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菲的生活中，因为笔会而聚聚散散的文友很多，大多都是一次别离将终生不会再见，就像她和曾修成，笔会上没有太深交往，分手后也没有任何牵念，偶尔在杂志上见到名字，也不会因为曾经认识而生出几分惊喜，相互间的陌生和疏淡绝对就像来自两个星球的符号。然而王菲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多年之后，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曾修成相见，并一见又像熟悉多年的朋友似的，酒宴结束，竟吵嚷着跟到房间里来，说难得见面再多聊一会儿。
王菲给曾修成沏了茶，然后坐在沙发对面的床头，审视这位瘦削的脸色苍白的男人。他和十几年前大不一样，穿着一身廉价西服，衬衣领深处的喉结十分突出，吞咽唾沫时起伏很大，显出一种体力的赢弱，尤其是他的眼神，往日炯炯的神采被忧郁笼罩，仿佛时刻都陷入一种追忆，一种深深的懊悔，哪怕是在跟你对视的时候。十几年前，他尚风度翩翩的时候，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浪漫风景，儒雅中有一种顽固的自爱和守旧，体现着因学识而生成的定力。在王菲眼里，有许多这样的男人，他们看上去仪表堂堂，但传统的思想将永远统治着他们的行为。
王菲看着他，极力想象林羽与他当年的故事在一种什么样的缝隙中生成。就在这时，就在王菲想到林羽时，她一下明白曾修成之所以跟进来继续聊天的目的。想到这一层，王菲向外撒目，寻找林羽，为刚才竟然不知道这位男人为何这么坚决地跟着自己而羞愧的同时，耐心等待林羽的出现。
橘黄的灯光静静地笼罩在两个人中间，幽暗在一种突然的醒悟中显得不合时宜。王菲突然失去了与曾修成对话的能力，有些语无伦次，那情景就像她面对着一个与已有关的，在灵魂里有过深刻碰撞的男人。那确实也是这样一个晚上，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她跟他这样静静地坐在灯光下，为分别那一刻的到来深深恐惧着。分别的恐惧仿佛一枚压上膛的子弹，而无论你是静静地待着，还是有所动作，都是在劫难逃地扣动扳机。愚蠢的他是在进入倒计时之后，才深深醒悟这一残酷的现实，才猛地上前抱住她，让两股汩汩流淌的生命之水通过肌肤的接触，汇合成一道绚丽风景的。每-个当事者，都以为那样深刻的爱的碰撞会将两个人的灵魂永远的扭结在一起，是不朽的，永恒的，是人世间最伟大、最美丽的物质，是活下去的惟一动力和理由。可是，事过之后，你会惊讶地发现，那样惊心动魄的碰撞属于一个人只有一次，就像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它不会重复出现，不以个人的意志所恒定，它甚至会被另一些时候另一些事情的加入而化作一堆不堪目睹的废墟。这是上帝之手的拨弄，上帝最是一个醋坛子，对人类的感情怀有深深的妒意。当然，这是王菲经历过疼痛之后的想法，疼痛之中她恨的不是上帝，而是那个意志不坚定的男人。
看着曾修成，王菲的心不期然地疼了一下，她的心在一个月里已被血浆封住不再疼了，答应跟林羽出来旅行，本是为了往心灵上再蒙上一层尘埃，为此她做过多次努力，到乡下住，到父亲的坟地祈祷……她怎么也想不到，上帝又以这样一种方式，一种在此之前，你永远无法想象的方式，让她走着回头路。现实使王菲明白，爱情的伤口是人世间最最难以愈合的伤口。
林羽送走B城朋友，赶紧上楼敲开成方的屋门。此时成方已在卫生间洗澡。成方听是林羽，裸露着满身水珠打开屋门，之后又钻到卫生间。隔着卫生间的门，林羽把刚才冷雪红明天的活动安排说了一下。林羽不认为取消月光湖有多么重要，只是觉得有必要向成方和王菲通报一下，林羽最后还强调B城的朋友明天全部作陪，似乎希望成方感动，因为她已经在上楼的途中受到感动。然而成方嗯嗯了几声之后，关掉水管，在里边默默地擦着身子，一直没有说话。
从成方房间出来，林羽心中更增几分不安，本来，冷雪红不设防请来曾修成，请来冯贵和他的老婆，已经让她心慌意乱，现在成方又对取消月光湖感到不满，林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她将不安跟王菲和曾修成说了。王菲好似进入一个梦境，与现实隔离着，一时难以回来，曾修成却一下子就点破了林羽，成总是你的上司，你带人家出来，当然应该让人家满意，至于王菲，还有B城的朋友，这些人都好办，你说呢。曾修成最后让王菲表态，并接着说，晚餐时你就冷淡了人家，我看成总根本没有吃好。
