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连手心掌纹的指向也是南方潮湿的天空。低矮的灌木丛长满好吃的浆果，那在家乡的四月。孩子们相约着漫山遍野采野果，然而我对于吃着的果子，总有种食不甘味的感觉，因为大人们说，山里的一些浆果，有些被毒蛇的唾液沾湿过，吃下肚会没命的，这在当时于我是很严重的事。春天的山上，开满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翻过山头，可以看到山背底下的大海，悬崖峭壁上的小草在一阵风吹来时，会埋得很低，海浪撞击着礁石，碎成泡沫。间或有鸥鸟低飞，俯冲海面，那小小的翅膀载着飞翔的希冀，在春天柔软的阳光下，它们是某种澎湃的象征，把大海的动感演绎得劲道十足。
那时的大海，从春天的深处涌出，敷衍成我少年朴素的背景。即使在多年以后我面对着一条蜿蜒东流的长江，面对着斯时夕阳落山的悲壮，也想起了河流之与海洋的宿命。
而那些春天的回忆，在我今天回想的时辰，却陷入了寂静的沉思。无论长江、或者黄河，它们都是民族血管的蓬勃律动。比如那天下午，我在春天的城市空地经过，干净的路面只有不时安然响起的踵音。春天的太阳悬挂在头上，白晃晃的，我不知在想些什么。先人关于海的有数的诗篇忽然涌上我的心头。然后就此定格在唐人王之焕的《登鹳雀楼》上，这是我少年时背得最好的一首诗。少年时，一般这样，临放学，我们的小学语文老师总要学生背诵完一段课文或一首唐诗后，方准许大家放学回家。
在那天中午或许是少年绵延而来的记忆，或者心灵的某处触动，我想起了这首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对这首诗的理解是粗浅的。那天下午我看着天边的日头，慢慢剥落着这首诗的时间秘密。
白日依山尽，我的眼前出现一千多前的大唐天空，一轮明晃晃的白日悬挂在天空，日头随着绵延的历史群山游走，这是天空的画面；那绵延的群山，孤独的诗人背起行囊，沿着山边继续着岁月的旅程；至此，天空、地面，因为群山的缘故，日头的移动，诗人的行走，构成一幅苍凉的上下对称的时空背景。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描写是静态而不动声色的，它们如一柄裹在囊橐里的铁锥，期待后来的引发而破袋而出。黄河入海流。在上句白日依山尽起笔写尽天空、群山，日头、诗人行走之后，黄河至此以百折不挠的气势，东流入海。想一想，从天空、群山到河流，诗人这一荡拓之笔描写了大自然三重境界，情绪由平静起笔，直到舒缓悬腕，奔腾的气势却一直延伸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人生大境界。
而这首诗吸引我的正是那样上、中、下三位一体立体化的组合。那样的气势，何尝不是一幕精彩绝伦的历史图腾，何尝不是先人与海洋那些欲说还休的历史隐语。那天下午，我甚至就着这首诗想到了三万里河东入海的中华文明大气蓬勃之道。
唐人的春天必然以一些手语的形式，去破解一些天空的秘密，他们大气雄浑得今人畏惧。怎样的时代会产生怎样的语言，精神的高远空旷是民族必然追求。在很多年以后，我们会后悔现时我们存在的这个时代的萎缩暧昧吗？在时间到来之前，处于自我剦割状态的民族心理是可悲的。然而我们却不自知，而陶醉于虚构的太平盛世而不能自拔！
这仅仅是我描述的春天的片段，而真正的春天，它一定包含着一些我无法破译的秘密。比如青春时的自己，坐在那种绿色车厢的老式列车上，看沿途的一些风景风驰电掣得过去，柔软的季节开始焕发它的盛大，而我什么也不知道，无数个春天就此告别。而与春天告别，即使没有忧伤，也有一些近乎欣喜的惆怅。看着绿色一天浓似一天，恍然间池塘的蝉儿便在树上“知了知了”的嘶鸣了，季节便开始又一次轮回。
