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往事在童年的记忆里都未能留下痕迹,唯有父亲最后一次喝中药的情景,牢牢地镌刻在了桑乐的脑海中。父亲就是在喝下那碗中药的当天夜里,开始呻吟的。那呻吟犹如寒夜里的洞箫,幽幽怨怨呜呜咽咽,从那个夜晚一直响到今天。
凌晨时分,父亲死在了医院里。因为突发心脏病猝死,医院的诊断是明确无疑的,一个叫桑绍龙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从此消失了。
或许,父亲喝中药汤的那个动作和他的死并无联系,在此之前他已经喝了好几年汤药,腿上的臁疮已经拖了好几年。然而,那个喝中药的动作却象遗传带来的过敏症一样无可摆脱地跟上了桑乐。只要受到外界些微的刺激,那过敏症就会发作。它发作的症状就是笑,那种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笑。
桑乐有时会想,父亲那样的喝中药,那样的死想必是一件痛苦的事,她却对此生出了笑是没有什么来由没有什么道理的。但是,没来由尽管没来由,那种笑却无法抑止。以至于到了后来,再看到别的什么人拿起碗喝汤药,桑乐竟然也会发笑了。
于是,桑乐又会懵懵懂懂地想:也许这笑的存在和发生都是应该的,就象笑和喝中药应该有联系,就象喝中药和死应该有联系一样。
随着年龄渐长,桑乐越来越想蜕去那层懵懂,她想把汤药和死之间的联系,完全弄清楚。
很久以来,家里就没有了父亲的痕迹。按照母亲的说法,那是为了对桑乐好,母亲不想让桑乐被那死亡缠着。然而,外在的痕迹愈是被刻意的抹去,桑乐心里对那内在痕迹的寻求却愈是强烈。年年柳色,岁岁清明,桑乐一次一次地来此凭吊,她一笔一划地尽力增添-些东西,她不懈地从方方面面来补足一些东西。她要籍此使父亲的形象渐渐变得清晰,变得实在,变得真实可触。
或许,对于翁行天的兴趣也可归于此种心理诉求吧。
当桑乐沉缅于哀思之中的时候,杜晓强也沉浸于不安之中。虽然他不知道桑乐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也不知道桑乐此时在祭奠什么人,但是眼下至少有一个事实已经清楚了:那就是桑乐并没有去森林公园与什么男人一起郊游。他完全误解了桑乐,他因为这误解而感到歉疚。
这歉疚很快就增加了份量。当桑乐重新安置好骨灰盒,离开存放室的时候,杜晓强特意去察看了一下,于是他看到了“桑绍龙”这个名字,于是他猜到了这个名字与桑乐的联系。
坐在出租车里,望着前面桑乐搭乘的那辆出租车的背影,杜晓强不由自主地反躬自省起来。仔细想想,从开始到现在,桑乐对他还真是不错。在学院的那次舞会上,不正是桑乐里应外合,粉碎了吕藻的专制么?在静谧的宿雁湖边,在那块疯狂的草地上,不正是桑乐这个友好的领水员,引领着他驶入了那个诱人的港湾吗?甚至在博雅假日酒店,在那套客房里,当他把做爱强加给桑乐的时候,桑乐也容忍了他。而且在此之后,桑乐又毫不计较地去了姥姥那儿,一如往常地给姥姥做治疗
唉,真是的,桑乐如此大度,倒显得自己鼠肚鸡肠了。
此刻,杜晓强真希望他和桑乐是坐在同一辆出租车里,他似乎有满腹话要给桑乐说。
回到市区,桑乐坐的那辆出租车停在了天马商场的门前。
怎么,桑乐要逛商场?杜晓强心里又开始发毛了,哇,莫非约会的男人是在商场等着她?
杜晓强未及多想,又跟了过去。
桑乐显然不是来随意游逛商场的,她踏上电动扶梯,直接去了四楼。四楼是服装部,销售毛织衣物的-排柜台设在靠近安全梯的那边。如今不时兴手织毛衣,毛线只占着不起眼儿的两个柜台。天气已经热了,毛衣毛裤正在甩卖,价钱低得近乎不可思议,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在那里挤着,桑乐挤进去的时候,杜晓强就隐在了那些掩体后面。
“麻烦你,我想买点儿毛线。”是桑乐的声音。
“想要什么颜色?”售货员的声音很亲切。
“嗯,你说什么颜色好?”
“那要看给男的还是给女的了。”
“男的。”
“男朋友?”
“嘿嘿,男朋友。”桑乐笑得很响。听到这一句,杜晓强的心蹦了蹦。他顺着人缝看过去,看到了桑乐的后脑勺。
“给男朋友买嘛,”售货员出着主意,‘瞧瞧,这种银灰色的或者是驼色的都不错“嗯,要驼色的吧。”
驼色的老气了一点儿,其实银灰色的更好,杜晓强想着。
“你要织什么,买多少?”
“织件毛衣,得多少呢?”
“那要看他多高的个子。”
“一米八,还多一点儿吧。”
杜晓强得意地笑了,这是杜晓强的身高。吕藻只有一米七,他当然没门儿“得两斤。”售货员回答,然后又多嘴多舌地提着建议,“你怎么不干脆给他买件羊毛衫呢,手织多麻烦。”
“亲手织的,不是更有意义嘛。”
听了这一句,杜晓强觉得舌下甜丝丝的。好了好了,别再盯着人家的屁股偷偷地跟着了,还是去买件礼物,好等着交换那件毛衣吧。
这样想了,杜晓强就悄悄地离开了毛织品柜台。?