王菲有些感动，首先为曾修成不把自己当外人感动，当然更重要的是为曾修成站在林羽立场上想问题感动，看来他们之间确是非同一般的关系。王菲点头。林羽说，可是如果征求成方意见她肯定不会让改变。曾修成说，你真笨，干嘛要征求意见，就说是这边的朋友改了主意，不让她承担改变的责任不就结了。
林羽刚转身要去转告成方，王菲站起来，王菲说，别，我去转告，你坐一会儿。
王菲终于找到一个让林羽和曾修成在一起单独说话的机会，可是王菲来到成方房间门口，摁了几遍门铃，都没有反应。王菲伫立在门外，愣愣地站着，她不相信成方这么快就已经睡了。再摁，还是没有反应，这时，王菲突然意识到，成方在司机小易的房间里。王菲意识到成方在小易的房间里，第一反应是这样更好，她可把消息一块告诉两个人。可是当她走到小易房间门口，听到里边说话声音很细很小，并间或地有一些开心的笑声，王菲刚要按门铃的手停住了。王菲想起自A城启程后，成方与小易的默契。她不相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但他们的默契使她不愿当一个破坏的角色，这世界上，如果爱情已不可信，那么默契便是最值得珍惜的了。
自己的房间回不去，别人的房间进不来，王菲便只有走出走廊，下楼来到街上。街上行色匆匆，江岸的灯光星星一样闪闪烁烁。王菲穿过马路，独自来到江岸公园门口，随夜晚散步的人一起走进去，沁凉的空气一下子就包围了她的身心。
林羽报告了改变计划的消息离开之后，成方的心情起了微微的波澜，这波澜首先来自月光湖之行的被取消。成方想，如果不是因为月光湖，她是不会决定开车跑这么远的，温泉和山，A城有的是。于是给小易拨了电话，说，请你穿上衣服，我要过去一下。
成方把睡衣带子系好，轻轻走了出来，小易已打开房门。看着成方笑眯眯走进来，小易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成方顺手把门关上。
一股洁净的、茉莉花的香气在她关门的瞬间弥漫开来。小易嘴一咧，露出一口洁白的虎牙。以往每次外出，临睡之前，小易都给成方打一个电话，调皮地说，我喊一二三，咱们预备齐，睡！成方在电话里嗔怒，又搅我的觉。然而，小易的这种调皮长此以往，在成方那里已经形成一种必不可少的关怀，有一次，小易被局里的一个女孩缠住，在电话里没完没了，使他忘了给成方挂电话，第二天，成方跟小易发火，我昨晚失眠了你知道不知道！小易为成方递上一棵烟，点着。小易在走近成方时，成方阐到一股香皂在肌肤上留下的芳香。这芳香成方异常熟悉，就像熟悉他穿着跨篮背心露出的宽宽的大男孩似的肩膀。成方说，小易，你说我们这么远来到B城是为了什么？
小易想到晚上受到的冷淡，吸了一口气，说，小城里的人做事就是差劲。
成方抽了一口烟，看着小易宽宽的大男孩似的肩膀印在自己对面，说，你说要是不去月光湖，到别的地方爬爬山，洗洗温泉，怎么样？
小易突然明白了成方的意思，说，怎么，他们不去月光湖了？
成方用食指卡一下烟灰，小易最愿看他的成总吸烟和卡烟灰的动作，在他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一个能把手指和烟的触动做到如此生动，优雅，仿佛百合花在晨中滴露。成方不说话，似乎优雅的动作代替了沉思中的语言。
小易说，可爬的山，可洗的温泉，我们A城有的是，何苦到这个地方来？
成方欣赏的目光在偶尔的一动中与小易撞了个满怀，小易心呼。
呼热起来。许多时候，当小易说对了成方的心事，成方都用这种目光看他，这欣赏里边，除了权力的辐射，还有一点说不清楚的什么。小易微笑着，再次将目光转向成方那双跟年龄不很吻合的娟秀的手，惟有这双手，才是小易感受了一些微妙的东西后的目光的去处，他宁愿在这种时候跟她的手有所交流。
两人在奠名的交流中沉默一会儿，小易终于说话，小易说，我们自己去！成方突然掐灭手中的烟，站起来瞅着小易，目光由欣赏变成冷峻，行，就这么定了。转身离开小易房间。
成方这种瞬息万变的目光小易熟悉极了，不管她在一些事情上如何犹豫如何信心不足依赖她的司机，如何因为依赖她的司机而变得优雅温顺，拍板时，她的面部表情都要恢复冷峻，这是成方对小易最有威慑力的一刻，她让小易看到，不管她对他怎样欣赏，他都只是她的司机，想踢开他都只是-个念头的事。正因为有了这一刻，小易才在伺候她的过程中，竭尽百般聪明机智之能事；正因为有了这一刻，他们之间，才有着一种默契，一种权力左右着的默契。
关上屋门，小易回到床边，心想，B城的朋友真他妈损，不去月光湖我们干什么来。少许，小易看看表，是十点一刻，还不算晚，就打开手机，叫了一个传呼。很快，手机响了，小易用极其温和的口吻说，OK，睡了吗，想我？生我的气？别这样，下午你打电话我正在车上，身边很多人。好，回去让你惩罚我……小易关上手机，陷入一种美丽的沉醉中。这是局里包围他的那些女孩子中，最让她动情的-个，她不算漂亮，却极其善解人意，并能准确地表达自己。或许因为妻子从来说不清楚感情，小易喜欢能够准确表达感情的女孩，她能把因思念而导致的焦灼、惶乱、不安、痛苦和难过分出好几个层次，她是他老婆和成方之外，他在这个世上的惟一牵挂，对老婆的牵挂是责任的需要，对成方的牵挂是工作的需要，对她的牵挂则是情感的需要。小易没脱背心，在沉醉中渐渐进入梦乡。
