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国资委给各国有企业下达通知,举办清产核资培训班,要求财务处(科)长参加,会期一天,培训费200元。
叶萍拿着通知去找杨厂长。杨啸天看后,不满地把那通知往桌子上一摔,气乎乎地说:“国资委也真够黑的,一天的培训竟要200元!全市七百多家国有企业,一天培训,就赚十四五万!”
叶萍说:“我看国企真的成唐僧肉了,谁都想割一块,吃一口。既然人家这样定的,甭说200元,就是500也得给呀!”
杨啸天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不去,他们又要挑理找茬儿了。”
叶萍如期参加了清产核资培训班,说是一天,其实只讲了两个半小时。说是培训,其实是一般的工作会议。打着培训的招牌就狠收费。讲的内容,其实市政府的文件上都有,只是进一步明确了资产核销的条件和呆账坏账的处理范围。最后给各企业发了个软盘和一些表格就散了。
这两天叶萍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平衡。杨啸天想借改制之机买下蓝天油漆厂,清产核资让她报得越少越好,报废的设备和核销的坏账越多越好,千方百计想把国有资产化为己有。自己身为财务处长,负责全厂的清产核资,如果不趁机捞一把,岂不成了傻瓜!别看杨啸天许诺,说事成之后给她3%的干股,到时候能否兑现还在两可。情人不是妻子,没有那种财产关系。说得再近乎也是白搭。一旦改制完成,他把企业买到手了,一脚把你踢开,哭都找不到地方。她也想趁机捞些钱抓,于是想到了厂里那个小金库。这几年,根据杨啸天的指示,她把处理产品、卖报废设备的钱、采购原材料拿的回扣都没入账,都存在了厂里的小金库。这些钱是半公半私的。说公吧,没有杨啸天签字不能支配;说私吧,杨啸天没拿回家去。这个小金库,只有杨啸天和她知道。主要用于请客送礼和一些不能报销的开支,没有正式发票,多是一些收据,还有不少白条子,账记得也很乱,简直是一塘浑水。她想从中捞一把,自己又没有支配这些钱的权力。如果私自拿走,就是贪污。她懂财务纪律,不能明知故犯。左思右想,决定向杨啸天伸手借钱,于是编了个买房的理由,就找杨啸天去了。
叶萍笑着说:“杨厂长,我求你帮我办件事行吗?”
杨啸天答应得很痛快:“行啊,什么事?”
“你先说肯不肯帮我。”
“这要看什么事。”杨啸天警觉地反问,“你干坏事我能帮你吗?”
“绝对不是坏事,你帮不帮?”叶萍在卖关子。
狡滑的杨啸天说:“你说什么事吧。”
叶萍佯装不高兴地把嘴一噘:“你要我帮的事,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现在求你了,却跟我讲起了条件!”
现在办事就是交换。杨啸天怕坏了自己的大事,爽快地说:“我答应你,快说什么事吧?”
叶萍这才说:“我想买房,你借给我20万。”
杨啸天说:“咱们厂里没钱啊,这你知道。”
“那小金库呢。”
杨啸天眉头一皱,原来她在打小金库的主意,而且一张嘴就借20万!他一时愣住了,没有言语。
叶萍撒娇地说:“杨厂长,这点小忙你也不帮我吗?”
叶萍有房住,怎么还要买房呢?杨啸天想戳穿她,清产核资又要依靠她。他不能因小失大,于是笑着说:“萍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用说借,就是要,我也得给你呀!”
“杨厂长,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叶萍见杨啸天这么说,高兴得眉色飞舞。
“咱俩谁跟谁呀,客气个啥!”杨啸天说,“按咱俩的交情,这钱你拿走就算了,什么借不借的!为了日后不让人说闲话,还是打个借条吧。”
叶萍知道杨啸天不会白给她二十万,打借条尽管是借口,她还爽快地打了借条。
杨啸天看看那个借条,反问叶萍:“你知道我会借给你吗?”
