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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遗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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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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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遗属的角度来看,所谓国际灵柩送还是个什么样的公司呢?

我就国际灵柩送还的真实情况采访过一位现在依然和利惠保持着联系的遗属,据说她是因女儿的灵柩送回和利惠成为朋友的。“一般来说,遗属和殡葬方面的从业者之间不会产生那样的关系的,对吧?”我这样一问,她笑了:“是啊,我自己也觉得奇妙。”

木田真理子今年41岁,但她身材苗条,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一头烫着柔和波浪的短发,身穿藏蓝色的立领毛衣,下配与毛衣非常协调的裤子,肩上背着一个红色的包。她将要回法国那天,我约她在仙台车站见面,采访了她。

她的表情没有什么阴影,应该说很阳光。她问我:“利惠姐好吗?”不过,她看上去虽然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了,可一提起当年的事,仍然几度哽咽,眼圈也红了。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但是还没到可以说“已经没事了”的时候。

真理子36岁的时候,和一个法国男人埃里克生了一个女儿,名叫理沙。埃里克在真理子怀孕的时候说过:“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取日本名字,男孩子的话,取法国名字比较好。”所以真理子打算,如果是女孩就取名为理沙。

取这个名字并没有费多大的劲。由于理沙这个名字“仿佛从天上降下来似的”在真理子脑中闪现,所以她觉得一定是个女孩子。而且,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就对埃里克说过,这孩子一定是个女孩子。埃里克也很喜欢真理子起的这个名字,他说:“名字能用汉字,真好。”没事就经常练习这两个字,虽然写得很笨拙,但终于能用汉字写“理沙”了。

当时他们住在法国,可真理子是高龄产妇,又是头一胎,所以就想在日本生产。埃里克了解到她的担心,就说:“如果这样做对真理子和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处的话,那就这样做吧。”随后埃里克愉快地把她送回了日本。

在途中胎儿就开始入盆了,去医院后,医生说要绝对静养。总之,经历了种种波折,最后剖腹生出了一个重2.8千克的健康婴儿。

“虽说一般刚生下来的小孩就像小猴子一样,不怎么可爱,但理沙真的是非常可爱。想要孩子是我们的迫切愿望。她犹如天使一般降生,我被赐予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我太高兴了。”丈夫在真理子临盆之前来到日本,“就像动物园里的狗熊一样”坐立不安地等待孩子的降生。

真理子说女儿降生的时候,埃里克比她还要兴奋,每天到病房里来夸赞理沙的可爱。“我最喜欢的是理沙的黑色头发,真理子最喜欢孩子那头卷毛,还有淡蓝色的眼睛,对吧?”这是他每天挂在嘴上的话。

真理子的父母因为30岁的女儿为他们生了第一个外孙,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说不管穿什么衣服,孩子都特别可爱,给孩子买来一大堆婴儿衣服,还订购了最高级的婴儿车等等,简直是高兴得不得了。

埃里克的法国的双亲也不示弱,寄来了一个电影里才能见到的那种带顶棚的婴儿床,真理子和日本的双亲见了都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婴儿床和日本的榻榻米房间十分不协调。埃里克和真理子的父母把婴儿车组装起来一看,因太过滑稽而大笑不止。现在回想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幕,即便如此,在真理子的回忆中这是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幸福场景。

他们打算等理沙到了能够经受长途旅行的四个月左右再回法国,可是理沙三个月的时候因咳嗽不止和呼哧呼哧声而住院。咳嗽虽然治好了,但是后来呼吸器官一直很虚弱,经常发作。所以一时半会儿回不了法国,于是真理子一家三口就回了娘家。

丈夫因为想和女儿在一起,就请了长假来了日本。中途只为了给工作收尾,回去了一个月(他至今还在后悔这件事),然后又重新回到日本。

理沙身体瘦小,吃得也非常少,因此一岁以后也走不了路,使家人很担心。但是,渐渐扶着东西站了起来,终于能走路了。

“真是太可爱了!她晃晃悠悠哒哒哒地走几步,就停下来站住,看着我们咧嘴一笑,仿佛在说‘看我会走了’似的,简直太可爱了。”可是,看到理沙的第一步的是埃里克和真理子的母亲。

“我碰巧没有看到这一瞬间,而且她已经不会再骑自行车,也不会再蹦蹦跳跳了,所以那天的第一步,我怎么就没有看到呢?”

