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工作，总算把蓝天油漆厂的资产评估搞完了。以2005年11月30日为评估基准日，总资产减去总负债，扣除内部职工股和职工集资及利息，国有资产净值289万元。
杨啸天看了一下评估结果，基本还算满意。按程序，评估结果应先通报职代会，再向职工公布。他怕惹出乱子，就把叶萍叫过来商量。
叶萍思考了一下，说：“先放放吧，听听职工有什么反应，再看看其他单位的评估情况，思想上也有个准备。如果现在就捅出去，职工意见大怎么办？”
杨啸天觉得叶萍说得有道理，就把评估结果压了起来。
过了几天，厂里并没有什么动静。杨啸天说：“是不是职工们一点儿也不了解情况？”
叶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职工们不会一点不了解。”
“那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反应呢？”
“人们关心的是补偿金和劳保、医保，根本不管厂里有多少资产。”
杨啸天心里有些得意。为了取得支持，他把评估结果先拿给罗山崖看：“罗书记，评估结果出来了，你看怎么样？如果你没意见，就向职代会公布吧。”
罗山崖翻看了几个大的数字，见国有净资产只有289万元，不禁皱起了眉头：“老杨，咱们辛辛苦苦干了20年，几乎等于白干了！”
“我也没想到是这样。平时只顾埋头苦干了，根本没有清理过家底儿。”
罗山崖摇摇头说：“不可思议！”
“可人家评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别的我不懂，那套进口设备减值一半多，我觉得没道理。”罗山崖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人家既然这样评，总有道理。”
“不管什么道理，新设备没用过就降价一半多，说不过去。”
“罗书记，咱俩争论没用，让职代会审议吧。”
“这个结果恐怕职代会接受不了。”罗山崖有些担心。
“那你说评多少合适？”
这句话把罗山崖问住了，他也不知道厂子值多少钱，只好说说：“上职代会吧。”
杨啸天担心职代会出现意外，就把齐志浩叫来商量可能发生的情况，并研究对策。尽管平时他不拿齐志浩当回事，在改制中必须紧紧拉住他，并许愿他将来当副总。齐志浩本来就对杨啸天言听计从，一看有这么大的好处，更卖力气了。他主动提出事先给骨干代表做做工作，保证审议评估结果顺利通过。为了笼络职工代表们，叶萍还提出给职工代表每人发100元的会议补贴。
职代会由齐志浩主持。他先让叶萍公布了几个笼统的数字，然后对大家说：“这个结果是清明公司的专家们，经过一个多月的认真工作评估出来的。这个评估公司是国资委派来的，是全市最具权威的评估机构，他们的评估是公正公平的。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意见，请举手通过。”
“没意见！”有几个人大声喊叫着表态，不少人看看左右也举起手来。
齐志浩简单数了一下举起的胳膊，说：“超过三分之二了，通过！”
下面立即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齐志浩说：“既然大家通过了，就不要胡乱议论，更不要出去乱说。如果谁要在这上面拨弄是非，制造混乱，杨厂长的脾气大家是知道的！”他说了这么两句就宣布散会了。
职代会散了，于锐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生气地问齐志浩：“开职代会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既然让职代会审议，为什么不把评估结果印发给代表们讨论？举手草草通过，这不是走过场吗？”
齐志浩嘻皮笑脸地说：“于锐，你还拿着棒槌当针（真）呀！职代会算个啥？咱们工会又算个啥？说是为职工服务的，还不是听厂长指挥？你认为咱是老几呀？再说，职代会审议就是个程序，大家又不懂，能审议出什么？”
“这里边肯定有鬼！”于锐不服地说。
“于锐，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你有根据吗？”齐志浩说，“改制是潮流，你阻挡得住吗？再说，企业又不是你的，何必认这死理！”
于锐听他这样说更生气了：“齐主席，既然让职代会审议，就应该打印成文件，让职工代表们一项一项地审议。这样马马虎虎地通过，能起到审议的作用吗？”
“这不过是个名义罢了，你还真当回事啊。”
