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二婶对读书的执着归罪于奶奶,显然不符合事情的本来面目。二婶和奶奶都属读过书的女人:但她们的出身绝不相同。奶奶身为富贵人家的大小姐,顺理成章拥有读书的权利,二婶是一个以开杂货铺艰难维持生计的小商人的后代,对因读书而拥有的美好生活是怀有美好的憧憬和向往的,二婶自从两年书没读完就被父亲拉回家做鞋那天,心底就确定了到有一天自己有了后代,宁愿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学的理想的。二婶向往的,不光是读书,而是通过读书而拥有的美好生活。奶奶是从高山上一不小心滑了下来,彻底迷失了方向,二婶是一直就在往上攀的路上,一直仰望着山上的丛林和鲜花。奶奶和二婶对生活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我是说,不是二婶的死跟奶奶有关,而是奶奶的死确实跟后来遇到二婶有关,二婶理解了奶奶,启发了奶奶,是二婶使奶奶在因迷失而困顿麻木时送来了一道光亮,让奶奶重新看到了山上的丛林与鲜花。怎么说呢,奶奶和二婶在我的老家万谷屯的相遇,是我奶奶的宿命,亦是我的二婶的宿命。
就因为一句话,奶奶的行李在二婶的炕头上一放就是十年之久,再也没有搬动过。最初的日子,奶奶情绪有些消沉,有意表现出一种态度的心情没有了,因为都是态度害了二婶。那是一个晨光熹微的早上,奶奶坐在炕头,像以往那样等待二婶舀来洗脸水。奶奶偎着被垛,目光小心翼翼跟着窗外忙碌着的二婶,奶奶的眼袋垂成月牙一样的弧形,储藏着一种难言的犹豫。奶奶的目光是小心翼翼的,犹豫的,奶奶目光紧紧追逐着的,不是二婶的背影,而是背影前边那张消瘦俏丽的脸庞,那脸庞上眼梢细长的眼睛--奶奶在察言观色。这是奶奶嫁到程家四十年中从未有过的事情。二婶趴到猪圈墙上倒了一桶秕糊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转屋里,打开椿凳抽屉,拿出需要晾晒的一箱布鞋,飘出屋去。二婶由于过于忙乱,没有表情,二婶从屋内走出时,扇起一阵烟味十足的风。当二婶再也没有在奶奶视野里出现,奶奶将放在炕中央的烟杆收起,杵到炕席底下,然后一寸一寸往炕前挪着,奶奶决定再也不用二婶伺候,自己下地舀洗脸水。然而就在这时,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从门帘后边递过来。奶奶愣了一下,连连往后退着,之后伸手将端送洗脸盆的手紧紧握住。
二婶因为被握住了手,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站在奶奶面前。奶奶深情地看着二婶,激动的样子就像当年跟爷爷骑马在树林里面对,奶奶嘴唇哆嗦着,嘴角抽动着,就像一汪在地下涌动的泉水找不到出口。
二婶从奶奶手中抽出手,用眼睛扫了一下土炕,然后将手伸到炕席底下。二婶掀开炕席,从中取出墨绿色的烟杆,轻轻握了握然后递到奶奶手中时,溅了很多猪食的脸上闪出一丝灿烂的笑意。二婶看着奶奶,眉梢灵活地一扬,说,妈,你坐着,我就伺候你。奶奶再次将烟杆放到炕席底下,一汪泉水终于找到出口,奶奶说不,孩子,你心我懂,可是我不能连累你,我不要你伺候,我还要帮你干活。二婶把奶奶刚刚放到炕席底下的烟杆再次抽出来,二婶说妈你不必多想,是我愿意,我就是要伺侯你,我就是要让你的孙子们知道,只要读书总会得到别人尊重,总会有个好待遇,我要让我的孩子们好好读书。