带着理沙散步,对夫妇俩来说是一件小小的乐趣,因为路上遇到的人都会对他们说:“真可爱啊。”尤其是女中学生,一看到理沙就跑过来说:“让我抱一抱。”真理子的父母也非常喜欢这个洋娃娃似的日法混血儿外孙女。

可是有一天,灾难突然降临了。

没有一点预兆,也没有丝毫预感。

“当时,她是趴在床上的……要是她哭的话,肯定会被发现的。”

在法国的公婆送来的带顶棚的婴儿床上,小姑娘脸色惨白,身子软软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搞不明白……我急得快要发疯了,先给119打电话,然后给埃里克打电话,声嘶力竭地呼喊父母……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

急救人员进房间来,一边进行人工呼吸,一边将理沙送往医院。在医院确认了孩子死亡,接着警察来了。由于不具备事件性,所以他们马上就走了,我只记得当时警察的态度非常温和。

理沙被放进很小的棺材里送回了家。在玄关里有理沙的小红鞋,灵柩从它上面经过。真理子茫然地想到孩子再也不会穿它了,同时对这么想的自己仿佛有某种负罪感。

不知是判断力降低了还是什么缘故,真理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只感觉没有孩子吸奶的乳房胀得生疼。

“因为理沙一哭我的乳房就发胀。即便理沙不在身边,只要乳房一发胀,我就知道,啊,理沙在哭呢……可是,理沙已经不在了啊。”

“理沙,理沙……”真理子一边哭一边在浴室里挤奶。一使劲挤,奶就飞溅到地上和墙上。我为什么没有看护好她呀?这么一想,一连串的苦涩的疑问便浮上心头。为什么没有发现女儿没有气息了呢?难道是那个床杀死了理沙?奶越挤越多,流个不停。

“一定是理沙想喝奶了,说不定她还能活过来呢。”

她的脑子里被这些想法占据,神经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然而变成了遗体的理沙,怎么也抱不起来了。

“她变得软塌塌的、凉冰冰的。那孩子非常非常凉,你摸过吗?那冰凉的感觉实在太可怕了。埃里克也哭着说,她是冰凉的、是冰凉的……”

真理子的娘家当晚为理沙守了灵,几乎所有的亲属都来了。真理子的父母、祖父母、两个叔叔和婶婶、姑姑姑父、堂兄妹、朋友,大家都哭泣着向可爱的理沙告别。

大家越哭,真理子越感觉自己受到了责备。

住在法国的公婆,起初同意在日本火化,但最终还是提出想要见一见可爱的孙女,而丈夫也说没有能够让自己的父母看到孙女,很过意不去。因此,他提出无论如何要把女儿送回法国去。

“开始我不理解,心想,你说什么呢……不过,跟丧葬公司一咨询,说是有专门受理这种业务的公司,我这才知道了有国际灵柩送还这样的公司。我们请他们给介绍一下,当天利惠女士就来了。”

对利惠的第一印象怎么样?

“最初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觉得她很专业……”

利惠当天就从羽田飞到真理子住的城市,而后利索地办理了登记手续,预订了真理子和丈夫去羽田的机票,陪同照料理沙的灵柩和夫妇俩。

“她很快从羽田飞来,然后直到去法国之前一直陪伴我们,帮我们办理运送灵柩的手续,以及预订我们的机票。我根本吃不下饭,她随手递给我一个饭团说:‘你得多少吃一点。’还关切地问我:‘你一直没有去厕所吧?’我这才意识到她陪在身边,感到很心安。利惠的英语并不太好,但不知怎么居然能够和我们沟通,她的风趣性格仿佛完全传递给了我们,就连好久没有笑容的埃里克也笑了出来。太令人惊讶了。”

然后,真理子再次见到了在羽田机场经过防腐处理的女儿。

看到躺在灵柩里的女儿,夫妇俩失声痛哭。

“看到灵柩里的理沙,我们非常吃惊。和她分开时,她那小脸苍白得叫人心碎,而现在她的脸色就像活过来了一样,当时我真的以为她复活了,是尔赫斯让她复活了。虽然非常非常伤心,但是能够再次看到熟睡的理沙,我实在太高兴了。

