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出门之前,母亲问桑乐,“你这是要去哪儿?”桑乐不乐意地回答说,“去图书馆查资料。”
母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又打量。目光中含着审视含着担忧,然后便叹口气摇了摇头。
桑乐上身套着窄窄的吊带衫,下边穿着小小的一步裙。裙子和吊带衫已经山花烂漫了,头上的凉帽又缀着花,这身打扮确实花哨了一点儿。桑乐去矮柜上拿她的手袋,忽然留意到手袋的磁搭扣没有扣好,还露出了里边装食品的-角白塑料袋。很显然,有人动过了。
“妈,你翻我的包了吧。”桑乐说。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关切地看着女儿。桑乐显得削瘦了,目光却是亢奋的。
“小乐,你看上去很疲惫。最近睡觉怎么样?”
“做梦,常做梦。”那回答分明有点儿赌气的味道,神情也有点儿恍惚。
母亲担心地追问,“做的都是些什么梦啊?”
“嘻嘻,”桑乐忽然笑起来,“从小就做,十几年了。原来模模糊糊的,最近倒是越来越清楚了。”
母亲一屁股坐下来,急切地说,“讲讲,那就讲讲吧。”
“等我完全清楚了,就讲给你听。”桑乐抛下这句话,起身离开了。
桑乐没心思和母亲扯闲话,桑乐要去动物园。
市动物园位于北郊区的花园路,桑乐差不多每逢周日都要到那儿去一趟。那情形就象到了双周日,她总是要回家一样。桑乐坐上205路公交车的时候,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注视她。双休日车上人多,桑乐四下里望望,并没有发现注视她的人。可是往前走走,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再看看,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的人。车到动物园站,桑乐下车之后,又特意回身瞧了瞧,她心里自嘲地想,哟,今天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过敏了?
买了门票进园,桑乐径直往西南角走。那边是狮虎山和猴山,但是桑乐要看的并不是狮于老虎和猴子,她想看的是猩猩。狮虎山和猴山的旁边是猩猩馆,那里养着几只黑猩猩。在所有的动物中,猩猩最象人,桑乐每次看到它们心里都会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她记得以前雄猩猩“苦苦”的脸上还没有那副苦相,他长得很雄壮很威武。母猩猩“贤贤”在它的身边蹭来蹭去,两个小猩猩在它的膝下绕来绕去,它们安享天伦之乐,过得和和美美。
雄猩猩“苦苦”被桑乐叫做“苦苦”,还是年初以来的事。那一次桑乐到猩狠馆来,忽然发现“苦苦”不见丁,在母猩猩“贤贤”的身边踞着一个年轻帅气的雄猩猩,后来桑乐把它叫做“帅哥”。桑乐象往常一样把带来的水果抛绐“贤贤”和她的小猩猩们,“贤贤”没有动,只是把目光投向“帅哥”,小猩猩们不懂事,喊着叫着抢个不停。这时候,“帅哥”站了起来,它一摇一晃地走过去,呲牙耸鼻,发出一阵有力的咆哮。在那可怖的威胁声里,小猩猩们丢下水果慌慌张张地避开了。“帅哥”自得其乐地抓起那些水果,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起来。
在此期间,“贤贤”始终表情淡然,一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的样子。桑乐正在纳闷,忽然听到旁边传来铁栅的晃动声。她走过去一瞧,这才发现“苦苦”被独自囚在了铁笼隔间里。“苦苦”右耳上方明显地少了一块毛皮,半边鼻子被扯开,残留着一道黑红色的血痕。见到桑乐,“苦苦”一屁股坐下来,晃着双手,撅着厚嘴唇,喔喔噢噢地象是在诉说着什么。它那对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有些潮湿了。
桑乐也跟着它喔喔噢噢,仿佛在和它对话,那样喔嗅了一阵,桑乐就扔出一把西瓜子,那是“苦苦”最爱吃的东西。“苦苦”好象平静了一些,它慢慢地嗑,卟卟卟地吐出硬皮,两腮鼓起又缩下,仿佛享用到了嚼不尽的美味。