给桑乐买什么?总不能再买项链吧。费了一番脑筋,终于想到桑乐有一个随身听,干脆给她买几张CD唱盘。要买最酷的摇滚歌手的最酷的歌,让她明白那才是真正的音乐,而吕藻,不过是一泡臭狗屎。
杜晓强兴致勃勃地在CD搁架前选了又选,挑了又挑。当他买好那些唱盘的时候,桑乐早己离去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杜晓强带着那几张CD唱盘去女生宿舍楼找桑乐。房间的门虚掩着,杜晓强用手指在门上弹一弹说,“有人吗?”。里边答一句,“请进一一”,是林晴的声音。
推门进屋,看到林晴拿着一本书,半躺半卧在下铺的床上,姿态颇有几分可人。-双细眼弯弯地笑着,象是在对杜晓强说着什么。杜晓强心里惦着桑乐,嘴里就问道:“桑乐呢?一一”
林晴的弯眼即刻拉直了,她不说话,只将下巴向上抬了抬。
上铺传来了桑乐的声音,“是杜晓强?”
杜晓强高兴地抬头望,只见桑乐在上铺盘腿坐着,那姿势好象和尚在打坐。
杜晓强打趣地说,“干什么,念经呢?”
桑乐说,“数针呢,别打岔。”
杜晓强这才留意到桑乐原来正在专心地打毛衣。杜晓强心里有些感动,嘴上就说,“哇,好辛苦,要不要慰劳慰劳啊?”
桑乐说,“要。”
杜晓强很诚恳地仰着脸,“说,怎么慰劳吧。”
“老老实实坐到那儿,别说话就行了。”桑乐的手不停地动着,她说完这一句,嘴里又‘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念起来。”
牡晓强只好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
“哧儿一一”的一声,是林晴在笑。杜晓强转过头,林晴立刻敛了眉眼儿,装出个一本正经看书的样子来。
就在这时候,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是吕藻走了进来,嘴里还“桑乐,桑乐”地叫着。
“三十五,四十,四十五!”桑乐在上铺的床上念得更响亮,她怕被人打断,那声调显得很不耐烦。
吕藻似乎未能察觉,他只顾兴冲冲地说,“喂,桑乐,告诉你,灵感来了哎,从来没有这么棒的灵感。我把那歌弄出来了,歌名就叫《人类动物园》!”
桑乐在上铺没有出声。
吕藻意犹未尽,他索性上前伸手捣捣桑乐说,“走啊走啊,一起出去走走。我想让你听一听,给我提提意见。”
“讨厌,又数错了!”桑乐生气地把手里的毛线和衣针一甩,木起了脸。
“怎么了,你?”吕藻望了一眼旁边的杜晓强,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看到没有,万事开头难,人家正起针呢。”桑乐撅着嘴。
“哦,打毛衣呀,”吕藻讪讪地说,“什么时候学的本事?”
桑乐懒得吭声。
“哎哟,走吧走吧,出去散散心。请你听听这首新歌怎么样。下周末,我打算在歌厅拿它出台主打呢。”吕藻的口吻有点儿象是央求了。
桑乐却皱皱眉说,“行了,别烦我,让我自己呆会儿行不行?”
吕藻脸上露出不悦了。
林晴忽然插话说,“走,吕大哥,我跟你一起去散步。”
桑乐立刻说,“对对对,就让林晴给你提提意见吧。”
吕藻再看看旁边坐着的杜晓强,便悻悻地站起身,带着林晴出去了。
吕藻的离去使杜跷强似乎获得了某种满足,他望望桑乐,不无得意说,“有些人呐,歌还没有唱成星,打扮和做派就已经比星还象星喽。”
桑乐笑了笑。
杜晓强越发得意,他拿出新买的CD唱盘在桑乐面前晃着说,“喂,想不想听听?Gramays经典荟萃,Theoneyoulove,你所爱的人;Somewhereintime,似曾相识听听人家唱的,人家这才真叫棒呢!”
“哇,”桑乐在上铺惊喜地叫了一声,“我听听,让我听听一一”
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随身听爬了下来。
桑乐迫不及侍地打开碟盖,把CD盘放进去,然后就摇头晃脑地一边听一边跟着唱Iknowyouneedafrend,Someoneyoucantalkto”
过了一会儿瘾,桑乐才问杜晓强,“喂,这碟子真棒,你在哪儿买的?”
杜晓强心里正高兴,嘴里就脱口说,“就在你买毛线的地方啊。”
“嗯?我买毛线一一”
“是啊,‘织件毛衣,得多少?’”杜晓强学着桑乐的声调。
桑乐怔了怔,“讨厌,你跟踪我了?”
“越贵重的宝贝,越不放心嘛。”杜晓强拉住了桑乐的手。
桑乐眯起眼睛,将杜晓强打量了又打量。
“喂,你再坐过来一点儿。”
“干什么?”
“看看我起的针,长短胖瘦合适不合适。”
桑乐从床铺上把毛线和衣针拿下来,杜晓强就乐滋滋地坐过去,由着桑乐前前后后地比了又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