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猎人
雨夜。扬州“万花楼”。
大约是在傍晚前后，狂风夹杂着豆粒般大小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黑如墨染的夜空伸手不见五指，偶尔一道闪电倏地撕开黑沉沉的夜幕，串串惊雷在天际滚动，随即就是暴雨如注。
这场豪雨已经持续了半夜，却丝毫未见减弱的迹象。在这样一个风雨肆虐的夜晚，往日喧嚣繁华的扬州夜市也早早散去，不过是初更时分，扬州最繁华的铁狮子大街两侧众多的店铺商行都早早关门打佯，宽广平坦的街道上也变得空空荡荡，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
在这一片风雨飘摇的冷寂中，唯一透露出几分生气的也许就是位于铁狮子大街尾端的一座精巧小楼――“万花搂”。在宽大的门檐下，两盏巧手匠人精心制作的大红风灯仍然散发着淡淡的红芒，映射着门匾上那三个烫金大字。如果你侧耳细听，在雨打风吹的间隙，还可隐约听见里面的丝竹鼓乐之声。
雨骤风狂。
街巷拐角的黑暗处，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如标枪般挺立着。他头带斗笠，身披蓑衣，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紧紧盯着“万花搂”的正门。豆大的雨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他却连眼睛都没眨。
“梆！梆梆梆！”
远处的更鼓声表明，时已三更。
蓑衣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异彩。他看见，从街巷对面的一处店铺中，如鬼魅般蹿出七八条矫健的身影。在他们的手中，各种各样的兵刃正闪着幽幽寒光。
为首一个粗壮的身影做了个手势，另外几人立刻散开成扇形掩至“万花搂”门前，动作井然有序，显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
就在这时，一个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探出头来，看见门前的几条黑影，面上露出苦笑，低声道：“林捕头，您老来啦！”
那身材粗壮的身影正是江浙两省的总捕头，也是本地六扇门的头一把硬手――“铁判官”林超。他闻言大感不耐，立即问道：“宋三，废话少说，‘点子’在不在里面？”
中年汉子宋三苦着脸连连点头，道：“嗯，那头老虎初更时分就来了，还是老规矩找的是翠红。小人一直守在外面，没看见他出来，现下想必还在翠红的热被窝里啦！”
林超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宋三，这件事你做的很好。事成之后，赏金也少不了你一份。”
宋三一咧嘴：“不敢，小人可不敢指望赏金什么的。只求日后林大捕头对小号生意多加照顾，小人就感激不尽了。”
俗话说的好，现官不如现管。对于像宋三这样开妓院的市井之徒，能和官面上主管缉盗和治安的两省总捕头拉上关系，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正因如此，宋三才肯担着血海干系，将纵横江南多年的独脚大盗――“刀疤虎”常亮的落脚消息，偷偷透露给“铁判官”林超。
林超记挂里面情形，不欲多说，拍拍宋三肩头，示意领情，随后轻声道：“宋三，你前面带路。”
宋三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说，轻手轻脚地走在前面带路。
一行九人悄无声息地掩至“万花搂”西侧的一处华丽厢房，昏黄的宫灯下，厢房门旁钉着一块门牌，上面写着“翠红”两字。
宋三停下脚步，向林超一努嘴，示意点子就在里面。林超手一挥，四名捕快先占据了门口的有利地势，防止对方夺门逃窜。其中一名捕快附耳贴在门上听了一会，钢刀一伸，插入门缝，熟练地将门栓缓缓拨开。
林超目光炯炯，一面紧盯着下手的捕快，一面竖起耳朵倾听房内动静。里面声息全无，只有此起彼伏的鼻鼾声，显然屋中人正在睡梦中。
林超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一挥手，四名早已蓄势待发的捕快一跃而起，冲进房间。林超双手在腰间一抹，手中已经多了一对纯钢判官笔。他足尖一点，也随之进屋。