因为经常来这里看猩猩,所以桑乐和老饲养员早已相熟。老头告诉她,新年伊始有赞助单位绐动物园捐赠了一只年轻的雄猩猩,这只“帅哥”一来,‘苦苦”的地位就成了问题。经过几番势均力敌的搏斗之后,老“苦苦”终于不支。它的脑袋被抓伤,鼻子也被对方扯开。把老“苦苦”单独关在这儿,是为了保护它。如若不然,他会不自量力地与“帅哥”拼命,那样一来还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事儿
从年初到现在,桑乐再来猩猩馆的时候,也还看“贤贤”和小猩猩,也还看“帅哥”,但是她心里其实挂牵的还是老“苦苦”。
今天到猩猩馆的游人好象比往常多,大家都挤在护栏外指指点点地看‘贤贤”“帅哥”和小握猩们,没有什么人对囚在铁笼隔间里的一只老猩猩感兴趣。桑乐循路先来到护栏前,她把她的包打开,从白塑料袋里拿出了两个苹果。两个苹果抛过去,两只小猩猩蹦蹦跳跳地上来抢,“帅哥”扑过来了,只见它长胳膊一伸,就象篮球场上的高个子中锋一样把苹果抢到了手。小猩猩们围着它叫,那是在撒欢呢,那是在玩闸呢,“帅哥”没有独享那些苹果,它把苹果给了小猩猩。那是很温馨,很快乐的场面。
“贤贤”就在旁边悠闲地坐着,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看着这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桑乐苦笑着离开了。
桑乐到铁笼隔间那边去看望“苦苦”。“苦苦”原本正在水泥地上呆坐,忽然看到衣着艳丽的桑乐,它兴奋地跳起来,哇哇地叫着,把铁栏摇得咣咣当当响。桑乐笑着招招手,然后打开小包,从白塑料袋里拿出一包五香西瓜籽,“苦苦”眼睛一亮,从铁栏缝里伸出手,把它拿到了。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不慌不忙地嗑着瓜籽,然后时不时咿咿唔唔地向桑乐说着什么一--这些差不多成了它和她之间每次相互交流的既定程式。
下面的程式就有些让人瞠目了。
见了见面,也倾诉了衷肠之后,“苦苦”慢慢地激动起来。它深情地盯着桑乐,忽然开始自渎。“苦苦”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显得那么天真无邪,那么无拘无束,那么直率,那么投入,那情形就象人类偷吃禁果之前,在伊甸园里自我沉醉,放纵忘情。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桑乐都不会抛下“苦苦”,自己离开。她会耐心地等待它的结束。
然而,今天“苦苦”的结束却十分突然。正当它做着那项快乐运动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石子,砸中了这位亚当的塌鼻子。“苦苦”“噢”地尖叫一声,将正在下面忙着的那只手移到了鼻子上。
‘哈哈哈!一一”‘嘻嘻嘻!一一”身后传来杂乱的笑声。桑乐回过头,于是她发现她的身后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她在人群里居然看到了吕藻。
吕藻屁股上吊着吉它,脑袋后面的马尾辫甩宋甩去,一身脏兮兮的牛仔装配着灰土土的旅游鞋,使他看上去就象个游吟歌手。吕藻看到桑乐向他张望,就扬起双手在头顶晃了晃,那动作就象是站在舞台上向台下的歌迷招手。
桑乐走过去,红了脸说,“讨厌,刚才是你砸的吧?”
吕藻指了指缩在铁笼隔间里的猩猩,一本正经地说,“这家伙在公共场合违反治安管理条例,人人都有权力制止。”
桑乐“扑哧”一声笑了,吕藻于是就挽住了桑乐的手臂,两人慢慢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桑乐说,“我的小朋友,请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
“什么什么,我跟踪你?”吕藻摊摊手,一脸无辜的样子,“不对吧,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到动物园来,咱们是偶然在这儿碰上的。”
桑乐撇撇嘴,“我不信。大星期天的,你-个人背着个吉它,到动物园来干什么?”
