”他似乎是投降了,我们必须要相信对方。我信任你。现在,如果你要我的枪就拿去吧。

“不。”我说道,我不能放你走。

“他静静地看着我的脸,无望得像一个等待死亡的人。我迷茫了。如果我放他走,可能除了他母亲之外就没有人会知道他就是贝迪尔汗了。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也许会对一个人说,也许不止一个人而是全家人……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放低了枪筒。我一定是昏了头。我为什么要放他走?在经历了这么多次血腥的战争之后我的防线怎么会在突然间就崩溃了?我不知道,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如果我把他放走,可能他的兄弟姐妹、孩子就不会对军队有这么大的敌意了。我不能确定,就是不能,但……在那一刻,洞子里又响起了枪声,我立即扑倒在地上扣紧了来复枪的扳机。贝迪尔汗整个人躺在我枪管下面,全身颤抖得就像是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接着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射中了他,我射中了他。”我转过头去看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开了一枪的赛伊桑,仍然躺在那里。我打中了他,长官。别忘了,是我打中他的。”他说完之后,头又重重地垂了下去。我走了过去。他的双眼紧闭,我摸了摸他的脉搏,没反应了。这次他是真的死了。我站起来转身往他弟弟那里走去。他平静地看着我,就像只是靠墙坐着休息一样。他的胸部还有子弹的碎片,每一次他一开口,鲜血就会往外流,然而他还是试图想和我说话。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告诉他们是赛伊桑杀了我。”他说道,一定要说,是赛伊桑杀了我。

我没有说话。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动,我站起身来,往出口那里走去。

“此时外面已经大亮了,我打开了我的对讲机,这时突然下起了一阵大雨。在向热西特警官报告了我的位置之后,我再次进入洞穴,从赛伊桑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我很幸运,烟盒并没有被他的血弄脏。我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就在那时,我再次开始抽烟。”

埃斯拉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并尽量掩饰不让上校看出来,但她还是没忍住问道:“是你亲手把贝迪尔汗和赛伊桑的遗体送还给他们家人的吗?”

“是的。他们对赛伊桑的遗体如同圣人一般对待。但他们甚至都不想接受贝迪尔汗的遗体。他们对赛伊桑实行军礼葬,他的棺木上覆盖着一面国旗。贝迪尔汗被埋葬在一座无名的山上,没有仪式,什么都没有。”

“真悲惨。”

“是的。”上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不幸,还有成千上万这样的例子。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很多人完全不懂这些战争到底给大家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只有那些失去儿子、丈夫或是兄弟以及那些依旧征战沙场的人才会明白战争到底是什么:无论雪天、雨天还是严寒的冬天,那些人都在山间、平原、小溪边埋伏着,伺机而动;无论最终是断肢或者失去心智,还是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的,都带着一颗沉重的心。他们绝不会忘记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即使他们试图去遗忘,那些画面也会时常从他们记忆深处跳出来,不断提醒他们曾经发生的事情。那些通过观看电视、阅读报纸了解战争而滔滔不绝说着大话的人是永远不会体会到战争的真正含义的。”

埃斯拉没听出上校话里的责备之意。

“很奇怪。”她说道,“当你给我讲那个故事的时候,你并没有把赛伊桑和贝迪尔汗区分开来。但是他们一个站在你这边,另一个却是敌人。”

“再给我一根烟。”上校说道。他点燃了第二根烟,猛地吸了两口,开始解释。

“你说得没错。我不讨厌贝迪尔汗,也不讨厌赛伊桑。我只是对他们俩感到惋惜。”

“看来你也很尊重他们俩,对吗?”

“是,就像是猎人对猎物的尊重。”

“猎人?”

“别误会,我的意思这不是单方面的。有时,也有可能是大多数时候,我们才是猎物。不管我们的所作所为有多残酷、可怕、无法忍受,都是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也是他们的敌人。双方都把生命弃之不顾。有时我也会通过对讲机和他们的头头儿说话。”

“你的意思是劝他们投降或是怎么的?”