晨光透过窗帘,透过玻璃,一丝一丝将屋子照亮,将二婶沾有猪食的脸透在一个明媚无比的背景上,将二婶通过烟杆传达出来的意志透在一个十分明亮的前景里。奶奶没有接话,奶奶看到有一条通向她童年灿烂生活的道路铺在她的眼前,那一时刻,奶奶在心底冲二婶、冲自己说,我懂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那个早晨之后,奶奶靠着回忆,用一枝铅笔,把她学过的还能背诵下来的所有文章和生字都写下来,闲暇时光一遍一遍教二婶的孩子诵读。那个早晨之后,奶奶的生命仿佛荒芜多年的土地突然被人耕耘开来,奶奶早已干枯的脸上出现红晕,早已浑浊的嗓音变得清亮,奶奶滞涩的眼神灵动多采,尤其奶奶的记忆的幕布上,突然映出二十年代她的父亲教给她的古书典籍,当这些典籍一棵棵稻苗一样在她明亮嗓音的抚育下成长出来,二婶的孩子国力、国粹,在有机会上学之后,成了比任何孩子都渊博的学生。奶奶曾在许多场合郑重其事地声明,瞧吧,国力、国粹将来最有出息。
究竟谁更有出息此时并不显得重要,重要的是,奶奶对生活的热情完全回到了十六岁之前。奶奶此时已经六十一岁,可是奶奶就像十六岁以前,在孤山镇街表示乐于助人一样,一点点变成爱管闲事爱操心的人,奶奶不单单调教二婶的孩子,奶奶开始走出二婶的家门,向我的母亲和三婶家走去--此时父亲二叔和三叔早已在下街盖了新房,通过抓阉将十八口人的大家一分为三,父亲和二叔携着母亲二婶从老房子里搬到下街,三婶住在老房子里。奶奶走出二婶家门向母亲家走去,向我的三婶家走去。就像-个大有成就的人不在乎与仇人的狭路相逢,奶奶进到母亲和三婶院子时,满怀平和大度的微笑;就像一个穷家子弟历经奋争,终于发了横财衣锦还乡,奶奶同母亲和三婶的孩子们说话时落地有声充满底气。奶奶微笑着对我的母亲说,草攒多了会烂,粮攒多了会遭虫子,学问攒多了,会有出息。奶奶微笑着冲院子里正同兽医谈话的三婶喊-一三婶在三叔之外,已有两个男人帮助养家,兽医是其中之一。奶奶说,靠别人没用,还得靠自个儿!奶奶走后,母亲和三婶在院子里大骂:疯子,是个老疯子。然而奶奶在空前的自信和自觉中对身边的一切毫无所知,奶奶蜻蜒点水似的到他们院子里站一站马上离去,使一些恶狠狠的辱骂只能随风而去。
第四乐章命运就是这样,奶奶六十岁的生命回到了十六岁以前,奶奶所指的出息,其实就是希望她的后代像她当年那样,读书跑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奶奶在二婶、母亲、三婶家来回走动时,脑中经常出现孤山镇上繁华的小巷,学堂里整齐的书桌,书桌上字迹密麻的书本;经常出现闪闪发光的枣红马,阔大无边的跑马场。在奶奶的概念里,如果人生有什么幸福,那便是她的整个童年少年的模样。
奶奶在走到六十岁之后因为二婶的启发有了理想,奶奶因为有了理想而充满活力,这是奶奶在我老家的万谷屯熬过的十年加二十年之后的又一个十几年。时光真的就如短箭迅速地穿行在万谷屯的土地和上空,它们以回黄转绿轮回旋转的姿态编织着岁月之网,使奶奶身体越来越瘦小,衣服越来越肥大,使奶奶头发斑白腰肢佝偻,使奶奶的生活经历着一程又一程变化,到后来,奶奶竟像当初狂欢之夜之后突然看到一群潮虫那样,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局面。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奶奶的预言肥皂泡一样一个一个在我的二婶家、母亲家、三婶家粉碎。首先,二婶的孩子国力和国粹因为压力太大,神经过于紧张,分别以1.5分、3.4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回乡后,国力得了抑郁症;国粹因为不爱做活;整天喝酒打牌;然后是我的大哥、二哥十四岁就下学学木匠,在镇子上开了木匠铺,一点点发起家来,成了远近知名的万元户,再后来就是我三婶家的凤秀,因为在县城做服务小姐傍了大款,开了理发店。