“找灵感呐。我在写一首歌,名字就叫《人类动物园》。”
听上去,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吕藻反问道:“我倒是不明白了,大星期天的,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猩猩馆来看那个家伙。瞧那丑家伙的动作,真恶心。”
桑乐淡淡地说,“我怎么没觉得。”
“所以,你才让别人担心你呐。”吕藻认真地说,“你恐怕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接近你。”
“我想一一,是你觉得我漂亮吧。”桑乐歪歪脑袋。
“不不不,这也太通俗了。”吕藻摇摇头说,“那是因为你身上散发着一种忧郁,神秘的忧郁。还有一种隐隐的痛苦,带有成熟味儿的痛苦。”
“哟,听听吧,多棒的歌词。小朋友,我没看错,你还是挺有才气的。”桑乐调侃地笑着。
“我已经多次提醒过你了,我比你大七个月,请你别叫我小朋友。”吕藻皱着眉头。
“好了好了,别生气,”桑乐觉得吕藻生气的样子很爱,“嘻嘻,你可真是个小朋友。”
瞧,又来啦,吕藻无奈地摇摇头。其实,他觉得他和桑乐整个的相处都有些无奈,比如说吧,周围的人都认为桑乐是“他的”,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如此一来,他就有了守护桑乐的责任感。守护者本该是强者,可是只要桑乐嘻嘻的一笑,她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吕藻在那种被俯视的角度之下,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变得小了,变得稚了,变得嫩了。
桑乐自然无从得知吕藻内心的这种感受。在桑乐的眼里,吕藻就象个浪漫骑士一样,对她很真诚。然而桑乐却无法摒除这样一种感觉:这个真诚的浪漫骑士却是一个扮做大男人的小朋友在努力出演的。
或许这种感觉有点儿怪吧,或许这样有点儿对不住吕藻,可是感觉就是感觉,即便是桑乐自己也无法改变它。
身边有一个浪漫的小朋友陪伴着,桑乐又去看了看狗熊斑马孔雀天鹅什么的。虽然两人并非结伴而来,但是却结伴而游,彼此也还觉得挺开心。有点儿累了,有点儿渴了,桑乐跟着吕藻来到售货亭买冷饮。饮料罐一拉开,猛地喷出些泡沫溅在胸前。桑乐下意识地低下头,于是她发现项间的那个三叶虫眼睛正在阳光下光波流转,若有所视。
咦,它看到什么了?桑乐不由自主地扭转头,如此一来,她的视线就远远地与一个熟悉的视线相遇了。对方的视线仿佛不堪-触,即刻收拢了起来,那张面孔也随即背转过去,只留下一个没有标识的后脑勺。然而,那对象小旗一样插在脑袋两边的招风耳却明白无误地标示出这个人是路金哲。
路金哲显然是在躲避,他挪动着脚步,想要走开。桑乐的心里腾她升起一股反感来,她立刻提高嗓门喊道,“哎,路医生!一一”
“噢,是小乐呀。”路金哲只得回过身,脸上挂着笑,做出一副刚刚才看到桑乐的样子。
桑乐心里蓦然一动,莫非是他一直跟着我么?
这样想了,又觉得怪怪的。这个路医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路医生,你真有好兴致,一个人来玩儿呀?”桑乐的口气有点儿尖刻,目光中也带着一点儿审视的味道。
“嗯,不不,陪,两个外地的朋友来,走散了”路金哲说话吞吞吐吐。
“嘻嘻一一”,桑乐忽然听到一阵笑声,是那种尖锐的笑。那笑声显得闷,显得隔,仿佛是装在标本瓶里,而桑乐就隔着瓶子在探究和观察那个笑。
那是桑乐自己发出的笑声。
路医生也在观察标本。
“小乐,你最近,睡眠好些么?”
用的是职业化的目光,是中医的那种“望”。
“不怎么样。”桑乐很干髋地回答。
“唉,寐本于心,为神所主,”路金哲深长地叹口气,关切地说,“你记住,神安则寐,神惑则不寐。小乐,安神养心的药可以从医生那儿开,可是神清气闲的心境,还得靠自己去找啊。”
说不清为什么,桑乐就是不喜欢路金哲。即便是眼下路金哲的这份关心,仿佛也带着-种讨厌的药味儿。于是,桑乐诡谲地眨眨眼说,“路医生,我听你这番话好象是有切身体会似的,你平时的睡眠是不是也不太好啊?”
“瞧你这孩子说的。好了好了,这只是我的一点建议,你自己做个参考吧。”路金哲显得有些尴尬有些不悦,他说完这些话,便象要逃遁似的,匆匆地离开了。
桑乐和路金哲对话的时候,吕藻就站在旁边。他看到桑乐的身上有一种美丽的诡谲在发光。那一刻,吕藻有些惶惑了,他搞不清楚桑乐是因为诡谲才美丽,还是因为美丽所以诡谲。那情形就象一首让入难以琢磨的摇滚,不知道是因为动听所以难唱,还是因为难唱所以动听。
吕藻清楚的只有一点:桑乐这支曲子对于他来说,自有一种不可摆脱的吸引力,他一定要掌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