“这是职工的权利，你为什么给剥夺了？”
“不是我剥夺大家的权利，是他们根本不懂，何必白浪费时间！”
“这样做是极端的不负责任，如果造成国有资产流失，你我都有责任！”
“厂子都要散了，还负什么责任啊！”齐志浩说完，扬长而去。
于锐见齐志浩这态度，扭头就去找罗山崖。
罗山崖听了，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就这样草草通过了？”他觉得可能是做贼以虚，但没有说出口来。
“这里边肯定有鬼。”
“这么做虽然草率，但程序合法。”罗山崖叹口气说，“有的代表不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不走脑子就举手通过了。人家把自己贱卖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于锐一时没有把评估结果和职工补偿联系起来，反问了一句：“怎么是把自己贱卖了？”。
罗山崖说：“职工安置方案规定，补偿金不应低于职工的年平均工资，每年补一个月，这就是职工身份置换金。咱们厂的净资产只剩下289万，这么一点点怎么能够补偿大家的呢？”
罗书记这么一说，于锐心里发毛了：“职工要知道是这么回事，还不急眼吗？非和杨啸天干不行！”
罗山崖说：“看看职工有什么反应再说吧。”
罗山崖回到家里，艾珍见他一脸的不悦，凑过来问：“怎么看你不高兴？”
“我高兴不起来！”
罗山崖倔倔地说了这么一句，艾珍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题，担心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我们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整个厂子才评估了289万元！这不等于白干了吗？”
艾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吁口气说：“我当啥事呢，评少了不好吗？”
“好什么好？把厂子评得一钱不值！”
艾珍说：“评得越少，买的时候掏钱越少，我还巴不得再少评些呢。”
“你光知道为自己盘算！”
“谁不为自己盘算呢？”艾珍反问一句，“杨厂长肯定是想买这厂子。”
“想买厂子，也不能这么干呀，要公平合理，职工们才没意见。”
艾珍说：“老罗，你别傻了，评低了对咱们也有利。”
“有什么利？我又不想参与购买！”
“你傻不傻？人家杨厂长都住上别墅了，家里的电器也都是高档的，咱家有什么呢？房子还不足90平米，电视机还是18寸的。你不想过好日子，我还想跟着你享福呢。”
“你嫁我后悔了吧？跟着我一辈子甭想什么大福大贵！”
“我的话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艾珍急了，大声嚷起来，“人们都说，改制买厂子是最便宜的事了，你怎么不打拢呢？”
“我不想沾便宜！”罗山崖倔倔地扔下这么一句走了。
职代会后，评估结果就在厂里传开了，谁也没想到净资产会剩这么少。三年前，蓝天油漆畅销长江以北，年利税超过千万。半年前，杨啸天还拍着胸脯对外地客户吹嘘说：“我这厂子少说也值5000万！”现在净资产怎么只剩下289万了呢？那几千万跑到哪里去了？”
有的去问于锐，于锐就去找杨啸天。杨啸天对此早有思想准备，从容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吹牛是为了推销咱们的产品。表面看蓝天厂像个样子，其实是个空壳儿，是外强中干。甭说在全国是多少强了，在全省也排不上名次。”
这个说法根本不能服人。于锐接着问：“厂里那么多厂房，那么多设备，还有那么多积压的产品，怎么会减少这么多？”
杨啸天说：“你光看这破厂房、破设备了，没看到那些贷款和集资吧。这些厂房、设备都二十多年了，一折旧根本不值几个钱。”
于锐说：“不能光看贷款，外边客户还欠咱们不少钱呢！”
“那钱都是陈年老账，是水中月，镜中花，根本就要不回来。”
“这些欠款难道就不要了吗？”
“不是不要，是要不回来。有本事你去要啊，谁能要回来，给谁提成30％。”
杨啸天几句话堵住了于锐的嘴，不了解情况，干着急也没用。她把这情况对大家说了，也是抓耳挠腮干着急。有人想去找评估公司问个究竟。
杨啸天觉得如果拦着大家，可能更会产生逆反心理，不如主动把评估公司的人请来，给大家做个解释。又怕烧香引了鬼来，岂不自找麻烦。叶萍见群情激愤，就规劝他：“群众的意见宜疏不宜堵，如果不把事情解释清楚，一上访岂不更被动！”