生活好像有意同奶奶作对似的,让奶奶站在老家的屯街上再也无话可说。奶奶基本上不怎么往屯街上走动,奶奶只是在一早一晚街上无人的时候,悄没声地站在院子门口,朝岗梁上三婶家和隔壁的母亲家看着。三婶家的草房上揭去了稻草,苫了银灰色的水泥瓦,三婶家的院子里安了抽水机,按钮一按,满院子喷洒水雾;我的母亲家,院门口垒起了雕花门楼,西厢盖起了五间瓦房,人来人往,媒人不断,大哥二哥很快就娶了媳妇。奶奶看着看着又转回身来,二婶家屋檐灰暗一贫如洗,国力和国粹坐在家里,二婶二叔忙在山里田里,奶奶想怎么会是这样呢?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半个世纪以来,奶奶嫁给爷爷,经历过开荒种地、打土豪分田地,经历过互助组、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又经历了包产到户,每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都以不同的状态牵动着奶奶的日子,奶奶却一直局外人似的,从不去感受这季风一样从外向内的侵袭,它爱来就来爱去就去,即使爷爷被处死,我的父辈挨批斗,奶奶也从未从心里发问,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然而现在不同了,在奶奶和二婶一拍即合的为孩子们投入了精力、心血,却初告失败时,奶奶站在二婶家街门口,一遍遍焦灼而又忧虑地发问,为什么会是这样?
屯街的土道上奔跑着一辆又一辆马车,铺张着又一个秋天已经降临的繁忙景象,打发了几百年几千年乡村日子的乡亲们,最是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法则,毫不掩饰收获的欢欣和喜悦,喜悦的是所有的乡亲们包括畜类,然而我的二叔二婶却不在这喜悦之列,他们因为供儿子上学置不起马车。他们的包米因为喂不起化肥,只有七分收获。二叔二婶靠肩膀往家背包米的身影衬托在欢腾奔驰的马车旁边。二婶在遇到别人家小山一样丰满的马车时低垂着头,尤其,二婶在背到门口,看到我的母亲和我的嫂子在粮仓前嬉笑哗声时,发出了深深的叹息,让一直站在院中张着干枯双眼的奶奶感到心一阵阵揪疼。奶奶在那个二婶的日子和屯里人家日子有着鲜明对比的秋天,感到了心的某个部位,就像当初发现自己滑进命运深井时的揪疼。就是这个秋日的黄昏,在二婶和二叔再次上山的时候,奶奶迈着碎步从门口返回屋里。奶奶转身的样子有一种毅然决然的姿态,奶奶进屋直奔自己房间,两膝跪炕拉过自己的行李。因为行李太旧,布丝与炕席摩擦时形成一种阻力,使奶奶一程一程往外拖时有些费力。奶奶气喘吁吁,但奶奶一点也没因呼吸紧张而稍事休息。奶奶将行李拖到炕边就抱了起来,之后依靠感觉向门外、门口摸索着前进。奶妍好像搂着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搂着行李,奶奶侧着身,左脚迈一步右脚跟一步,奶奶一步一步远离了二婶的院子而走进了母亲的院子,奶奶在走进母亲院子时,一直响彻在院子里的母亲和嫂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奶奶直奔母亲睡觉的土炕,奶奶把行李往炕上一堆,看着跟进来的我的母亲,一字一顿地说,大份儿,我要三个儿子轮着住。