“理沙仿佛即将睁开眼睛,喊我一声妈妈似的。我不停地呼唤她:‘我是妈妈,理沙,我是妈妈呀。’然而,理沙没有睁开眼睛。尽管看上去马上就要睁开眼睛醒过来似的,可是她不会复活了。与此同时,一种非常冷静的感情也涌上我心头,化了妆的理沙是已经去了远方的孩子的面容。

我一直盯着理沙的脸,无数次地呼唤她的名字。

我哭得筋疲力尽,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翻江倒海一般。可是,再怎么哭,孩子也回不来了,到了此时,我终于明白孩子已经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由于离飞机起飞还有一天的时间,利惠告诉我,‘什么时候想看孩子,请随时告诉我,我陪你们去。’我们去看了理沙好几次,每去一次,孩子再也回不来的感觉就增加一些。

最后盖上灵柩的盖子后,他们还用法国国旗颜色的缎带封了印。

孩子的样子特别可爱,我们说了好多遍拜拜……这只是暂时的告别,我们一再对她说:‘到了法国还会再见面的,在爸爸的国家还能见面的。’埃里克也非常难过,一直对她说:‘爸爸的国家是很棒很棒的地方。’”

灵柩在尔赫斯停放一个晚上,夫妇俩回了饭店。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们相互安慰,‘回到法国还会见到她,还能跟她告别的。’半夜我醒来,看到埃里克背朝着我在哭泣,我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心想,原来人竟然这么能哭。”

第二天,埃里克和真理子、理沙踏上了回法国的旅途。

“我记不太清楚了,回法国的机票也是利惠帮我们订的。当时我们俩脑子一片空白,她真是帮了大忙。

利惠最后到机场给我们送行,温柔地拥抱了我和埃里克,非常非常温暖。埃里克好像说了‘谢谢你帮我们叫醒了理沙’之类的话。

法国很远,到了法国以后,理沙会变成什么样,我们其实很担心,因为她已经死去多日了。

谁知到了法国后,往灵柩里一看,躺在里面的理沙依然那么好看。

那时我们俩又哭了起来。

不过,我和埃里克已经不像别人那样哭了。

一是因为我们感觉已经能够面对理沙已经死去的事实,二是由于再也没有哭的力气的缘故。

法国所有的亲属都参加了葬礼。公公婆婆泣不成声,叔叔婶婶也都哭了。不过他们这样对我说:‘真是太可爱了。’‘真是个美人啊。’并对我说:‘谢谢你千里迢迢把孩子带回来。’

从那天开始,已经过去十天了,理沙却一点都没有变。所有人都惊叹‘保存的技术太高超了’。

如果是理沙刚死亡时的面容,我们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恐怕大家也不会去看,这样的话理沙也太可怜了。然而现在她非常可爱,让人总也看不够。

埃里克的祖母已经八十多岁了,是个拄着拐杖的小老太太,她紧紧抱着我说道:‘我也快到那边去了,我会在天堂找到理沙,好好逗她玩的。这次我见到了她的模样,真是太好了。’

老祖母哭泣起来,哭得很厉害。

那时我想,理沙最后能够回到家人身边,真是太好了。无论在日本还是在法国,我们能够让她回到众多的亲人中来,我们做对了。

理沙和所有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有了紧密联结。不久的将来,大家去了那边,理沙还会再与这些亲人重逢的。

人并不是孤独的,大家死后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化为一体的。

在羽田和理沙分别后,不是又在远离日本的法国再次见到她了吗?

所以,我觉得肯定还会再次见到她的。虽然现在暂时分别了,但是一定会在天堂再次相见的。这么一想,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人生苦短,总有一天我也会死的。活着的时候我要好好活着,到了那边之后,我要讲好多好多故事给理沙听。

话虽如此,大约过了三年之后,我才能够真的这样想。

我感到紧紧握着的对理沙的执着稍稍放下了一些。

原来放下也没有问题了。

就这样,在某一天,我在心里听到了‘你走吧,没关系’的声音。

我不清楚‘你走吧’的含义是什么,也不知是理沙说的‘拜拜’,还是我对理沙道了别……”

“记忆中的理沙被高大的埃里克抱在怀里,从他的肩膀上露出小脑袋朝我嘻嘻笑着。

还一遍一遍说着刚学会的‘拜拜’。

‘拜拜……’她挥动着小手说着‘拜拜,拜拜……’渐渐地远去了。

啊,原来她是为了我们学会了说拜拜之后,才去了天堂的。

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去野餐的情景。新绿时节,细细的游步道上树影婆娑,理沙柔软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都亮闪闪的……埃里克穿着格子衬衫,亲吻着理沙的脸蛋,路边盛开着无数的小白花……