叶萍给她递一个媚眼:“你对我什么样儿,我心里有底。”
“知我者,我的叶萍也。”杨啸天这么说了一句,就在她那张借条上签了“同意”二字。
叶萍满意地笑了。虽说打了借条,她不会还这钱的。
杨啸天想紧紧把她抓在手上,讨好地说:“萍儿,我对你够意思吧。”
叶萍投去多情的一瞥:“谢谢。”
叶萍心满意足地走了。当她把这20万元支出来拿回家的时候,忽地想到财务处其他几个人。清产核资要依靠他们,只有给他们些好处,才能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而且能堵住他们的嘴。
第二天一上班,她把财务处的几个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满脸带笑地说:“咱们厂的改制已经开始了,将来能不能在一起工作谁也说不好。平时我要求大家太严,多有得罪。今天向大家赔个不是,希望多多担待。”
几个人见叶萍如此客气,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儿,不知什么意思。叶萍经常端着处长的架子,脸拉得好长,说话从来没有笑模样,如果出点差错,不是训斥就是扣罚工资,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仅脸上挂着笑容,说话声调也柔和了,还主动给大伙赔礼道歉。一个个感到意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人中姜英岁数最大,三十挂零了,心眼儿也最多,平时说话嘴又甜。她对叶萍说:“叶处长,你对我们严格要求是知己的表现,是关心,是爱护,我们感激不尽,何必这么客气!”
吴素月随和着说:“叶处长,我们年轻不懂事,应该严格要求。”
文雯也说:“严师出高徒,这样进步快。”
财务处就一个男的,叫郑青,二十三四岁,他坐在一边没有吭声。
叶萍爱听奉承话,心里好舒服。她说:“我是冷脸子热心肠,恨铁不成钢,大家别计较。”
“知道叶处长对我们好。”
叶萍接着说:“大家跟我干,吃苦不少,福利不多。现在咱们厂要改制了,咱们也快散伙了。我越想越后悔,不该对你们那么苛刻。”
甜嘴的姜英说:“叶姐,你生活上关心我们,工作上帮助我们。我们跟你不仅学了业务,还学了做人,哪有这么好的领导啊!能在你手下工作,是幸运,是福气。”
叶萍笑笑说:“小妹小弟们,我们干财务的就是苦差事。往前厂里要清产核资,我们要忙一阵子,今天给大家发点补贴。”
一说补贴,三个女人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叶处长,给我们发什么呀?”
叶萍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也就没有买什么东西,每人发2000元,就算一点儿小意思吧。”
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平白无故得到2000元,一个个高兴得把嘴巴张得老大:“哇噻,一下子发这么多,相当三个月的工资了!”
叶萍说:“其他部门都没什么油水,大家绝对不能声张,不能得了便宜出去卖乖!”
这时,闷葫芦郑青开口了:“叶处长,这样做合适吗?”
姜英瞥他一眼:“傻样儿,处长关心咱,有什么不合适的!”
“厂里没钱还集资款,下岗职工挺困难的,咱们……”
叶萍打断郑青的话说:“我不是厂长,管不了全厂的事。我是财务处长,就管你们几个人。”
众人说:“谢谢叶处长。”
“不谢不谢。你们要听我指挥,把清产核资搞好就行了。”
姜英说:“绝对服从领导,你就说怎么干吧。”
“我要的就是你们这句话。”叶萍说,“杨厂长把清产核资的任务交给咱,是对咱们的信任。搞好了杨厂长还会犒劳我们。”
“叶处长放心,我们一定干好。”
叶萍见大家这样表态,心里挺满意。接着说,“听了李市长的报告,知道改制怎么改了吧?说白了,就是‘两个置换’,或者叫‘两个改变’--国企变私企,主人公变成打工仔。”
姜英抢嘴说:“谁知改制后还用不用我们呢。”
叶萍对姜英说:“你是咱财务处的台柱子,不叫你干,厂里的大梁就塌了,还可能高薪聘你呢。”
“叶处长,别高抬我了,我可没那福气。”姜英说,“不叫我下岗就一百一了。”
“我呢?”吴素月担心地问。
“大家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别管厂子改成谁的,都离不开财务会计,你们的工作我负责。”叶萍说,“从今天起,咱们就开始调整心态,开始身份转换,把清产核资当成给自己干。遇事要多长个心眼儿,别太傻气了。”
郑青直通通地问:“你叫我们长什么心眼儿?”
“这不明摆着吗?原来是给厂里干,从今天起,就当成给自己干,听懂我的意思了吧?”
机灵的姜英最善于领会领导意图,她说:“叶处长,如果是这样,清产核资就宁低勿高呗!”
