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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镇土司正月十五歌舞圩会的竞技活动是晚间举行的,这才是最轰轰烈烈的时候。
傍晚,如血的夕阳从巍峨的火烧坪顶上渐渐下沉,把殷黄的余光残留在清江河面和王府大坝上。夕照之中,山川人物都变得如梦幻般朦胧恍惚。王府城楼慢慢从余光里隐退,由殷黄变得黑沉阴惨。大坝上的人群也渐渐变得灰蒙起来,整个场景好比由彩色暗转成黑白,最后还原成负片。
黄昏降临了,都镇湾龙灯会的大戏也即将开场。各个山寨赶来的山民、远方慕名而来的客商都聚集在王府前的坝子上,成群结队、人流如潮。王府门楼上点亮了灯笼,城墙箭垛上布列着手持长矛的兵丁。王府大门两边排列着卫士,虎视着大坝上的人群。在大坝周围的各个路口,都有兵丁把守,紧盯着人群,暗查田虎的踪迹。大坝内各个场子也有兵丁游弋巡逻,防范甚为严密。
坝子的东头是往常赶圩的集市,不但都镇湾土司各个山寨的山货特产在这里交易,就连鱼峡口的皮货、盐池河的盐巴、龙舟坪的鱼干、天柱山的草药、沿头溪的布匹也运来这里零售批发,甚至五峰水浕司的茶叶、鹤峰的干果、巴东的杂货都有商人来贩卖。还有各种零食小吃、时鲜地摊、沿路叫卖,来往拥挤,人声鼎沸。白天的大集已散,今天特别开了夜市,依然十分热闹。吃消夜买糖果的人们推进涌出,夹杂着一些零星叫卖的山民和乞讨要饭的小山花子在人群里钻来蹿去。
酒馆里有许多跑江湖的人士聚集在那里喝酒,桌上炖着一钵香喷喷的腊蹄胯子,摆了几盘刁子鱼,还有麻婆豆腐、熏腊豆干、生腌黄瓜、虎皮青椒、爆炒四季豆等下酒菜。同桌为友、猜拳传令、酒兴正酣。其中偶尔出现一些神秘的方士、云游的道士和有特异功能的异人。他们有的能伸手一晃就让孩子失去意识、乖乖地跟他走,俗称“抹唬子”;有的能让家养的鸡鸭无声无息地钻进他的口袋,俗称“叉鸡佬”;有的能下蛊发咒致死仇人,俗称“蛊仕”;有的能让死尸行走,俗称“赶尸法师”;这些人都趁山歌大会的夜晚,要亮一亮自己的绝活。
有一个方士模样的人三杯下肚,不觉话就多了起来,便对同桌的朋友们说:“我看今年子这个歌会只怕要出拐哟!”
有人问他此话怎讲,那方士就低声说道:“我看到一群一群的山花子都往这边赶来,只怕是巴方舞者要起事哟!”
大家一惊,过去只听说过巴方舞者行侠仗义,再狠的徒堂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后来被田旻如赶到四川去了,没想到今日他们有回来了。旁边坐的一个云游道士就说:“这里是他们的老窝,最能呼风唤雨的。”
那方士端起酒杯咪了一口,朗声论道:“这巴方舞者现世也是有道理的。你看朝廷早就下旨要改土归流了,这都镇湾的田家王爷还是独霸一方,奴役百姓、残害山民,让巴方舞者出来闹一闹也好。”
那道士又说:“他们的武艺可是了得哟,完全是巴人血性,歌舞冲杀、视死如归,王爷的兵马压不压得住,很难说,今晚可有一场好戏看罗。”
那方士又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他们连夷陵总兵都不放在眼里,人家派人来这里贩马,都给扣留了。总兵大人冶大雄一气之下就上奏朝廷,要派兵来敦促他们改土归流呢。这节骨眼上山民闹事,他们还敢乱砍乱杀?”
一位近日从湾潭下来的商贩接口道:“你说山民闹事,前日平山那边还真的出了大事呢?”众人急忙打听,那商贩便悄悄讲道;
“皇帝下了两道诏书,要我们容美宣慰使田旻如进京商议改土归流,湖广总督也派官员来催促,可是那田旻如偏偏抗旨不去,还躲进万全洞里,要兵丁把守关隘,强迫山民和官兵对抗。山民们被野蛮的土司害苦了,早就想归顺朝廷,就有几百上千的人围了上去,叫喊要田旻如出来投降。他们田家兄弟还是躲在洞里不肯出来。”
旁人发急问:“后来呢?”那商贩吞了口唾沫,接下说:
“嗨,后来山民越来越多、越闹越凶。那万全洞也真是危险啦,它悬在半山崖上,上头只有一条嶝道可以下去,可是有家丁把手,下头是万丈深渊,洞口还有城堡炮台,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可是就有一群不怕死的山花子、据说是巴方舞者,那真是厉害。他们下到几千丈深的峡谷里,从悬崖峭壁上悄悄爬上去,和守洞的家丁拼杀起来,结果把田旻如的两个弟兄和家丁阉人都抓了出来,押送到官兵手里。那田旻如一看人心已变、大势已去,只好交出印玺,自己一绳子吊死了!”
大家立刻瞪大眼睛,惊问:“真的?”
商贩就干脆大声嚷道:
“怎么不是真的?我昨天到渔洋关的时候,亲眼看见看见一队官兵押着他的四弟田畅如出来了,听说官兵已经将他的五弟田琰如押出大岩关、二弟和向日芳等人也被押出奇峰关,官兵还要进去把田旻如开棺戮尸呢?”
众人一起叫道:“好,容美土司这下完了,这棵大树一倒,我看都镇土司王爷还能折腾几天?”