完满的幸福就是这样的吧。”

利惠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对于这个问题她是这样回答的:

“她从不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话,她不是一个会甜言蜜语的人。

我觉得利惠的行为本身胜于雄辩。人已经死了,已经没有办法了,这种想法她一点也没有。‘还可以做些什么的。’‘还能够为死者做些什么?我要尽自己的所能去做。’我真切感知到了她这样的内心。她看我冷了就给我拿来毛毯,看我渴了就拿来茶水递到我手里。在那种精神状态下,我们根本无法买机票,因此她把机票送到我手上,真是帮了大忙。

而且尔赫斯的防腐技术实在了得。人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所以完全不了解他们的真正价值。我觉得尔赫斯的工作人员恐怕比我们自己还相信理沙会复活,否则他们不会做得如此完美。

我们想要为理沙做更多的事情,可是一切都晚了,我们只知道这样哭喊。告诉我们还可以为孩子做些事情的是利惠他们。

由于与利惠女士的邂逅,我们也终于能够对理沙说‘我们为你做了这么多’,没有什么遗憾地向前走出一步了。

利惠从来不说那些大道理,我现在已经能够理解了。

安慰、同情等等不都是俯视的目光吗?同情别人的人们给人一种自己处于幸福之中,想要拯救那些可怜的人的感觉。

然而,我们想要和理沙在一起。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悲伤,我们也想和理沙永远在一起,对于我们而言,悲伤几乎就如同在说‘I love you’。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时候是想要悲伤,想要痛苦,因为这样才能和理沙在一起。而且我们现在才感受到,我们能够得到那么可爱的孩子,和她分别时才会那么悲伤,可见我们曾经是多么幸福啊。

一直陪伴在悲痛万分的我身边的是利惠女士,让我倚靠着她。

她说想哭的时候不要忍着,尽情地哭吧。

我伤心的时候就倚靠在她身上。她虽然个子矮小,那时候却感觉她特别高大。我感到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在这种时候,可以靠在别人身上的。”

真理子后来在法国的临终关怀机构做起了倾听诉说的志愿者。前两天,她第一次送别了一个人。

“有一个老大爷握着我的手这样说:‘谢谢你!我去了那边以后,也和你的祖母一样,一定找到理沙,好好爱她。我现在盼着去那边了……’”

其实她内心的伤痕一点也没有平复,但她还是想要和有着同样痛苦的人们在一起,寻找关于“死亡”的答案。此次,真理子就是为了去东北地方进行志愿者活动而回国的,几天后就要回法国。

她还这样说道:

“在女儿死亡之前,我以为自己能够体会别人的悲伤,其实并非如此。没有遭遇我的不幸是绝对不会体会我的心情的。不过我也一样,我并不了解因为海啸而失去家人的人的心情。

只是,假如我比别人多知道一些什么的话,我只是知道怀有不能让别人了解的悲伤的绝望心情,还知道没有人能够把自己从这样的悲伤中解救出来。所以我尽量陪在他们身边,想方设法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最后她微笑着对我说了句“代我问大姐好”,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在那杂沓的人群中,想必也会有和她同样心怀悲伤的人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2

还有一家人。这对夫妇说利惠曾经对他们非常关照,所以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他们失去了最心爱的儿子。

在亚洲的某个村落里,一个日本年轻人去世了,他的名字叫高野胜,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曾经就职于日本国内的一家IT企业,后来他辞职了,去往一家海外的日资食品加工公司当了合同工。他对公司说想利用假期去周边国家旅游,就出发了。可是三天音讯全无,在日本的父母和当地同事都很为他担心。

他会不会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呢?如果说父母的脑海中从未闪过这种不安的念头,那是假的。但是,他们都不相信儿子会死,除非见到孩子本人。“怎么可能突然间死了呢?”遗憾的是,最终还是只等到了他的遗体。

之后传来的坏消息对于二老来说犹如雪上加霜。当地伊斯兰武装集团制造的恐怖活动频发,治安状况恶劣,回收遗体有很大的难度。

就连外务省的工作人员和当地驻扎的日本警察都不能靠近那里。

高野胜的父母说道:“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也想见见他,做父母的当然会这么想。”

