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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一年腊月,容美土司署衙人心惶惶,平山万全洞森严壁垒。
坪上经由软梯嶝道下洞的关口,由田畅如、田琰如兄弟亲自带兵把守,任何外人不得靠近。洞口安设了两门土炮,日夜有家丁值守。洞内饮食起居一切安排就绪。腊月初三日,容美宣慰使田旻如带着自己的最可靠的亲兵家将和伺妾奴仆住进了洞府。
安营扎寨毕,田旻如就传令各地土司务必按照霜降日的约定,严守各处关隘要道,不准放一个官兵入境,也不准主动向临境的官兵出击。
田旻如每天坐在洞内“魏博楼”里看书。这“魏博楼”是他父亲田舜年藏书的地方,里面放着当年刊刻的《田氏一家言》诗集。诗集里记录着许多山川名胜、人物风情、名流聚会、亲友唱和。他看先辈事业何等辉煌,父亲当年何等威武潇洒,不禁感慨万端,自惭汗颜。
过了些日子,眼看年关将近,田旻如没有听到官兵有何动作,就以为可以这样相持下去了。他还打算年节时把兄弟家眷都叫到洞里来,大家在一起吃一顿团年饭。一个人在山洞里呆久了,他又有些怀念家人的温热,这是人到老年必然加重的情愫。
不料一日夜晚,旗官田安南突然回来报告邬阳关发生兵变。田旻如一听暴跳如雷,大骂田安南在这节骨眼上万不该鲁莽行事、激成内乱。他要田安南赶快重新组织兵力,回去扼守住邬阳关。
田旻如料定这一定是官兵煽动所致,但他没有估计到对方招数的厉害,事态会因此而迅速发展,形势急转直下。
原来湖广总督迈柱和冶大雄密谋之后,按照统一的军事部署,各方都迅速采取了行动。夷陵总兵冶大雄亲率大军直插容美纵深腹地,归州总兵单天武派参将带兵,星夜赶到到红沙堡妥善接待归化民众,阻止土司追杀,并相机占领了邬阳关。同时,四川总督也迅疾调派大批官兵开进容美边境,形成了四面包围、内外夹击之势。更要命的是,冶大雄派往容美境内的密探四处宣扬官兵进剿在即,鼓动土民赶快归顺朝廷,一时官兵压境、人心惶惶。
不久,700多土民从邬阳关回到了自己的山寨,到处传说官兵如何善待归顺之人。这样一来,各地山民就纷纷结伙成群,起来反抗土司,要求归顺朝廷,声势越来越大。
各地土司头目也都躁动起来,容美所属石梁土司头目张彤柱早就对田氏的横行霸道不满,几次向湖广总督告发他们的恶行,素有归化之心。他曾经参加周边的十五家土司的联合行动,到武昌总督府请愿,要求实行改土归流。现在看到形势如此严重,张彤柱再也顾不得田旻如的压制,便首先投出,抱着土司印信到渔洋关归顺官兵。
四方警报频传,田旻如再也坐不住了。他万没想到在黑云压城的紧急关头,内乱又山崩地裂。他要洞中的家眷都回到府邸中去,只要几个贴身的家丁留在身边,一个人整日里寝食不安,望壁搔首,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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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日清晨,田畅如、田琰如慌慌张张溜下洞来报告,说大事不好,山民都闹上门来了!上头坪里已经围了好几百人,山下峡谷里也有好多人在往上爬。田旻如急忙来到洞口,果然听见山上山下人声鼎沸,许多人一齐高声呼喊:
“王爷出来!王爷出来!”
田旻如大惊失色,他知道早有山民“结党抗粮”,万没想到现在竟然会闹到这等地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田畅如说:“大哥快拿主意!”田琰如道:“干脆轰他几炮,把这些狗日的吓跑!”
田旻如立即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炮声一响,官兵岂不正好开进来吗?这正是他们的阴谋。”
两个弟弟齐声问:“那怎么办?”
田旻如想了想说:“还是得好言相劝。你们上去跟山民说清白,就说土司大事,本宣慰使自会同官兵协商,给朝廷有个交代。山民不要听信谣言,起哄闹事,赶快回家安分守业。”
二人听罢都摇头叹气,却也无奈,只好上去试试看。
兄弟俩爬到坪上,又不敢亲自出头露面,只叫几个家丁头目去向山民叫嚷。山民们哪里肯依,头目们便不耐烦,又呈起凶狠来。田琰如几弟兄平日作恶多端,执意顽抗到底,更加激起山民愤怒,就向家丁们发起了攻击。
坪上的山民一浪一浪地冲击守卫的家丁,但徒手敌不过钢刀,好些人都被砍得头破血流,依然无法接近下去的关口。
坪上无法接近,人们就设法绕到万全洞底下。万全洞绝壁万丈、下临溇水,峡谷河道里水流喘急。许多山民便沿河进入峡谷,朝上呼喊怒吼,吼声如万壑惊雷,激荡山崖。有些人试着往上攀爬,可是悬崖陡峭,爬上一截又滑落下来,跌伤了好几个。但山上山下的山民都不罢休,日夜攻击不止,万全洞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方圆数里全是一片山呼海啸。
一连闹腾了三天三夜,田旻如在洞内急得搓手顿足,心急如焚。
他知道人心已变、内乱已成,这一来和官兵对峙的计划就完全破坏了,变成了内外夹攻,自己完全背理了,孤立了。明知大势已去,躲在山洞里已经毫无意义,但他又不甘心束手就范,一时没了主意。
他神情恍惚地回到洞内“魏博楼”里,见洞壁上挂着的先祖的画像依然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便跪在画像前祈祷起来。他希望先灵能给他指引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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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峡谷里突然出现了一群山花子,他们正是路过此地到武落钟离山祭祀的巴方舞者。山民们急忙向他们说明情况,请求相助。领头者是一位蜂腰鹤臂的白发老者,他正是唐开武。
一看此情此景,唐开武心中义愤填膺,就带领弟兄们和山民们一起强攻起来。
那些巴方舞者个个都是攀援绝壁的高手,只要一个指头扣住岩缝,整个身体就能爬上去。当天夜里,唐开武就带着巴方舞者们就从峡谷底下攀岩而上,但是这悬崖毕竟太陡,加上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有几个就半途摔了下来。底下的山民抢过去营救,却早已粉身粹骨,令人心痛不已。
可上面的人毫不胆怯,依然攀爬不止,二十几个矫健的汉子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了洞口。守洞的家丁根本没有想到有人能从下面爬上来,猝不及防,早被这些天降神兵一一按住,封喉就擒。
唐开武和几个兄弟立即爬上炮台,一把扯掉导火索,就往炮筒里撒尿,把里面的火药全部淋湿了。他们并不进入洞内,而是沿着绳梯继续往上爬,很快爬到了坪上的关口。
那关口的兵丁只在注意上头的人,也万没想到下面会出事,巴方舞者们摸上去就一个二个扭断了腿臂,有的翻滚倒地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放倒了关口的家丁,唐开武就发声喊:
“大家快来抓人!”
