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家里的门铃响,翁行天去开门。看到是桑乐,翁行天怔住了。桑乐没有打电话说她要来,翁行天也没有打电话说去接她,桑乐的登门就有点不速之客的味道了。
“这种时候,你还来干什么?”翁行天压低嗓音说,他的身体很自然地挡在那儿。
“给我的病人治腿呀。”桑乐若无其事地回答。
“唉,你还怕没事啊。”
“我们有什么事儿吗?我们什么事儿也没有呀。”
桑乐嘲讽般地眯起了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怨。于是翁行天敏感地想到,那一天因为杜晓强的出现,他和她其实并没有做成什么事。
“今天该绐我的病人治腿了,我要是不来,倒是有事儿了。”桑乐说。
翁行天把身体让开,桑乐却猝然地扑上来,紧紧地拥住了他。“我好想见你,想见你!要是不见见你,我就,支持不住了”
贴上来的身体异常地绵软,仿佛抽去了筋骨。一重一软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候传过来,还伴着一串清亮的铃当声。翁行天刚刚将桑乐推开,贺榆和她的狮子狗就出现了。狮子狗摇头摆尾,一跃一跃地摆出个要扑上来的架势。贺榆则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把目光定定地投过来。那神情就象科学考察队员亲眼看到了尼斯湖里的怪兽。
翁行天紧张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右胸口发酸发沉,大概又是心肌缺血,他想,镇静点儿,镇静。
“你好,姥姥,我来了,我来给你换药。”桑乐笑嘻嘻地跑过去,亲热地搀住贺榆的手臂。
“哦,哦。你看看这孩子,多操心我的事儿。”贺榆只是怔了怔,旋即便若无其事地让桑乐扶着向卧室那边走。
翁行天舒口气,心区附近好象松弛了一点儿。
“怎么,胸口又发闷了?”贺榆并没有回头,但是却仿佛听到了舒气声,看到了翁行天面部的神情。
“有一点儿,还好。”翁行天说。
贺榆回到卧室的床上靠坐着,由桑乐察看腿上的疮口。狮子狗就伏在贺榆的腿边,眼睛警觉地盯着桑乐手里的炙条。炙条燃亮的瞬间,狮子狗大叫起来,那情形好象在抗议桑乐向它的主人开了枪。炙条端顶的火光躁动了-下,然后平静地沤起烟,狮子狗这才随之静了下来。
桑乐一边用炙条对准穴道,一边接着方才他们夫妻的话题说:“胸口发闷是不是心肌缺血呀?我有个偏方,可以试一试。附子,肉桂和蟾酥,用这三味药煎水喝,能强心。”
“哦?一一”贺榆显得挺感兴趣。
“附子是毛茛科植物乌头的子根,性味辛热,它含的乌头生物碱强心作用很明显。肉桂呢,是樟科植物肉桂树的干树皮,它能除积冷,通血脉。再就是蟾酥了,那是癞哈蟆身上分泌的东西,耳后腺,皮肤腺,刮下来晒干。解毒,削肿、强心,嘻嘻,那可不敢喝多”
桑乐目光灼灼,滔滔不绝。谈起这些药,她似乎有点儿煞不住车。
她这是怎么了?翁行天带着隐隐的忧虑暗暗地想,她太亢奋了,这个捉摸不定的女孩,她就象结构不稳定的地层,随时都可能发生断裂。这儿突然拱起来,那儿忽然陷下去。她会的,一定会
做完炙疗,再给贺榆换完药,桑乐到洗脸间去洗手。翁行天跟了进去。
“乐,你今天话真多。”翁行天语气沉缓。
“是吗?”桑乐不以为然地仰起脸。
“谈起那些中药的时候,你简直是--”
“哎哎,她要真是给你熬了,你可是不敢喝呀。”
“为什么?”
“嘻嘻嘻,会要你的命!一一”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让人莫名其妙的笑声,翁行天觉得有些悚然。
“巴嗒巴嗒”的,贺榆走了进来。
“谈什么呀,这么高兴?”贺榆狐疑地盯着桑乐。
“没谈什么。”桑乐把目光迎过去。
贺榆的目光就移到了翁行天的脸上。
“唔,是这样的。我说,如果没有蟾酥怎么办?她说,蛤蚧就是整个入药的,你也可以把癞蛤蟆直接煮进去。”
“哈哈哈!一一”桑乐笑得流出了泪。
贺榆说:“妞,你对中药挺在行。”
“还知道一点儿吧。”
“那姥姥想问问你,中药里有什么壮阳的药’”
“壮阳?”