“有具遗体无法回收”这个消息从各种渠道传到了利惠的公司。

“希望他能尽早回来。”利惠非常担心遗属的精神状态。

遗体在那个地区搁置了几天后,终于借助当地警察的力量收了回来。

他好像是从接壤的邻国入境的,在返回市区的途中迷了路。死因是坠落造成的脑损伤,坠落的原因不明。

胜在老家上完公立初中和高中后,考进了东京的私立大学。

“我和丈夫也谈过,这孩子从小就有点坐不住。”母亲映子说道。他们总是担心胜会不会遇到危险,所以当他提出要考摩托车驾照时大加反对,考大学的时候,她也恳求孩子,“求你了,一定要报考百分百能考上的大学哦。”

“在他刚开始流露出想辞掉IT公司的想法时,我也劝他千万别辞,但是他说:‘我实在是承受不了了,都快得神经病了,就让我辞了吧。’”

父亲浩二也点头说道:

“在过去,进了哪家公司就只能在那儿干一辈子,但是现在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辞了职没问题吗?我当时也挺担心的,但是他说,总比得神经病要强。而且听说最近因为得忧郁症而自杀的人挺多,我觉得胜说得也在理。

“现在看来,当时要是不辞职就好了……我们夫妇俩总在念叨这句话。不过,如果他一直在那家IT企业工作的话,也说不定会自杀,或者在日本遭遇交通事故呢。最后我们得出结论:这都是命啊。可是,没多大工夫,我们又说起了这些车轱辘话。尽管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如果那时候不同意他辞职的话,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胜半年多没有找到工作,浩二也急躁起来,时常埋怨胜两句:

“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数落他,年纪轻轻的老待在家怎么行?不赶紧找工作,将来可没饭吃。现在想一想,人生漫漫,何必那么催他呢,应该多给他些时间,让他好好挑挑就好了。”

胜并不怎么想出国工作。尽管如此,在海外找到了工作的时候,好像也不是那么不情愿。

“一听说他要去外国工作,我挺担心的,还托过认识的人,但是也没有其他合适的工作。”

映子神情寂然地说,还问过亲戚有没有什么好工作等等,想尽了办法,可是没有找到合适的。

结果,心爱的儿子竟然死在了异国他乡。

去确认遗体的是一对比他们年轻一轮的亲戚夫妇。

他们从当地打来的国际电话里,传来了令人无法接受的报告:“胜君的模样改变很大,你们二位还是不要见他比较好一些。”

“所以,我们是以绝望的心情等待胜的归来的。”

通过在当地工作的业务伙伴的协助,与那个国家的殡仪馆取得了联系,利惠办理好了国际灵柩送还的手续。遗体抵达羽田机场当天便进行了处理,然后直接把他送回了父母家。

和胜再次见面的双亲忍不住老泪纵横。

“真的很漂亮……简直令人无法相信,还能看出他小时候的模样来呢。这孩子自从去外国工作了以后,模样变得有些颓废,但是现在又回到了他上中学那会儿天真无邪的表情了。

我们想对利惠他们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为了他人,努力做这份艰难的工作。感谢你们为了我们的儿子做了这么多,这么尽心竭力。

我们觉得这是一项值得尊重的工作。

去确认过遗体的亲戚曾经对我们说,你们要是看到的话肯定会留下心理创伤的。然而,他的身体被绷带包裹得特别好,看样子胜一点儿也不疼了。”

利惠对于这对夫妇之后的行动记忆犹新。

因为他们打电话来说:“我们要去胜在那边住过的公寓。”

不用说,利惠他们只负责国际灵柩送还,把灵柩送回家之后的事情不在他们的业务范围之内。

当时利惠对这对夫妇不同寻常的精神状态十分担忧。

他们常常突然哭起来,马上又发起呆来,显然连日常生活都过不了了。在他们心中时间已然停止了。无论是用餐时间、睡眠时间,还是如厕的时间都变得不正常了。

他们的精神状态还没有从震惊和悲伤中恢复过来,想必整天都是一边喊着“胜、胜……”一边到处寻找心爱的儿子。一想象这对在语言不通的人海中茫然伫立的老夫妇,利惠就感到心痛。这样的话,他们会遭遇双重悲剧的。

利惠忍不住问二位老人:

“大叔、大妈,请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去那边?”