这四名捕快都是林超精心挑选而出的六扇门好手，擅长联手对敌，锁人擒敌更是拿手好戏。四人扑至床前，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床头一人挑开床帐，床尾一人一把扯开棉被，其余两人手中铁链哗啦一声就甩了出去，将棉被下的人锁了结实。
这一套动作完成的天衣无缝，床上酣睡的人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是束手就擒。四名捕快齐齐松了一口气，道：“总爷，得手了。”
林超也暗暗吐出一口气，“刀疤虎”凶名昭著，并非易与脚色，这回拿他如此顺利，倒有些出人意外。他思虑未定，一名捕快已经点燃了床头的红烛，淡淡的火光闪现，众人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床上被锁之人，哪里是什么“刀疤虎”，而是一个肌肤雪白、曲线玲珑的娇媚女子，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丰乳细腰，在淡淡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林超心念电转，飞身急退，同时断然大喝：“小心！”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刀光如电掠出，劈向床前每一人。
四名捕快心中大骇，他们原本都有一拼之力，可是眼前突然出现的裸女令他们心神激荡之余，难免有几分松懈，面对突袭，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四声惨呼几乎同时响起，血光崩现，四名捕快或是咽喉中刀，或是胸腹受伤，转眼间已是尸横就地。只有“铁判官”林超身手利落，退避及时，方才免了这一刀之祸。但他的好运显然也就是到此为止了，随着一声暴烈的狂笑，一个高大赤裸的身躯从床内扑出，刀光如雪，直取林超的面门。
“猛虎下山！”林超一声低喝，心中瞬间充满不安和恐惧。在六扇门中混了这么多年，他当然认得这是“五虎断门刀”中的一记杀手，而这也是“刀疤虎”常亮成名的绝技。
他双笔一晃，“星光满天”，手中判官笔护住面门，同时下面飞起一脚，踢向常亮小腹。只要能拖延片刻，外面的弟兄就可及时援手，那时再要对付这头凶残的老虎，就有把握多了。
常亮嘎嘎怪笑，手中的“泼风刀”幻出更凌厉的刀影。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做下那许多大案，他之所以还能活着，活得快乐，就是因为他虽然外表粗豪，其实内里十分精细。今晚他突然来到“万花楼”，找自己的老相好翠红叙旧，就发现宋三眉眼之间有些不对，他立刻留了几分心，饮酒不敢过量，睡觉不敢睡着。林超带着人偷偷潜至房外，他早已察觉，立刻用“壁虎功”紧贴在床顶，骗过偷袭的捕快，然后乘对方点灯后心神稍分，立刻反击，果然一击得手。
刀笔相交，爆发出连番脆响。林超双笔飞舞，肩头已见殷红，上面插着一枚造型奇特的“虎头镖”。却是被常亮偷袭得手，被他刀中加镖，打了一镖。镖上淬毒，片刻后林超已经眼前发黑，脚步虚浮，更难抵挡常亮攻势。另外三名在外把风的捕快见势不妙，急忙进房援手，可惜三人武功相距常亮太远，交手十余招，便或死或伤，躺了一地。
常亮心中得意，怪笑道：“姓林的，你中了老子的毒镖，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待会老子先割了你们几个六扇门的狗头，再去找宋三那王八蛋算帐，走之前再放把火烧了这‘万花楼’，大捕头你觉得如何？”
林超心中惊怒，痛悔难言。今晚的行动可说是一败涂地，连累了一班手足不说，还要牵连整个“万花楼”，若让常亮这一把火烧起来，还不知要烧死多少人。可现在，他已完全无力阻止，两只判官笔被常亮一刀绞飞，雪亮的刀尖就在他的眼前……
林超痛哼一声，瞑目受死。可奇怪的是，常亮那一刀并没斩下，林超大奇，睁眼一看，只见常亮手握钢刀，正愣愣盯着一个方向。林超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也不禁微微一怔。
一个蓑衣斗笠的高挺身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森冷的目光紧紧盯着常亮，冷冷道：“你是常亮？”