坪上的山民们举着火把一拥而上,很快就抓住了田畅如、田琰如兄弟,又把土司干将田安南、向日芳、向虎,阉人刘冒、仁寿、史东东等人也一一捆绑起来。这时天已大亮了,众人商量如何下去把田旻如从洞里揪上来。唐开武说:
“你们下去并不难,可是如果田旻如放赖,自己不爬,别人是没有办法把他从绳梯上弄上来的”
有的山民就说:
“能不能要他的老婆和儿子下去劝劝看?”
众人都附和说,可以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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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土民聚集,将平山行署和田家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家眷妻妾早已乱作一团。土民去找田旻如的妻妾,一个个都躲着不肯出来,唯独他一直冷落寡居的结发妻子看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挺身出来,愿意去见田旻如最后一面。
于是山民们就把那女人和她所生的儿子田祚南找来,引到坪上,向他们说明利害,要他们下洞劝说。那女人和田祚南就战战兢兢下到洞里。
那女人名为田旻如原配夫人,其实早被他遗弃,孤身一人生活在偏屋冷房,丈夫几十年都不曾拿正眼看她,更不曾和她有过言语,家里的妻妾奴仆也没把她当上人看待。但她不争不吵,不离不弃,一直在田家默默守着妇道、把儿子养育成人,孤苦伶仃地从青春熬到白头。
现在她来到洞中,也不敢上前,只依在门边望着,让儿子一人进去。田祚南就进门跪在田旻如面前。
这时田旻如还不知道外面已经闹到何等地步,正一个人歪在椅子上迷糊。听见脚下有人哭泣,他才惊醒过来。田祚南便一五一十地向他哭诉了外面的情形,说田安南早已不理防务,邬阳关和北边的关隘都失守,官兵已经入境,四叔、六叔被山民扭送去见官兵,司署文武各逃生命,家里人都吓得东躲西藏,这可怎么办?田旻如听罢长叹一声,知道现在自己已成孤家寡人,却又无可奈何垂下了头。
那女人看丈夫竟无一句言语,便轻轻咳嗽了一声。田旻如这才发现门口居然站着一个老婆子,细看竟是他遗弃多年的发妻。他万没想到这种时候,别人都各逃生命,这女人还来到自己身边,心下多少有些愧疚,便说:“进来坐吧。”
那女人这才侧身进屋,垂手站在墙边,开言道:
“夫君啊,我们都已老了,自己的生死不足虑,但要以子孙为重,千万不要闹到灭族的地步”。
一听此言,田旻如不得不拿正眼望着她,感觉她眼神里透出一种不折不饶的尊严、一种不可违拗的家法族规的约束。他感到震惊,同时也感到惭愧。
这话确实使田旻如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被官兵逼得走投无路,天大的罪名也只能由自己一人担当,何况说到底也只不过不想改土归流,对抗官兵也绝非为了谋反朝廷。事已至此,不如现在就让儿子接替宣慰使之职,改土事宜由他去和官兵交涉,随官兵怎么办。自己单独去朝廷请罪,辩明绝非疆吏强加的谋反对抗,或许能保家族安全。
想到此,他便拿定主意,示意妻子请坐,然后叫儿子田祚南扶他走到“魏博楼”中,站在先祖的遗像前。他抖抖索索地拿出容美宣慰使司的大印,双手交给儿子。他交代儿子承袭职位,代表容美土司去和官兵交涉改土事宜,一切听由朝廷处置,但一定要安顿好家族子弟。
田祚南跪地接过印玺。父子二人又一起跪在先祖遗像前,田旻如哭告道: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田旻如无德无能,致使祖宗所创世代家业毁于一旦,旻如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后人,罪莫大焉!今待罪之身百死难赎,唯祈求先祖在天之灵保佑家族后人得以生存......”
他泣不成声,发妻和儿子也号哭不止。
等在洞口的山民早已不耐烦,连声催促快点快点!田旻如才由家丁扶持,三人出洞慢慢爬到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