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一次出去采矿样,与前一天的情况完全不同,那天的采样工作进行得格外顺利。午后在山上吃了干粮喝了一些水,又转着看了两个山头,然后就兴冲冲地收兵回营去。绕过那片野枇杷林,远远地望到帐篷的-角了,我忽然抽抽鼻子说,“哇,哪儿来的炖蘑菇味儿,好香!”
小赵抽了抽鼻子,“是吗?我怎么闻不着。”
吴胖子取笑我,“是想的吧,想出毛病了。”
我有一种预感,我不再说话,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炖蘑菇的香味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冽。快走到帐篷前的时候,吴胖子和小赵忍不住同声大叫,“哇,真香,真香哎!”
帐篷那边有个蹲坐的人影,一身蜡染的花裤花布衫。果然是“香菇”。
几块大石头做灶,灶上架着我们的锅。锅下的干柴兴致勃勃地燃烧着,锅里的蘑菇汤热热闹闹地沸滚着
她是特意来谢我们的,她说她昨天忙着赶圩卖蘑菇,耽搁了,没能过来。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只瞧着我,仿佛这些话只是对我说的。我有点儿尴尬地拿起汤勺,去搅弄那口锅。我说,谢什么,应该的事。采蘑菇卖蘑菇,不容易,你把蘑菇让我们给吃了还成?她一边说,多,多,有的是,一边把背篓拿来给我们看。
瞧,这是牛肉菇。这菇帽红扑扑的肉乎乎的,象不象牛里脊?这种蘑菇汁多肉厚,吃在嘴里有嚼头。牛肉菇是长在树上的,老橡树上最多。
这是鱼鳞菇,薄薄的白白的一片一片的,就象是鱼身上的鳞。这是长在松树上的,晒干了,留着天冷了炖腊肉,吃起来那个香啊。
你们整天满山跑,见过这种地蘑菇吧。帽子面是白的,帽子里儿是紫的,要是长熟了长老了,就变成黑色的,象是锅烟子。怎么吃?能煮着吃,也能生着吃,尝尝看,甜津津的,象凉薯不?
看,这是鸡油菌。它是长在树下面的,一长就是一大片。你们瞧,它黄灿灿的亮光光的,象不象母鸡肚子里扒出来的鸡油?用它煨出来的汤最鲜了,喝起来还真有一股老母鸡汤味儿呢。
我们把那些稀奇古怪的蘑菇全都看过了,然后就围坐在汤锅前一起吃饭。“香菇”很自然地挨着我坐下,仿佛自从那一夜起,她的位置就已经排定了。
吴胖子取来-听火腿罐头,不出声地交给我,由我打开。
小赵把折刀拉出来,直接递逆到了我的手里。于是,我就用那刀子一片片地切火腿。
‘来一片,好吃。”我款待着她。
她笑了,是那种很清香的笑,甘,美,纯,淡,一如鲜嫩的草菇。
我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我知道吴胖子和小赵都在观察我。烟气袅袅地升腾着地晃动着,渐渐的,这一切都从我的眼前隐去了,我视而不见,仿佛关闭了视觉。
谈笑声象山间的溪水一样蹦躐跳跳,碗筷勺子的碰撞声象小锤叮叮地敲着岩样,吧吧的嚼食声,咕咕的吞咽声,慢慢的,这一切都在我的耳边消失了。我听而不闻,仿佛中止了听觉。
格外清晰起来的是嗅觉。
我能嗅出来,她是特意来谢我的,她是特意借谢我来见我的--
这朵“香菇”!
她的体息丝丝缕缕地沁入我的肺腑,我就象气球似的慢慢充盈着,充盈着我膨胀到了极点,我要爆炸了。
我高高地端起装满香菇汤的搪瓷碗,望着她,“来,干杯!”