“不瞒你说,我们家老头子呀,早几年那东西就不行啦!”
贺榆是用目光盯着桑乐说这句话的。贺榆的脸上挂着笑。那笑有几分刻毒,还有几分残忍。
吕藻说:“桑乐,我陪你到市二院吧。”
桑乐的心极不规则地跳了几下,“怎么,有消息了?”
吕藻说,“我姨妈打电话说,你父亲当年的病历找到了。”
桑乐傻傻地愣在那儿,然后蓦地笑出了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十几年了,她不是没有到那儿打问过,却总是毫无结果。桑乐象个孩子似的抱住吕藻的胳膊,摇了又摇。吕藻连连说,“瞧你瞧你,这算什么,谁让我姨妈就在二院呢。”
两人赶到市二院去,吕藻的姨妈早在医政科等着了。望着那个厚实的大牛皮纸病历袋,望着病历袋上写着的“桑绍龙”三个字,桑乐的眼圈当下就红了。仿佛还有属于父亲的一部分什么就在里边,桑乐心里默默地叫了-‘声“爸”,然后两手颤抖着把封袋打开。
因为桑乐表情沉重,所以吕藻在旁边也就跟着沉重。因为外甥难受,因为外甥带来的这个漂亮女孩子难受,当姨姨的也就陪着做出难受的样子。
那几页病历纸发黄发脆,有点儿象出土文物了。桑乐象在考古一样,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嘻嘻嘻一一”她忽然尖锐地笑起来。
吕藻的姨妈怔住了,她愕然地望望桑乐,然后把目光投向吕藻。
吕藻在旁边提醒说,“桑乐一一”
桑乐于是回过神,敛了笑。
“我能拿走吗?”桑乐将病历袋扬了扬,然后就紧紧地抱住。那样子,似乎是怕谁来抢走。
“当然当然。”吕藻代为回答。
吕藻的姨妈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出了医院大门,该骑着自行车走了,桑乐却站在那儿,把病历袋再次打开。那几行字好象总也看不够,那几行字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深度昏迷,呕吐,面白肢冷,心动过速血压心率”“心脏猝死”。
颈下的三叶虫眼睛晃了晃,它看到了?对,是在路医生的那本《中医药物学》里。
桑乐愣愣地站在那儿出神,吕藻说:“桑乐,桑乐,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桑乐掩饰说,“可能是因为看到我爸当年的死亡病历,心里难受吧。”
吕藻关切地安慰她:“已经是那么久远的往事,我想应该让它平复了。”
“你是个好人。”桑乐苦笑着抠了抠吕藻的手心。
“嗯,好人。”
“我还有事,你自己先回去吧。”
吕藻不放心,“好人想陪你一起去。”
“对不起,我要办的是-件不能让人陪的事,这件事只能由我自己去做。”桑乐解释说,“今天你已经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有机会,我一定要谢谢你。”
吕藻说,“咱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谢’宇吗?”
桑乐认真地说,“不,这件事是要谢的。今天我先欠着你,以后再补吧。”
于是,桑乐和吕藻在医院的大门口分手了。
桑乐独自去了路金哲的诊所。
位于纬二路上的“路金哲中医诊所”很安静,或许是因为正值中午,人们都在用餐,所以没有什么人来应诊。那张用来给病人号脉的木桌上摆着一个洁白的泡沫饭盒,路金哲埋首其上,正把-次性木筷伸过去,要夹住留在盒底的那个红烧鸡块。几乎看不到残存的米粒了,孤零零的鸡块看上去很精彩,它属于大腿稍稍靠下的那个部位。把最好吃的留在最后吃,是这位用餐人的习惯。
看到桑乐进来,路金哲欣喜地抬起头说:“哦,乐乐,你来了。吃饭没有?”桑乐只是笑了笑,路金哲下意识地夹起饭盒里的鸡块说,“这盒饭挺不错,是隔壁快餐店卖的,我去给买你一盒。”
桑乐摇摇头。
路金哲赶忙说,“哦,对,你喜欢吃面食。我知道有-家饭馆做的面食最有味道,‘居家乐’。不远,走过这个街口,往右拐,碰到十字路口,再往右。”
路金哲绝非客套,语气和神情都很认真。
桑乐淡淡地说,“这会儿没心思,这会儿不想吃。”
“唉,你这孩子,”路金哲叹口气,“生活要规律,规律了才能身体好。”