可是我们还会不会有少年时那种从心灵深处萌发的对春天的由衷感动呢？我们会不会挽着裤脚像农民那样，一个田垄一个田垄地走过去，看春天的雨水渐渐漫上脚踝，锄头翻滚着泥土，一只蚯蚓在泥土下探头探脑，我们发出灿烂的笑声！
在时间里浮动的是春天的气息，一棵树反复向大地交换着眼神，回忆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便睡着了，如果真切地感到春天来了，那么你不如眨着眼睛，采缬一片绿色，抚平，把它安静得放在反复复述的故事中，春天便长久地种植在心里了。
每个春天的开始，心头那些隐藏的柔软情绪总会被拨动，回忆与瞻望反复交错于我们的视野。人生里，有无数个开始，我们便在这开始中走向自己漫长的一生。是的，即使有些开始无法选择，譬如出生，但我们会平心静气得接受生活的安排，使心灵再豁达一些，让视野再宽广一点，把眼前事料理得更妥当一些。如果做到这样，即使不是大智者的人生，但我们对于生命的感悟会更深一层，对于生活中美好的层面也会看得更通透一些，这也许是开始给予我们最大的意义。
一生中，我们会经历过许多人或事，那些消失或不曾消失的痕迹总会在心湖里激起大大小小的涟漪。每一个在我们身边走过的人，他们、她们都是一面镜子，清晰得照出我们生存的状态。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依附于人群而存在，我们影响了他人，他人同时也影响了我们。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时间都会明晰得剥蚀出它的来龙去脉。以他人为镜，把经过的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邂逅，当做人生一笔笔不断积累的财富，那么，我们会发现旅途默契的朋友会越来越多，路会越走越宽广，面对着镜子绽开的笑容就会越来越灿烂。
◆ 路人如镜
旅程中莫逆的微笑，简约而自然，路人如镜，镜里镜外生活都在同时上演。
夏天是用手触摸的，指间上的微凉远比炎热来得真实。我记得我坐在黑暗的岸边，长时间抽着一支烟。或者说我以假想的抽烟姿态，长时间看着海。在黑暗的覆盖下，烟头发出的微光，使我清晰看见夏天海的纹路，听见海浪缓慢撞击礁石的声音。陈旧。暧昧。疼痛。黑暗是一扇门，虚掩着，它使夜有了腾挪的斑斓。烟在“滋滋”的燃烧，像一片灯光，推开了这扇门，它在海的那一边闪耀，有人曾经呼唤着我少年的乳名，因此我应了一下，多年前的往事蜷缩如烛。
关于夏天的海，它曾经陌生于我的视野。在一些光阴里，在小镇灯光暧昧的码头茶座，我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的瓶盖，液体顺着海风吹来的方向，进入我的肠胃。那些夏天，我喝了许多的啤酒，我面红耳赤地晃过灯火通明的街道。人们在十字路口窃窃私语着什么。我没有听见。我在走着，张狂地走在稠湿的街道上。
假想是一片森林，我沿着水流的方向一直走去。四周空旷漫长，人们没有看到我，我也没有看见行人。但我仰起头，在密密麻麻的树叶缝隙之间，其实是有一些微光，从天际泻下，因为我在穿行。因此有一刻，我又觉得自己来到人迹稠密的城市街道或者乡村大路。或者这些就是我后来认定的边缘定义。我总是向虚掩的门伸出一只脚，我对这个病态的动作有疯狂地沉迷。它接近于我的生存状态，比如在这个夏天，我从海、游弋在小镇，然后把自己想象成在无边森林站立行走的动物。我假设出几十种爬行的姿势，后来又一一被我推翻。然而我就在这样无聊的游戏中消磨着夏夜。
夏夜的到来必然要经过阳光灼目的白天。在我踏进夜的初始节点之时，我歪着头回忆着。白天，哪些阳光曾经照耀着我的沉闷，那些时间剥落着我的秘密。我对着一盆虎皮兰的植物长久陷入沉思，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起海及一些往事。像植物一样的沉默，却在时间里层层分解开土壤的秘密。这是我的答案，在边缘中老去，却像风一样呼唤着生命的意义。
