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妈家,也不在家弄出任何动静,不弄出动静,这其实正是割草的结果,我是说,看见她进进出出时那一身力气,妈妈凭什么会有那么一身力气?可是,在我认为妈妈无话可说时,她偏说话了,她不承认。妈妈说:“大姐,我不养牛也不养羊,可有人养,我会卖的。”妈妈的音调很重,可不能算是顶嘴,她天生大嗓门,这一点大姑应该知道。然而,大姑不高兴了,大姑说:“姜淑花,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什么日子?”“咱妈生日!盖县你二姐三姐明天回来,你还割草,你到底什么意思,”很显然,奶奶自己都忘了她的生日,听大姑这么说,愣了一下,之后,立即沉下脸,看定炕被一角,好像认定自己确实受到虐待。妈妈没再接话,捡起地上的台布,在堂屋里洗了一夜。
一夜,绝对是一夜,因为后半夜我被什么声音弄醒,发现妈妈不在身边。
一夜过后,当日光透过玻璃照进屋子,把我从睡梦中照醒,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声音。起初,我还以为又是大姑回来指责妈妈,心缩成一团,可竖起耳朵听,声音不在屋里,而在大街上,再听,声音乱糟糟,好像还有男声。我忽地从炕上爬起来,光脚跳下炕,跑出屋子。当我跑出屋子,来到大街门口,我看见几个陌生男人正在我家草垛边往车上装草,多日来一日日长高的小山一样的草垛移到了一辆马车上,妈妈站在一边,略带骄傲地一权一权数着。车四周围满了庄上女人,她们七嘴八舌,说这回六份儿可发啦。她们一边说妈妈发了,一边问陌生男人,“大杨沟就没有草喂牛怎么的?”那口气好像对他们买妈妈的草很不服气。这时我才明白,为了向大姑证明割草的动机,妈妈洗完衣物,连夜去了大扬沟。看着妈妈因一夜未眠,沉沉耷拉下来的厚眼皮,我对大姑的恨已经深入了骨髓。
奶奶生日这天,大姑二姑三姑都回来了。每年奶奶生日,都是如此,三个姑姑,不管住得远近,都要回来。五个大伯大妈都在歇马山庄,却一个也不回来。当然大伯们外出当民工,回不来,但大妈们从来不代表她们的男人来看她的婆婆。姑姑们每次回来,都自备酒菜,她们大包小卷拎回来,一进家门,就回了自己家似的,扎上围裙,锅上锅下忙。这里曾经是她们的家,她们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住在这个家里,可是她们不永远是我这么大,就像有一天我也会长到她们那么大,嫁到另一个陌生的家里一样。想一想,我真是有些害怕,我倒不是害怕嫁出去遇到单起善那样的老公公,那没准生活起来很有意思,可以像大姑那样把任何减法都算成等于土鳖,我最怕的,是怕像妈妈那样,嫁一个有病的男人自己还不知道,关键是,你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一个穷摆谱的妈妈,隔几日就回家指手画脚的大姑。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在奶奶八十二岁生日这天,大姑回家,破例什么也没说。
起初我还以为妈妈洗了一夜,大姑从家里的变化中看到妈妈对她的驯服,可是妈妈把该洗的洗了,并没把该换的换上。炕上的被垛,桌子腿下面的坛坛罐罐,都赤裸裸露在外面。大姑进门放下包裹就行动起来,张罗铺床单挂围布。大姑手上忙活,嘴闭得紧紧,这简直就是日头从西边出来。当二姑三姑出来,埋怨妈妈不该买菜买肉,我才明白,原来日头从西边出来的是妈妈,是妈妈违背了常规,先就把菜和肉买了回来。
在我多年的印象里,奶奶生日,妈妈从来就没买过什么,妈妈没有那样的习惯,妈妈认为过生日是穷讲究,“你姥姥就从来没有过过什么生日。”妈妈时常这么嘀咕。于是,穷讲究的就永远是三个姑姑的事,她们自备酒菜回来,就变成了不成规矩的规矩,妈妈打破了规矩,也就一下子堵住了大姑的嘴。可是妈妈为什么要打破规矩?这意味着什么?