一说上访，杨啸天就头痛，厂里确实有些人动不动就上访。市政府就怕上访，一上访就让步，那样会更被动。于是决定把评估组长秦岫岩请来，给大家讲一讲。杨啸天怕他全锅端，只让他讲评估原则，尽量少讲厂里的实际情况。
既然杨啸天想让秦岫岩给职工们灌一次迷糊汤，就想让有怀疑的职工都去听听，于是让秘书小范特意贴出了一张海报。这样，来听的人果然很多。
会议开始，杨啸天郑重其事地说：“清明评估公司的专家们，在秦岫岩组长的亲自带领下，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工作，终于完成了咱们厂的资产评估工作。评估结果经过职代会审议了。会后有人提出了一些疑义，今天就请秦组长给大家讲解一下，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秦岫岩自信地走上讲台。他向大家点点头，然后坐下，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大本子，清清嗓子讲起来。他说：“我们清明资产评估公司，受市国资委的委托，来你们蓝天油漆厂进行资产评估。下面我就分几个问题，向大家汇报一下。”
台下的职工一个个坐得挺直，聚精会神地听着。有的还拿着本子准备记录，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秦岫岩说：“我讲的第一个问题，是国有资产评估的原则。干什么工作都要有原则，资产评估也不例外。评估的原则有五条：一是遵循独立性、客观性、科学性和公正性的工作原则；二是遵循持续经营、替代性和公开市场原则；三是遵循产权利益主体变动原则；四是遵循国家及行业规定的公认原则……”
台下不少人皱起了眉头，他们听不懂，也不想知道这些。人们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会场有些混乱。杨啸天赶紧维持秩序：“大家不要说话，认真听秦组长讲。”
秦岫岩接着说：“我们评估的依据也是充分的，包括行为依据、法规依据、产权依据、评估取价依据，还有一些参考资料……下面我一一给大家介绍。”
秦岫岩一连干干巴巴说了那么多文件，一下子把人们的脑袋讲大了，又低声议论起来。杨啸天再次站起来维持秩序：“请大家不要议论，要认真听。听不懂的可以先记下来，讲完之后再提问。”
接着，秦岫岩一项一项地讲起来，把人们讲得云山雾罩，如入迷宫。于锐站起来说：“秦组长，请你联系厂里的实际讲好吗？”
“好吧。”秦岫岩虽然应承了，却没听于锐的。他翻了翻自己准备的提纲，接着讲起了资产评估的程序和方法。他说：“关于评估方法，按照国家的有关法律、法规及资产评估操作规范要求，根据不同的资产类别，分别采用不同的方法进行评估。”下面讲了流动资产评估、长期投资评估、机器设备评估、房屋建筑物评估、在建工程评估、土地使用权和负债等方面的评估。每个大项中又讲了若干小项，甲乙丙丁，ABCD。机器设备又分生产经营设备、交通运输设备和电子设备三部分。因为评估采用的是重置成本法，又专门讲了重置值的确定。他讲得专业而繁琐，把人们讲得懵懵懂懂，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云，有的皱眉瞪眼，有的拍拍屁股走了。剩下的人寥寥无几，稀稀拉拉。
秦岫岩终于讲完了。杨啸天带头鼓掌，却没人响应，显得有些尴尬。他走到台前说：“秦组长给咱们作了一次详尽而完备的讲解。从中可以看出，评估是多么繁琐复杂，又是多么艰巨的工作。清明公司的专家们以高度的革命责任感和认真负责的态度，胜利完成了这项任务，花费心血之多，耗费精力之大，是前所未有的。他们用自己的艰苦劳动，对咱们厂的资产作出了详尽而合理的评估，为我们厂的改制工作作出了巨大贡献。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秦组长，感谢清明公司的专家们！”
台下的听众好像仍沉溺在迷茫之中，竟没有响应杨厂长的号召，掌声寥寥，简直是一种讽刺。
杨啸天好像忘记了开场时对大家的许诺，根本没有叫人们提问，没好气地宣布：“散会！”
这时，人们才发现有几个人坐着睡着了，于锐把他们叫醒，竟不知道自己是坐在什么地方。
“散会了，快走吧。”
人们一走出会议室，就大声嚷嚷起来：“这是讲的什么呀，简直是给我们灌迷糊汤！”
“听还不如不听，越听越糊涂。”
有人问于锐：“你听懂了吗？”
于锐没有回答，好像在深思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