我会想起少年的影子，像风一样的鸟掠过空旷的天空，城市的概念当时进入过我小小的脑海。关于一些友情也是似是而非，却仍有一丝温暖。那个小女孩在久远的夏日黄昏来到我的眼前，她似乎在说，老师找你有事。她瘦弱地像一张纸，可这并不妨碍她进入我的记忆。因为她的找我，我当时在还未填海的那片小镇沙地，抽抽泣泣了一个下午，后来老师转变了叫我去参加舞蹈班的念头，像书一样的生活，我埋头读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字，我还没学会叹气，所以我慢吞吞地合上书本，向老师勉强一笑。
距离少年时光好多年后，他们尾随在一个女孩的后面。在鹰潭站转站停车时，我与同行的同学分道扬镳，我独自等往福州方向去的列车。金仿佛把一个酝酿好久的秘密向我剥开。他把一个陌生的女孩拉到我的身边，他说你们两个同路。互相照顾啊。女孩向我迟疑地笑了一下，我在低头抽着一种叫“茶花”的烟。还有一个老头，正口沫四溅地向我们说着他的旅程经历。他要我们放心地跟他走，保证会挤上列车。
我匆匆忙忙地拉着女孩挤上了列车。她在我对面安静地坐下，她问那老人呢？我没有说话。时间是很暧昧的，我似乎没话找话，她迟疑地拿出一个苹果塞在我的面前。一段时辰，她一直看着窗外的天空。少年的天空，开满邂逅的花蕾。她谨慎不语着，后来我们便没说话。当时我只是想把她安全地送到福州。列车在一个站里停了下来，上来了几个浙江人，听到熟悉的乡音，她笑了一笑，像排斥某些暧昧似的，她讲话的声音明显大了起来，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似乎看见女孩抿着嘴，示威地看着我，几个浙江人的口气中似乎提到了我。因为是慢车，列车走走停停。我终于按倷不住。我说你碰到老乡了，我赶时间先下车了。女孩似乎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我笑了一下，下车。
在空旷的铁路沿边，我独自走着。我分不清哪一站是最近去搭福州车的站点。心里霎时为刚才的一时冲动而后悔。列车慢慢又启动了，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爬车。我爬上了列车的邮件车厢，几个玩扑克牌的监车人说，交五块钱，我老老实实地交了。我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像与不满掰了一下手，昏昏沉沉到了福州站。
风吹过夏天福州车站的站台，我背着行李沿着人流向出口走去。突然看见那女孩一直在出口处张望，她看见了我，连忙走了过来，她焦急地说，我刚才在找你，你跑哪去了。没事，我就放心了。女孩迟疑着想说些什么，后来便拿出一张纸，匆匆忙忙留下杭州长征中学，名字、电话等几个字。塞到我面前。我说你比我大，她抿嘴笑了下，说有亲戚接我，要不要我帮你下。我忽然间有些害怕，少年的懦弱又来了，我说我有急事。我们笑了一下，在夏天的城市出口，我把纸条塞进口袋，珍藏在记忆中，夏天的风有些温暖的吹过。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那些似乎毫无相关的往事忽然像水一样深入我的记忆。在陌生的旅程，我们彼此只是对方的一个边缘。没有人会对属于我们的时间指手画脚，只是我们的心灵无法甘于沉默。关于夏天的夜晚，一种比物质还深厚的温暖其实并不曾失去。它需要我们的寻找。直到人生的最后谢幕。