那方士就说:“只怕今夜官兵就要来拿他哟,你们没发现今天晚上清江码头上一下子靠了七条船,都封得严严的,里面莫不都是藏的官兵吧?!”
他这一说,人们都惊恐得直伸舌头,再也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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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在江边客船上夜谈的吴学士和文友唐秀才,此刻也在雅座间饮酒。吴学士听了外间议论,心里暗自一惊,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土司顽抗,土民竟能通晓大义,逼之归顺,实属仅见。容美抗旨之恶、土民向化之诚,已经昭然,湖广督臣参奏属实、举措亦当。这一来,朝廷就不必犹豫,反倒好处置了。
那唐秀才低声说道:“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是找土司王头领算账来了。”吴学士正在思虑,没有应声,他就解释说:
“前日不是说到,你们吴家的那位大女儿跟一猎人在山上躲了几年,落户此地,抱养了一个儿子吗?那儿子就是田虎,今日成婚,娶的恰巧就是覃云山的女儿丹妹。可是王爷的大相公在就盯上了这姑娘,居然拿什么土司王法初夜权问罪,派王头领把新娘子给抢来了,还打杀了那个老猎人、到处追捕田虎,要拿他点天灯,这事在白天的歌会上已经闹得民声鼎沸。你想,吴家的二女儿上了山,这田虎岂不是人家的姨侄儿?他们能坐视不救?那王头领也作恶至极,平日杀人不眨眼,当年剐杀了人家的头目,今日又打死老猎人、还要灭人家的香火根根,他们能吞下这深仇大恨?”
吴学士听了沉默不语。他已访查得知,此方土民人心向化、归流心切确属事实,土司屡犯罪恶亦属不冤。他们居设九间五层,坐向子午,私割阉人,冒犯皇权;所隶土民,专擅予夺,私派滥罚,酷敛淫辱,没人家产、杀人家口。土司之治如此野蛮,以致天怒人怨,土民奋起反抗,众叛亲离,巴方舞者被迫出手,也难免拼却性命,着实可悲可痛。然则事端既难避免,亦可见改土归流之必须,土司顽抗之悖逆。我当将所见所闻如实上奏朝廷,严惩田氏家族,解救土民于倒悬。学士主意已定,便对唐秀才说道:
“巴方舞者所为,一则土司逼迫,二则族魂所系,民心所向,其实深明大义。今日亲历此事,或许惊天动地。若把此番见闻写在书中、传示世人,既有利改土之举,又可明治乱之道,倒也不虚此行。何况其间爱恨情仇、人物命运,实在可悲可叹,也足见一方风物人情。”
唐秀才立即称赞:“康熙四十二年,梁溪顾彩受田舜年之邀游历容美,刻有《容美纪游》流行坊间,不过猎奇揽异而已。兄台乃翰林首席、当今文魁,此书若成,必为千古传奇,不但洛阳纸贵,且为我方生民之福。”
于是二人共饮一杯,都夹了一条叼子鱼放在口里慢慢咀嚼。
此时有巡逻的王府兵丁走了过来,客人们便都打住话语、各自埋头喝酒。领头的兵丁朝酒馆里瞧了瞧,又往大坝西头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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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坝西头又是一番景象,那里是斗牛斗鸡、杂耍卖艺的场地。每次歌会这里都有精彩表演,总要发生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斗牛是最吓人的。俗话说,“黄牛打架笑死人,水牛打架吓死人”,今天的斗牛就是黄草坪、雪山河和枫香坳三个山寨的水牛争风。
所谓争风,是在场地上先亮出一条母牛,让两条公牛远远看见,在强烈的性刺激下都抬起头吸着鼻子露出牙齿,立刻争斗起来。公牛朝着竞争对手奋力冲去,两个牛头猛地一撞,接着就用牛角拼死抵住,鼓起血红的眼睛、眼球都快滚出来,后腿猛蹬肌肉发抖。它们在观众的鼓噪声中僵持着,各自倾尽全力,直到对方退却逃跑。而得胜的公牛往往紧追不放,需要壮汉们用绳子拴住它的腿拖开,甚至要用火把才能把它们烧开。有时它们会用尖角顶撞对方,刺伤脖子和肚皮,也有的公牛当场就累倒气绝或重伤之后死去的。
今天斗得很残酷,有几头公牛抵破了肚子,连肠子都流出来了。此刻胜负已决,黄草坪的那条盘角牯牛争得牛王,角上挂了红花牵走了。观众散开,人们正把斗败死伤的牛往外拖,地上留下一滩滩血浆,被落日的白光照得明晃晃的。
坝子中间有一大片场地,靠南面王府的一端搭着大看台,那是王爷和各方头人观看表演的地方。白天这里举行了盛大的赛歌,现在人们又开始往这里云集,准备观看晚上的龙灯狮子高跷表演。当人们来到这里时,发现王府门口戒备森严,数十名挎刀的家丁站在大门两边,个个都把手按在刀把上,杀气腾腾。寨墙上赫然贴着一张布告。识字的人驻足一看,才知道是捉拿田虎的,要将他熬油点天灯,大家看了都害怕得只伸舌头。
熬油点天灯是土司的一种极刑,要把犯人丢在獾油锅里,点燃火后吊在高高的柱头上,把活生生的人烧化成油、和獾油一起燃烧。这种刑法在土司时代流传了很久,知道现在老百姓咒骂恶人,就说:“怎么不把他拿去熬油点天灯呢!”
当时,人们看见那柱头已经树立起来,獾油锅也已经准备停当,周围增派了家丁岗哨,会场各处也有一些家丁在游动,只待捉住田虎就要用刑。
游走的人们立刻惊惊惶惶,感觉今日的气象很有些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