常亮本能地一挺手中钢刀，道：“老子就是。你是谁？”
怪人一声冷笑：“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知道，你的头值五千两银子。”
一听这话，常亮立刻明白了。
“你是猎人？”常亮喉咙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他自己当然很清楚，官府对他的悬赏就是五千两白银。
刀光一闪，从怪客的蓑衣中飞出一道灿烂的光华。常亮本能地举刀反击，连环三刀，运转如风。他对自己的“五虎断门刀”还是很有信心的，若非依靠此绝技傍身，这么多年他也不可能屡脱大难。
然而这一次常亮失算了，对方出刀，看似凌厉，其实却是虚招。常亮刀法展开，上前急攻，对方早已收刀，移形换影，身形犹如鬼魅，从他完全无法预料的地方劈出一刀。
只此一刀，胜负已分。
看着大睁双眼、喉头血肉模糊的常亮，怪客默默无语解下背上的皮囊，拣起他的人头放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二．花红
“猎人”算不算是一种职业？
如果猎人也算是一种职业的话，那么风寒就是一名猎人。只不过，与山林中猎取虎豹豺狼，用它们的毛皮和骨爪换取金钱的猎人不同，风寒猎取的对象是人。具体说，就是那些有猎取价值的人。
风寒生活在一个还算太平的年代，虽说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叛乱和边境战争，但朝中奸佞当道还是免不了的，连带着下面吏治腐败，律法松弛，各地的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互相勾结，鱼肉百姓。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下，各路盗匪蜂起，打家劫舍、谋财害命的大案要案层出不穷，官府也无力侦破，索性便束之高阁。
但为了对黎民百姓好歹有个交待，官府也不便公然撒手不管，所以对于一些影响较大，又较棘手的案子，往往连带着巨额的花红。无论是官府还是私人，都可以悬赏缉拿通缉的盗匪，这就为风寒们这些衣食无着而又不愿去打家劫舍的江湖人提供了一条谋生之路：赏金猎人。
猎人其实是不好做的。
悬赏的花红，是因人而异的。越是穷凶极恶的悍匪大盗，赏金也就越高。这也可以理解，你总不能要求用一个只偷了五两银子的小贼而换取五十两银子的赏金吧？
从这个角度来说，猎人的风险是很大的。
很多时候，许多猎人付出巨大的代价，非但没有拿到赏金，反而被“猎物”所伤，甚至所杀。风寒就曾亲眼看见猎人一族中的老前辈，“闪电手”公孙亮惨死在他追捕的猎物之手，非但死无全尸，连家人也跟着遭殃。
因为那次他追捕的“人狼”顾绝出名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风寒第一次追捕的“猎物”是“江南四兽”，这四个家伙都是狼心狗肺之徒，说他们是兽一点也没有委屈他们。只因老大看中了云林镇李员外家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四人就联手洗劫了李员外一家，将李家十九口男女杀得一个不剩。
对这四人的底细风寒探查了许久，这四个人面兽心的家伙都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对付敌人的手段也十分残忍毒辣。当然风寒也不是好相与的，若单打独斗，风寒不惧他们任何人，但若他们不讲武林规矩，一拥而上，那风寒可就麻烦了。
不过只要想想那每颗人头一千两的赏金，而一次奉上“江南四兽”的四颗人头则可得五千两银子的花红，风寒咬咬牙：干。
既然不能力敌，当然只有智取。风寒跟踪了他们两个月，摸准了他们的活动规律。这四个家伙都是好色之徒，每次做完案子都会去一个地方风流快活，风寒就在那个地方当了三个月的龟奴，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等到这四个家伙再来快活的时候，风寒干净利落地割了他们的脑袋。
那件案子过后，风寒有了一点小名气。后来随着风寒名声越来越大，给省城提刑府送去的人头越来越多，风寒就有了一项小小特权：他可以优先得到悬赏盗匪的名单。今晚干掉的“刀疤虎”常亮，就是这项小小特权的产物。若非那位老相识刑名师爷透露，省城有人出资，“刀疤虎”的赏金已经下来了，总捕头林超正在抓这个案子，风寒才不会去趟这混水。