奶奶以为,她的举动会使我的母亲义愤,可是错了,听了奶奶这句话,我的母亲就像一个大有成就的人不在乎与仇人的狭路相逢,脸上顿时溢出平和的微笑。我的母亲笑了笑之后,差人到岗粱上喊来三婶,母亲在三婶还没到来时,一直眉目和善地看着奶奶,不说话。三婶没有一会儿就来了,仿佛在外面发了横财的人的衣锦还乡,三婶进门之后仰着脑袋满面春风,三婶看了看奶奶,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这时,我的母亲说话了,母亲的话慢条斯理,好像一个老师在给学生上课,母亲说,妈,你是念过书的人,能瞧得上俺们,真是不容易,天下没有不护崽子的老的,天下也没有不养老的小的,只要你当老的知道,好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做白日梦做出来的!哪个人不想享福,咱得知道咱们是谁,咱命落泥土没有办法,母亲正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三婶,更正道,当然了命落泥土的人也不是都没有办法,你还得有两下子,你舞舞扎扎不能空舞,得舞到实处,这年头,上边的人都说不管白猫黑猫,捉着耗子就是好猫。我的母亲的生活观跟三婶从来不是一样的,但因为有了奶奶、二婶这个特殊的对象,她们能够暂时和谐一致。
奶奶坐在炕沿边,目不斜视地看着母亲,目光里没有怨怒没有仇视,甚至没有一点抵触,似乎能够接受她住下来,再大的委屈都能忍受。母亲停止说话后,娇艳的三婶张开嘴巴,三婶说,轮吧,养儿不就为了防老,俺早知道争强好胜的人不会有好结果。三婶的语气明显带有胜利者的姿态,但奶奶仍是没有说话,将低垂的眼睑转向三婶,柔和的眼神好像正在聆听别人的教诲。然而就在这时,我的二婶进来了,二婶从外面进来时带来一股浓烈的尘土气息。二婶术愣地伫立在门槛边,看着眼前的三个女人--奶奶、母亲和三婶,这些从外边嫁到程家的女人们,自多年以前奶奶主持开过会之后,好多年没有这样凑在一起了。奶奶又将目光转向二婶,二婶十分消瘦,三根筋挑了一个脖子,脖子上的皮肤皱皱巴巴,一点不像我的母亲和三婶那样滋润。奶奶看二婶的目光依然柔和,没有不安和歉意,二婶敏感地觉察了奶奶的坦然,凄苦地笑了一下,似在为自己解嘲。二婶说妈,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没……没关系,只要你老高兴。二婶的话语不连贯,是说一句顿一下的那种,但二婶的声音很沉稳很熏,最后,二婶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我还有老三。说完风似的离去了。
二婶的宣言,在母亲的屋子里飘动时,母亲和三婶统统将目光投向奶奶,她们好像一个逮住俘虏的士兵需要确认一下对方是否从灵魂里投降,二婶的宣言其实是将奶奶推到叛变投敌的位置。奶奶的表情是坦然的、镇定的,没有因为二婶的话而有丝毫不安,为了表示坦然和镇定,奶奶当即脱下布鞋委身到炕上,坐定母亲炕头中央。
其实,是在奶奶住到我的母亲家不久,二婶就明了了,奶奶的逃离不是背叛,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支持和援助。那一天二婶正在院子里拣豆装袋,村里所有人家都把豆子换了豆油,只有二婶要把黄豆卖掉换钱。对着门口,埋头苦干的二婶忽觉身后有一团影子,接着便感到一股风扇动了后背。二婶以为是院子里的一阵风在流动,没有理会,可是稍顷,二婶听到对面的堂屋里,哐啷地响了一声。二婶抬头,心突然跳到嗓眼,奶奶竟然笑嘻嘻站在她的堂屋里。二婶明白奶奶是蓄意不惊动她先走进屋子的,但二婶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二婶放弃手中豆子跟进屋里,这时,二婶看到奶奶一颗一颗从下往上解着夹袄的扣子,当解到第三颗,奶奶掀开衣襟,一只装着豆油的黄色玻璃瓶在衣襟内侧的布兜里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