我们都活在时间的边缘。在彷徨的摇摆的人生旅程上，那些人，他们曾经的路过，如一面镜子，已留下一生中最美好的风景。在夏天的夜晚，海其实在我的想象之外，正如下午，在暮色逼来的一段时光，我一直念着一些人的名字，一些互相拥有的小小的秘密往事，开始进入阅读。我开始牵挂，含着某些温暖，我能更好地进入思维的深层。它不动声色，并潜移默化，一切失去的时候，如果温暖还在，人生可以获得婉转的圆满。
在这个夏天的下午，当我双脚踏上脚下这片厚重的土地时。我的心灵忽然充盈着感动。真正要得到的，真正不需要的，它们泾渭分明地立在思考的出口。像夏天的风吹拂过海面，咸腥味的海水味弥漫小镇的天空。人们在自己的光阴中保守秘密。
整个下午，我在飘摇的往事之外，目光便是游移在手中握着的易经蒙卦上。山水蒙。大雾茫茫的早晨，前路看不见。一个小孩在路上行走。一个老人在路上等他。他会在小孩需要的时候出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人生便如这卦象所说，变幻迷离而充满希冀。而我们的一生概莫能外，也应该如此。而那些温暖其实就是我们的蒙卦。
而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想起一些人。在夏天的某个时辰，下午或者夜晚，在空间的某处臆想，海岸边、小镇、森林、行走。或者爱情包含在内。或者往事包含在内。
我们想象着生活在一片路人围成的世界中，他们像一面面镜子，照射出我们不同时期的样子，在镜子面前，我们真实地刻录出自己或长或短的一生。每个人的心灵都拥有曾经的一抹如月光般拂过的温暖，这是世界给我们的。在不断练达的人生里，心灵上蒙尘纳垢已是不可避免，烦恼或者忧伤会悄悄侵袭自我的堡垒，这个时候，我们要学会小心翼翼得守候着心头那一份澄澈的感觉，记住旅途上那些陌生的路人，他们偶尔的经过，给我们人生带来多么美妙的惊喜。
保持人与自然的平衡，学会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而不是抗衡，求得心灵圆满内在的爱与慈悲，是一切大道的要求。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完成上天赋予个体人的使命。在自然面前，“人定胜天”并不可取，我们要以谦恭的姿态向自然拱手称臣，向世界释放出自己的善意。我们的内心其实住着一个小孩，尤其在面对大自然摧枯拉朽的神力面前，这个小孩要求我们按照宇宙的法则，在自然面前带着深深的爱与臣服去敬畏它，保持返璞归真的那一份童心、单纯之心、爱心、热心、简单自然，惟有如此，我们才能在短暂的生命中与天地共谐舞。
◆ 在风殇面前我们是孩子
那场风殇过后，大自然在狰狞一现后，恢复了它既有的宁静，而我们的心灵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活着，该怎样学会好好的生活？
让我安静下来。
就在当时，阳光明亮地照耀在我面前的桌面上。犹如一枚硬币，它在水波上划了道弧线，晃晃悠悠地向深处跌落。水下有鱼，它们同我一样好奇注视着这陌生的来客。一会儿又游开了。
我在翻着大前年的一本杂志。我喝了一口茶，眼前一次性纸杯盛着的液体，有些黄浊，接近此刻阳光的颜色。我想阳光应该是没有颜色的吧，正如天空是本无颜色的，因为仰头望天的人多了，所以它有了我们眼中的颜色。那本杂志因为保存得好，在光线里线条柔和且清晰。我也是无意识地翻过。
关于台风、“桑美”、小镇、十九级以上的风。那些记忆，是一枚硬币，它消失在水中。正如许许多多的人、船还有年轻的爱情消逝在遥远的海底。鱼儿，在陌生面前，一会又游开了。
我不再想起。此刻阳光下，我是毫无意识的。我只有写出这篇文章纪念一场风殇。它消逝了。多年来，我也不再翻起杂志。水里的硬币，无法分清正反面，鱼儿衔着秘密，消逝在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