步入提刑府的后院，风寒有种熟门熟路的感觉。把守的兵丁都认识风寒，也知道他来干什么，点点头也就让他进去了。
年过花甲的万师爷正在西边的厢房等他。他是老刑名了，在这个提刑府干了三十年，从一个刀笔小吏干到刑名师爷。主管一省司法治安的提刑按察使如走马灯般换了几十个，可每一任按察使都会把他留下，其中原因，自然也就更加令人回味了。
风寒默默无语地走到万师爷面前，将盛着常亮人头的皮囊放在书案上。万师爷瞄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转过头，轻声对身边一个随从道：“把这个东西给林捕头送过去吧！这次他丢了七个手下，自己也差点丢了一条命，巡抚大人很不高兴。有了这颗人头，林超好歹也算有个交代。”
风寒微微一笑。他当然明白万师爷的意思，林超可以不在乎那五千两银子，可是在乎他的官位，这次他将捕杀“刀疤虎”常亮的行动搞得一团糟，官位自然岌岌可危。万师爷伸手拉他一把，他还不铭记在心？不过风寒不想牵扯到这些官场纠纷中，万师爷想把人头送给谁都好，他只管拿钱。
也许是看出了风寒的心意，万师爷微微一笑，又拍了拍手。这回来的随从手里捧的是一个红漆小盘，盘里面放的是十张凭票即付的山西大同钱庄的五百两银票。
风寒还是没说话，不过却将最上面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了万师爷面前，然后将那剩下的银票小心翼翼放在自己怀里。这也是风寒和万师爷合作多年的老规矩，无论赏金多少，风寒都会将赏金中的十分之一交给他，毕竟万师爷这边，也需要打点。否则，对方凭什么告诉你那么多的内幕消息呢？
万师爷的笑容更温和了。
他喜欢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更喜欢知情识趣的年轻人，因为他年轻时就是这样，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看着风寒转身要走，他招呼了一声：“还有一个案子，你想不想接？”
风寒目中寒芒一闪，道：“多少？”
“不知道！”万师爷轻声道。“但数目不会小。”
以万师爷的见多识广，他说赏金数目不会小，就一定不会小，风寒坚信这一点。
“是谁？”风寒皱皱眉。他指的是，这个案子要对付的是谁。孰料万师爷还是摇摇头，道：“不知道。”
这回风寒愣住了。这算什么案子，没有赏金数额，也没有猎杀对象？不过万师爷还是说了一句：“明天午时，你去‘千种花’山庄，那儿会有你要的答案。”
千种花山庄？风寒记得那是一个荒弃已久的山庄。据说其前任主人――“寒梅剑客”柳铁梅一生酷爱花木，在山庄培育名花千种，故而以此命名。只是后来柳铁梅莫名其妙死于异乡，而千种花山庄也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如今，那里只是一片残垣断瓦而已。
但万师爷既然这么说，当然有他的道理。
不管怎样，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
三．悬赏
千种花山庄位于城郊二十里的梅山后山。
梅山原本是省城附近的一景，山上古木参天，峰峦叠嶂，四下绿荫深深，苍翠欲滴。每年冬至，白雪皑皑，寒梅怒放，文人墨客多喜来此流连，赏梅吟雪。只可惜自从十年前一把大火烧死千种花山庄六十七口人之后，乡间谣传山林中常有冤魂呼啸，渐渐的人们就不大敢来了。如今，此地早已是人迹罕至，除了不时可见的山鸡野物，再无半点人烟。
风寒在一条蜿蜒曲折的碎石路径上纵马缓行。他不喜欢坐车，因为他觉得密闭的车厢实在太不安全。如果有人突然出手暗袭，逃生的机会绝对大大低于骑在马上。风寒这么认为并非没有依据，他就亲眼看过，在敌方突袭中，坐在车中的武林大豪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飞旋的铁椎砸成了肉泥。
石径尽头，就是千种花山庄。风寒滚鞍下马，看着面前的情景，不禁微微一怔。
在一片残垣断壁、荒草丛生的废墟前，摆着七张檀香木椅子，正中一张显然是主人的位子，而两侧各三张想必就是专门留给客人的了。此刻，只有最后一张椅子还空着，其余已经坐在椅子上的人，正目光灼灼的看着风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