成方回到房间，就关了灯，钻到洁白的被单里。因为害怕失眠，成方不敢将思维在接下去的夜晚里有半点停留，可是，在以放松的方式竭尽全力触摸听觉的边缘的时候，她不经意的，昕到一种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不很连贯，却能昕出是一男一女，那声音来自隔壁。成方神经警醒了，不是怀疑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警醒，而是害有失眠症的人在声音面前惯有的警醒。成方翻了个身，将耳朵压住，可是毫无所用，声音愈发变得清晰，成方甚至听清了是B城那位编辑和林羽的声音。这时，当辨出这是B城那位编辑在和林羽说话，成方彻底地失去了睡意，成方重又翻了个身，由侧躺改为仰躺。成方想，看来林羽和那位编辑还真有故事，那么王菲去哪里了呢？是又另开了房间？成方的警醒终于有了怀疑的成分，她想，他们在谈什么呢？好多年不见，他们会做什么呢？
这么想着，成方心里有点烦，说不出烦自己还是烦谁。她从来没有走进这样一种情绪中，当今社会，男女之间的故事像路边的广告一样明晰、泛滥，她从不去在意他们。她坐起来，打亮一只床头灯，微弱的灯光于是羞怯地照进了她的警醒，使她的烦躁淡了下来。她慢慢走到沙发边，从包里摸出一颗“摩尔”，点燃，然后不自觉地打开手机。成方不知道自己会打开手机，更不知道自己打开手机要干什么，但是，在她打开手机之后，一个电话号码却放飞的鸥鸟似的飞翔在她的视野，那么清晰，仿佛伸手就可抓到。成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关掉手机。成方关掉手机的样子就像那是一颗定时炸弹。不能否定，成方此时记起那一串号码与隔壁声音有关，是他们，是对他们的怀疑，微妙地启发了她，可是，即使没有他们的启发，她会忘掉吗？
成方绝望地仰躺在沙发上，理不清是对这一晚睡眠感到绝望，还是对此次旅行的目的感到绝望。不知道过去多久，一分钟还是一刻钟，成方听到门铃清脆地响起，她挺起身，等待它响第二遍，第三遍。成方想不会是小易，小易过来会打电话。就走到门口，“谁？”成方的声音是灰暗的，成总，我是王菲。
王菲在江边公园坐了四十分钟，见已经十点多了，就赶紧起身。
往回走的路上，她特别害怕的事情就是成方依然在小易的房间，如果那样，就意味着自己还得回到江边公园，她不是不愿回到公园，如果没有报告成方明天不去月光湖的义务，她愿意在公园坐到天亮，这里给了她半年多来少有的旷凉的感觉。可是她又怕回去晚了成方已经回房间睡了。电铃响了两声没有反应，王菲回头看了看小易的房间，心想，自己怎么就被置于这样一种境地呢？就在这时，屋内响起成方的声音。
恍如牛郎织女的七七相会，王菲在进门看到成方的一瞬浑身一阵滚热。睡不着觉时王菲能来，成方也分外欣喜。成方说，你没睡？王菲笑了一下，曾编辑还在。于是成方的欣喜里又多了一层--他们没有单独开房间。王菲说，成总，B城朋友认为还是月光湖好，林羽也这么想，就又改过来了。成方并不像王菲想象那样兴奋。成方说，即使他们不改，我们也决定去，跑这么远路总不能白跑。
王菲从成方脸上看到一丝女干部特有的冷峻，这是她跟成方相识以来头一次有这种感觉。有了这种感觉，王菲马上站起，王菲说，成总，睡吧，我也去睡了，成方想不到王菲夜半登门只为这一句话，有些闪失，连连说不的时候，王菲已微笑着走出并带上屋门。成方愣愣地站在那里，好长一阵回不过神。
不待王菲走回屋子，曾修成和林羽就已走了出来，显然他们听到了王菲从隔壁房间走出的声音。王菲回到屋里，有一种终于有了归宿的感觉，她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到卫生间打开淋浴。
林羽回屋，给冷雪红打了电话，告诉她必须上月光湖的决定，她能感觉冷雪红不怎么高兴，但她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林羽相信不会有问题。
林羽没有冲澡，打完电话之后，就脱了外衣仰躺在床上，她曾经向王菲许诺过，如有机会，她会将她在B城的故事和盘托出，但这晚林羽没有要说的意思，林羽不说，王菲也投想问。王菲懂得沉浸在某种情景当中是特别美好的需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