她怔了一下,然后也举起了手中的搪瓷碗,“干,杯一一”
两个搪瓷碗“当”地碰在了一起,醇香的蘑菇汤在徽微地荡漾。我的喉咙忽然有点儿发紧,我想从此之后,她是不会再露面了。我仰起头,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放下碗,我看到小赵在笑,吴胖子却意味深长地摇摆头。
天黑以前,她走了。
那之后许多天,她都没有露面。我们这个帐篷里的情况也有了一些变化,小赵伤了脚骨,住进了县医院。后来,吴胖子又临时被叫到分队,去接待总队来的视察组。
我忽然发现帐篷里孤零零地只剩下了我自己。
独处的境遇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在纷杂的想象中,嗅觉的想象尤为活跃。“香菇”的体息在不知不觉中侵袭而来,那情形就象清晨橡树叶片上的露水,在你无从察觉的时候,它就已经呈现在你的面前。湿漉漉的清新,滴着汁水的鲜嫩,还有那股松软的泥土般的微腥味儿那些气味聚集成形,于是她就活生生地凸现起来,成为一块光彩熠熠的菱状多面体,犹如天然的水晶矿簇。
大自然让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独特的指纹,同样,大自然也让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体味儿。此刻,“香菇”的体味儿犹如梦魇一般缠住了我,让我无从挣脱。
我忽然感慨地想到,拥有属于自己的体味儿对于动物来说,那意义是非同小可的。狮虎这类猛兽会在它们活动的地区边缘拉尿撒尿,以此昭示这里是属于它们的领地。野羊会用脸颊在它们经过的树于上擦脸,把面部腺体分泌的气味留下来做为路标。鼬和獾在行走的时候,肛门和生殖器拖在地上,会蜿蜒出一道彩虹般的诱惑,吸引异性追逐而来。
体味儿是生命存在的手段,更是生命延续的手段。异性间能够互相吸引,体味儿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媒介。如若不然,我怎么会每每忆起她的体味儿,就心旌摇曳呢?
此刻,她的体味儿向孤独中的我发出了召唤。我象野羊,我象鼬,我象獾,我循着那蜿蜒的诱惑,追逐而去。
帐篷外原本是没有路的,而我的脚下却仿佛有路,那路就在我的每一个举步中延展着,摆摆晃晃,飘飘悠悠,曲曲折折地将我引到了一处背阴的谷地。这里是橡树的天地,一抹抹橡树佝偻着,显得如此苍老,而树干上那些蘑菇宛如花朵般盛开着,又显得那样娇嫩。我的鼻翼翕动起来,我贪婪地嗅着,嗅着那美丽,嗅着那娇弱,嗅着那新鲜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采了一朵蘑菇。真妙,那丰腴的蘑菇竞如雪花一般体轻若无。那触感也似雪花,沁凉凉的,仿佛再摸一会儿,就要融掉。它用它的花容月貌对着我笑,恍惚中我觉得它有点儿似曾相识--
没错,我在“香菇”的背篓里见过它,菇帽红扑扑的肉乎乎的,这是牛肉菇。
我没有背篓,我脱下外衣,把采摘的一捧捧蘑菇放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裹住。抱着鼓鼓的外衣,象是抱着一个活物,我回到了宿营地。
就在她架过铝锅的那几块大石头上,我架起了那个炖汤的铝锅。干柴哗哗啪啪地爆响,锅里的蘑菇汤沸沸扬扬地翻滚不已,那股诱人的香味儿哟--
我闭上眼睛,嗅着她的气息。
“来,干杯!”
我向空中举起了装满蘑菇汤的搪瓷碗。仿拂她就象那天一样,端端直直地坐在那儿,手里也举着碗,在对我笑。
“当--”我听到碰杯声丁。
“喝,喝”我说。
那汤真鲜,那汤真香,那汤就象酒一样醇美。我自酌自饮,不知不觉地喝了许多。怪了怪了,起身进帐篷的时候,脚下有些发软,身子也轻飘飘的,那感觉还真象是喝了酒!
倒在我自己的铺盖上,脑袋开始晕转。呼哧呼哧的,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喘气声。眼皮沉了,眼前明暗不定,似乎有影子在晃。
我睡着了?
有人在推我,有人在耳边叫,我尽力睁开眼睛,于是我看到了“香菇”的面孔。那张脸朦朦胧胧的,仿佛被雾隔着,仿佛被纱笼着。这是幻觉么?我伸出手,居然摸着了那张脸。
果真是她!
“你怎么来了?”我说。
“我在林子里采菇,我闻到了炖酒菇味儿。”
真是好鼻子,我笑了笑。
“还笑,”她着急地说,“你吃了酒菇!”