夫妇俩说出了他们的心愿。原来他们是想去胜的公寓拿回胜的遗物,去银行销掉账户,和胜的好友们见个面,表示一下谢意,而且还想去胜遇难的地方为他祈祷。

利惠想,他们这是要去遍历儿子生前经历过的一切场景。他们是铁了心要去走这段路的,谁也阻止不了的。

利惠替他们把胜生前签约的手机和公寓等能在日本解决的事项全部办理妥当,还给以前认识的好友打了越洋电话,拜托她这件事:

“胜的父母说什么也要去那边。真是不好意思,周末能不能请你为他们当一下向导啊?占用你的休息时间,实在对不起……”

好友早就知道利惠总是这样过多地替别人着想。她说,这并没有什么特别麻烦的,她总是这样。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她能为别人做这么多,而且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还有遗体源源不断地送回来。利惠的身体吃得消吗?我反而担心起她来。”

好友很痛快地答应了利惠的请托。

胜的父母飞到了当地。他们本来很想去胜遇难的现场看一看,但是利惠的友人劝阻道:“以后一定有机会去的。”夫妇二人好容易才同意,探访了除了遇难现场以外的胜去过的地方,品尝了胜很可能吃过的东西,办完了银行的手续,向公司的人们表示了感谢之后就回国了。

他们其实是想去见见活着的儿子吧。不过,即便儿子已经不在了,他们也很庆幸能去当地看一看。

映子断断续续地说:

“在那个国家到处能看到野狗。看到这些野狗,我就想起了这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我家养的狗死的那天。狗已经到岁数了,死前一个月就站不起来了。胜担心得整天陪着它,为它按摩腰腿。狗死的时候,最伤心的就是这孩子了。他是个特别善良的孩子。

“我回想着那时候胜的样子,心里想,他掉到悬崖下面时,肯定也哭了吧。胜太可怜了!在那个国家迷路的时候,掉下悬崖的时候,我都没能去救他。”

说着说着,映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浩二也开口说道:

“我在胜找到新工作离开日本那天,写了一封挺长的信。信里讲的是关于第一个工作有些失败,换了工作后要注意些什么,还有感谢他生为我们的孩子之类的内容。因为我觉得这次才算是他真正的离巢。我煞费苦心地写了这么多,本以为他能写几句回信,可是到底也没有等来他的信。因为那家伙向来就不爱写回信,所以,也没有抱多大指望。关于那封信,后来他也从没有提起,我就想,他大概是看完就给扔了吧,还有点失望呢。

谁知,我找到了,就放在他平时上班带的背包的一个小口袋里。把我给他的信和电话本、日程表之类的东西小心地放在一起,像个护身符一样每天都带在身边。

我们绝对算不上是一对经常交流的父子,误解一定也很多。

但是,胜很明白我做父亲的心。

虽然没有回信,但是胜读懂了我的心情,完全接受了我的心意。所以说,能亲自去一趟胜的公寓实在是太好了……”

浩二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他急忙从口袋里拿出叠成小方块的手帕擦掉了。

胜的父母顺利回到日本,让利惠放下心来。她希望二老即使失去了儿子这唯一的寄托,也能够健康平安。

胜的父母回国后,还专程到尔赫斯的办事处来向利惠表达感谢之意。父亲浩二握着利惠的手道了谢。

“我对利惠女士说非常感谢她。为我们忙前忙后,做了那么多,太谢谢她了!

我和妻子去胜所在的国家期间一直在想,他从小就愣头愣脑的,是个不省心的孩子。我们两个人可以说是提心吊胆地把他养大的。他考大学的时候也是好几处落了榜,只有一处没有落榜,他就去那儿了。

这次我们去那个国家时,由于语言不通,我们也同样感到精神紧张。但是,我是这样想的,让我们担心和受累就是胜对我们尽的最大孝心。回到日本以后,一想到,啊,从今往后再不用担心那小子了,就感觉特别寂寞。

胜活着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快乐。能够为他劳心费神,唠叨他不孝,觉得非常开心。

那小子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让父母省心哪……真是个不孝顺的孝子啊。”

说到这里,老父亲不禁放声哭泣起来。

每一个人的存在都很巨大,留下的空缺永远无法填补。

总是让父母担心的孝子,扔下两位年事已高的双亲,独自一人朝着永远的旅行先行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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