又是那种既深又沉的叹气声,让人想起幽暗的老井,阴凉、潮湿。一只手顺势伸了过来,在桑乐的肩上拍了拍,然后便留恋在那里。异样的濡热透下来,让桑乐不堪承受。她晃了晃肩,将那只手摆脱了。
路金哲觉出无趣,他又“唉”地叹口气说,“是来拿炙条和膏药的吧?喏,都在这儿。”
“路叔叔,我是来还书的。这本书我想应该还你了。”桑乐说着打开书包,取出了那本《中医药物学》。
“不急不急,看吧看吧,只要你感兴趣。”
很旧很厚的书,很重地放下来,“咚”地响了一声。
“路叔叔,对不起。这书我借的时候是完整的,可是现在少了两页。”桑乐把书打开来,一处一处地指给路金哲看。
路金哲不在意地扫了两眼,“哎哟,算什么呀,没关系,没关系。”
“因为我对这两页上的内容很感兴趣,当时读到的时候,顺手做了笔记。你看这个,附子,为毛茛科植物乌头的加工品,辛,大热,有毒。功能主治,寒湿痹痛,阳虚水肿,心力衰竭,慢性肾炎水肿”
“对,对、对。”路金哲不住地点头。
“还有,少了的这一页,本来有这些内容。蟾酥,别名蟾蜍眉酥,蟾皮干蟾酥呈扁圆形或薄片状,表面光亮,半透明,有的略有皱纹功能主治,解毒。消肿。强心,止痛需凭医师处方,不能超剂量供应”
‘哦,不错不错,你记得不错。”路金哲满意地笑了。
“路叔叔,要不要我把缺失的这两页内容给你补上去?”桑乐眯起眼。
“不必不必。”
“你这儿有没有附子和蟾酥?我想看看实物。”
“当然,当然。”路金哲很高兴,他觉得桑乐很好学。
路金哲挑开门帘,将桑乐领进加工药材的内室。“瞧,这就是附子。这块圆锥形的叫盐附子,它是用整块的泥附子泡在盐卤里制成的。这种黑褐色的纵切片叫黑顺片,切片均匀颜色乌黑没有有裂缝者为佳。再看这种,白附片。它不象黑顺片那样用红糖炒制过,它是蒸熟晾干以后,用硫磺熏制的”
桑乐忽然打了个呃,似乎要呕吐。
“你怎么?”路金哲停顿下来。
“没什么,我是想知道一下,附子中毒是什么症状。”
“附子中毒嘛,”路金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病人会觉得唇舌发麻脸色发白四肢发冷。”
“噢一一”桑乐做出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那蟾酥呢?”
“瞧,这就是蟾酥。这种是片酥,它是把蟾蜍的耳后腺液刮在玻璃片上,摊成薄膜晾干而成的。这种呢。是棋子酥。把腺液摊成又小又薄的圆饼形,然后放在油纸上晒干就成了。”
“蟾酥中毒是什么症状?”
“它的强心作用和西药的洋地黄很相象,心跳急剧加快,尿频尿多,有点儿象心脏病”
“唔--,”桑乐装做刚刚知晓的样子,刨根问底道,“如果附子与蟾酥合用中毒呢?”
“”路金哲猝不及防,竟一时无话。
“嘻嘻嘻一一”桑乐尖锐地笑着,她狠狠地盯了路金哲一眼,然后打开书包,拿出了几张纸。“路叔叔,你看看,附子和蟾酥大剂量合用中毒,是不是这种症状呀?”
桑乐带来的那些纸象晾晒的蟾酥一样摊开在桌子上,路金哲勾下头,仔细地看。桑绍龙!一一这是桑乐父亲的病历。
“深度昏迷,呕吐,面白肢冷,心动过速血压心率”“心脏猝死”
路金哲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显得有点儿惊慌失色,他鼻头上那些微红的血管似乎变得更鲜艳更明亮了。
“乐乐,你想得太多了,你想到哪儿去了?”
桑乐高声叫着,“路叔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梦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老是梦见我父亲,梦见他端起汤碗喝中药的样子!”
蹈金哲却把声音压低了说,“乐乐,你需要安静点儿,安静。”
他伸出手,想拿起那几页纸,再仔细看看。桑乐却敏捷地一拢,把那几页纸拢到了她自己的手里。
“路叔叔,这是很有价值,很难找到的东西。我带来的只是复印件,原件我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桑乐一边把它们收进书包里,一边笑眯眯地说,“好啦好啦,我该走啦。那本书算是还你了。我再问问你,真的不需要我把撕掉的东西补上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