“不,不,我们只是谈谈。我们并没有互相谩骂、羞辱或是威胁对方,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足球比赛之类的东西。你可能觉得我这是在胡说,但我能从这人的声音里听出他和我有一种亲切感,我认为他也有相同的感觉。在这种时候,我所寻找的恐怖分子--当然他也是在到处找我--看起来就比其他远离战场的人和我更为亲近了。”

“我明白了。”埃斯拉喃喃道。

突然,上校转过脸去面向着埃斯拉。他就像一个陌生人,看着一个与自己水火不相容的人一样。黑暗中,埃斯拉不知道上校眼神里传达的意思,无奈地笑了笑。上校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她在笑。他想问埃斯拉:“你真的懂吗?”这个问题都到嘴边了,但他还是改变了主意。在他内心深处,他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寒意。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试图把手藏起来,害怕埃斯拉会看到。现在也到了他回去的时间了。

“我们现在开始往回走好吗?”他已经快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了,“已经很晚了。”

埃斯拉觉得上校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了,每一次他释放自己的感情时,她都如同身临其境,感受着同样的痛苦、同样的恐惧、同样的紧张以及同样的悔恨。一种同时夹杂着对上校的怜悯、同情以及喜爱的复杂暖意涌上她心头。要是可以的话,她会把这个身着制服、腰别枪支的战士紧紧拥住,像是安抚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小男孩一般拥在胸前,安慰他,告诉他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现在,她除了同意其他什么也不能做。“好,我们开始往回走吧。”因为上校可不想让她觉察到自己的担忧、恐惧以及紧张。

泥板八

皮斯里斯首次登上王位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发育中的孩子,整天都在试图了解自己的身体构造。尽管我的父亲禁止我参与这样的话题,把我的思想尽量控制在他手中,可女人还是成了我的兴趣。我就像是一匹到处寻找母马气味的年轻种马。毕竟我曾亲眼见证祖父弥谈努瓦对马诗狄加的疯狂爱恋。神灵恕罪,但必须承认我被马诗狄加年轻美丽的胴体所震撼了,她的身体曲线在价值不菲的衣服下显得尤为明显。尽管完全知道我的这种行为实在是太无礼了,并且很可能会受到惩罚,但我总是忍不住会想起马诗狄加。每当我看到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脸红,而这个年轻女人已经注意到这点了。好几次我都看到她用她那深邃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让我既兴奋又害怕。之所以兴奋,是因为一个漂亮女人对我感兴趣所以看我;之所以害怕,是因为这个女人是我祖父的太太。

马诗狄加跑了以后,我开始对女人和女孩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我总是忍不住盯着她们看。一天,当我和皮尔瓦在幼发拉底河游泳时,经常和我一起去打猎的结拜兄弟,也是大我三岁的邻居家儿子告诉我现在我们到了该找女人的年纪了。我问他该怎么找,他告诉我平时他只需要向他家的一个奴婢支付四分之一舍克就可以了,他已经找过那女人很多次了。我拒绝了他的提议。皮尔瓦试图说服我,一直告诉我年轻漂亮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但我自己完全不能和一个为了钱出卖色相的女人发生关系,并且,这人还是个奴婢。“那么接下来你就只能等待新年仪式了。”皮尔瓦说道。“新年仪式?什么意思?”我问道。皮尔瓦继续嘲笑我:“新年活动的时候,庙妓为了库帕芭女神自愿接客。无论是谁,只要有权进入神庙就可以和她们媾和。但选谁是她们的权利。你很年轻、很强壮,是一个高贵的……她们不选你选谁啊?”

我也知道庙妓在节日里为了女神自愿接客的事情,但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去参与这样的事情。可能因为我受过高等教育--我只会把我所学用来为各方神灵以及他们在地球上最为心爱的国王效力。根据我所学,仪式只有在以安抚神灵、抚慰他们的愤怒为目的时才有必要进行,仪式并不是用来满足私欲的。但这很难解释我肌肤下蠢蠢欲动的渴望。因此,作为一个处在绝望境地并且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人,我开始期待新年仪式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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