叶萍笑笑说:“这话只能关着门子在屋里说,可不能到处乱嚷嚷。”
三个女人互相瞅瞅,会心地笑了。
“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说这事。来,领钱签字,工作去吧。”
几个女的领钱、签字,兴高彩烈地走了。叶萍再次叮嘱:“今天说的话、发的钱,不要对外说。”
姜英、吴素月和文雯走了,只有郑青坐着没动。
叶萍问他:“还有事吗?”
郑青说:“叶处长,我觉得这样做不合适。”
叶萍一愣:“有什么不合适的?”
“李市长讲,清产核资要实事求是,怎么能……”
“你怎么分不清大小里外呢!”叶萍对郑青说,“回去想想就明白了。”
郑青为人耿直,性格内向,平时不多说话,心里却明镜似的,他认准的事谁也说不动。他对叶萍说:“这钱我不要。”
叶萍大感意外,眉头一皱问郑青:“为什么?怕钱多了咬手吗?”
郑青没有说啥,扭头就往外走。
叶萍赶紧把郑青叫回来,然后关上门,轻言细语地说:“郑青,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往前咱们加班会多一些,提前发点加班费,拿着吧。”说着,就把那钱放在郑青手上。
郑青犹豫了一下,拿上钱走了。
郑青刚走,姜英又折回来了。叶萍问她:“有事吗?”
姜英站在那里不言语。
“有话快说。”
“我想……”话说半句又打住了。
叶萍抱怨说:“平时你快嘴快舌,今天怎么卡壳了?”
“叶处长,我觉着……”
“觉着怎样?快说呀,急死人了!”
“叶处长,我知道你最重用我,最关心我……”
叶萍着急地说:“有啥就直说吧,何必这么吞吞吐吐的!”
“咱们处里数我年龄大吧?我是财经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是会计师,干活也最多吧?”
叶萍忽地明白了,她觉得和大家分一样的钱心里不平衡。白了她一眼说:“有啥想法就直说,别攥着拳头叫我猜。”
“我觉着你不该搞平均主义……”
果然如此。叶萍笑着说:“咱们处总共才五个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
姜英忸怩地说:“我不是计较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我儿子在学校学电脑,可我买不起。”她瞅了一下叶萍的脸色,“把咱们处的旧电脑给我一台可以吗?”
叶萍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吸溜了一下嘴说:“这是厂里的固定资产,好几千块呀!”
“要便宜,我早就给孩子买了。”姜英恳求说,“叶姐,我求你了。”
叶萍的心不由地动了一下,改制刚开始,有人就开始算计厂里了,不禁暗暗吃惊。
姜英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叶萍。叶萍一时拿不定主意。给吧,这是厂里的财产,又挺值钱;不给吧,姜英是主管会计,清产核资要依靠她。如果不答应,她要跟自己不贴心,甚至胳膊肘往外扭,会惹出许多麻烦,损失要比这台旧电脑大得多。于是说:“下班后你把我办公室这台搬走吧。”
姜英怯怯地问:“你用什么呢?”
“我用那笔记本。”
“谢谢叶处长。”姜英马上喜笑颜开,深深地给叶萍鞠了一躬,心满意足地走了。
“回来!”叶萍叫住她叮嘱,“这事要偷偷的,不能让人看见,更不能张扬。”
“我懂,处长尽管放心。”
姜英走了,叶萍脑子很乱。改制刚开始,人心就散了。身为厂长的杨啸天都想在清产核资中做手脚,谁还对国有资产负责呢?长期以来,厂里丢烂糟严重,浪费的钱海了,谁心痛呢?她为国企感到悲哀。又一想,厂子不是自己的,何必操这个心!
快12点了,她刚想收拾东西下班,耿菊花敲门进来了。
“耿师傅,有事吗?”
“老马住院花好几千了,药费能报点吗?”
近两年厂里效益不好,也就没有给职工交劳保和医保。在市劳动局一再催促下,上个月才把在岗人员的劳动保险金交上了,医疗保险还没交。这两年也没给职工报过医药费。当叶萍把这个情况告诉耿菊花的时候,她脸上立刻流露出失望,担心地问:“改制后,厂里还有劳保和医保吗?”
叶萍摇摇头:“我不清楚。”
“如果厂里不管,得了大病可看不起啊!”
“花钱再多,有病也得看呀!”
叶萍不凉不酸地打了这么一句官腔,就拿起下班要走的架势,耿菊花叹口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