“什么酒菇?我是照着你采的那种,那种蘑菇采的。这不是牛肉菇么?--”
搪瓷盆里还有一半没有煮的蘑菇,她拿起-朵来,在我面前晃着,让我仔细瞧。不错,这种酒菇和牛肉菇一样,菇帽又厚又红。可是,酒菇的菇帽上还有许多黄斑点儿,菇伞也细得多。酒菇瞧上去漂亮呀,也有人叫她仙女菇,吃多了就会飘飘成仙,再也回不了人间。幸亏你吃得少,所以只不过象是喝醉了酒。你要是真把这些都吃下去了,只怕是从此就醉死过去,再也醒不来
“唔唔唔,”我点点头,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感到力不从心,我歪了歪,她赶忙过来扶我。
我就歪在她的怀里了。
她把脸挨在我的头发上,深深地吸口气,笑着说,都是酒菇味儿,都快闻不到你的味儿了。她这样闻着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头发犹如受到磁场吸引的铁屑,一束一束地耸动起来。
我颤抖着说,我是什么味儿?
她喘着气说,外面的-层是石头味儿,硬硬的;下一层是马尾松味儿,油油的;再往里是香柏仁味儿,酥酥的
我觉得奇怪,我说,人的气味难道象矿脉一样,还能分层吗?
她见怪不怪地笑着说,你闭上眼睛呀,你闭上耳朵呀,你只张开鼻子闻。闻到一层味儿,就存到心里,再闻下一层,再往心里存--
她讲得古怪,闭上耳朵。于是,我就想着,我的耳朵是闭上的,闭上的果然,耳道里感觉到了堵,感觉到了胀。外界的声响一下子隔得很远很远,几近于无了。
我闻到她的第一层气味儿,清新的草叶气,鲜嫩的香菇气。那气息透进心里,蓄积着,第二层气味儿便接踵而至。那气味儿象羊奶,诱人的甜香中含着些微的膻臊。这气味儿在心底沉降之时,第三层气味旋即而来。那是海的气息,是鱼的气息,有些咸,有些腥,那是她的孔腔,那是她的内脏,宛如深藏水底的活鱼,张开了她的嘴
鱼,我们的祖先是海里的鱼。
我被那层层迭迭的气息淹没了,我还在嗅,不停地嗅着,嗅着,完全无法停止。和其它的感觉不同,嗅觉和生是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在这个意义上,嗅是生命的本能,只要生命一息尚存,嗅觉就不会停止。当我们呼吸之时,世界就穿越了我们,这个世界的气味分子就会在我们的体内泛滥,这是我们与外界交流的最本质的形式。
她的气味在我的体内泛滥。
更妙不可言的是,她的气味竟在我的体内蓄积成形了。我想,此时她的体内也一定拥有一个气味儿的我。
我们在嗅闻中做爱了,我们互相占有着一个嗅觉中的对方。
此刻,越野车已经驶过东风大道,转入福康路。这是一条偏僻的小巷,穿过它就是我和贺榆居住的经九路。
“翁,请把车拐一下,请开到那里边。”
桑乐向路旁指着。
那是用临时的围墙圈出来的-块空地,旧建筑已经退出,新建筑尚未入围。很容易就看到了围墙留出的缺口,我把吉普车慢慢地开了进去。
闹中取静,这里应该算得上是一块世外荒园。
“喂,你让我把车开到这里干什么?--”
我未能把话说完,桑乐堵住了我。温馨的鼻息宛如柔软的手,亲切地抚弄着我,我不禁深深地吸闻着,吸闻着
几乎窒息的桑乐笑着将我猛地推开,“哇,你,你要把我吸进去呀。”
“是啊,我把你的气味儿吸进去,你的气味儿就在我的身体里聚成了一个你。唔,只要我想,我就可以随时把你调出来。”
“真的?”她好奇地叫着,“让我试试!”
她闭上眼睛抱着我,拼命地吸闻。她是那么的专注,那么的投入,我感到我的整个身心都不可遏止地随着她的鼻息涌动起来,汨汩地流入了她。
许久,许久。她终于软软地放开了我。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喃喃地说,“我晕了,我要死了。你已经把我占满了,我的身体里全都是你啊!”
她的手蠢蠢欲动,想要剥脱我。
“喂喂,”我说,“清醒点儿,这可是光天化日,这里只有一堵墙,一堵人人都可以进入的围墙。”
她用乞求的目光无奈地望着我,“你不知道,我每天都想见见你,我每天都想闻闻你”
我觉得她有点儿疯了,我被这种疯狂深深地打动。
“我每天早上都要跑步,我会跑到你那儿去的!”
我吃惊地听着我说出的这句话,那语气真是豪迈得很。
我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