妈妈简直是一头要多蠢有多蠢的蠢猪。她的意思是,她根本没有什么意图,这太让我失望了。
很显然,大姑知道,二姑三姑都知道,她们那个上午又说又笑,叽叽喳喳讲了一大堆跟日子无关紧要的话,谁家男人在外边挣了大钱,哪一个台的电视剧好看。她们不讲过日子的事,就证明她们不想在过日子上对妈妈旁敲侧击,她们不旁敲侧击妈妈,就证明她们认为妈妈已经讲究日子的过法了。这正是她们知道妈妈那么做的意味。我却不这么看,我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可是,中午做好饭,三姑用欣喜的口气,继续埋怨妈妈不该花钱的时候,妈妈居然一不小心,直截了当说出了她让大家意外的行动的意味,妈妈说,“什么呀,根本没想花钱,还不是一早卖草卖了四十块钱,乐的。”妈妈简直是一头要多蠢有多蠢的蠢猪。她的意思是,她根本没有什么意图,这太让我失望了。她的愚蠢在于她不但让我失望,还让三个姑姑失望,她让姑姑们看到,她并不像她们想像得那样,开始讲究什么过法,她只不过一时高兴。关键是,她上山割草,大姑是坚决反对的。她卖了草,证明了大姑猜忌的错误也就罢了,她怎么可以拿大姑反对的事来气大姑呢?让大姑生气,我当然并不反对,妈妈早就该让大姑生一点气了,但你得选对时机,你不能把好端端的吃饭气氛给搅了,要是大家都不高兴,我还在那狼吞虎咽,奶奶准会说我像了根儿,没有教养。你知道我多么想无拘无束地大吃一顿啊,你知道我多么不愿听奶奶说我像根儿没有教养啊!那天中午,妈妈说完那句话后,没过多久,大姑的脸就翻了过来,大姑翻脸,其实并不是通过脸上的表情,而是通过语言。大姑不直指妈妈,而是从没回来给奶奶过生日的大妈们下口。大蛄说:“这帮臭混蛋,都是一些没有教养的玩意儿,心里从来就没有老人。”没有人吱声,只有奶奶的脸一点点多云转阴。过了一会儿,大姑又说:
“二胖,你知道这些臭混蛋为什么不回来给你奶奶过生日?”我抬起头。我当然知道,还不是因为五间房子。
实际上每年奶奶过生日,家里的气氛都不好,不管谁买菜,吃饭时姑姑们都能想起那没教养的大妈们。当然,如果不是妈妈办错了事,大家谁也不提,但不提绝不等于不存在。在那样的日子里,奶奶坐在炕头,动不动就把目光移到窗外,也只有在那一刻,奶奶目光虚幻得像雾,一团一团的,你能从奶奶雾一样的目光中,看到刘桔奶奶眼里常有的那种东西,人老之后的无奈和无助,看上去非常可怜。为此,不管我多么不愿意,在奶奶生日之后的几天里,我也能像姐蛆那样,不等喊,主动给奶奶拿细脖子杯。当然也就几天,为此我一直觉得,姑姑们其实挺愚蠢的,她们不应该非用这么-个穷讲究的方式来让奶奶难过。
奶奶生日的第二天晚上,平素从不跟我正儿八经说话的姐姐,突然跟我说话了,那天晚饭后,我把细脖子杯端给奶奶,奶奶和姐姐都眼睛一亮,好像看到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看到她们的眼神,我真有些后悔,因为我怕她们以为我会从此变好,如果那样,她们会失望的,就像姑姑们一天前对妈妈的失望一样。我不过是很随意这么做做而已。不管怎样,我一时涌起的对奶奶的同情,还是分毫不差地被姐姐看到了。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姐姐趁我上井台洗脚的工夫,在院墙边叫住我。姐姐每晚饭后都要在院墙边背英语单词,叽里呱啦。
她在镇上念初中,整天盯在学校,可是不知为什么时间总是不够用,总要把念书的事弄到夜里。姐姐说,“二胖,你过来。”姐姐的声音很低,但你绝不要上了她的当,她常常以低低的声音训人,这一点非常像我的奶奶,奶奶除了喊漱口盂儿时声音高些,她在准备训人时,从来都把声音弄得很低,好像有教养的人都这样。可是我走过去,姐姐却把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她说:“二胖,看见你懂事了我真高兴。”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误解了我。可是我没有解释,没有冲她喊,我只不过是一时兴致,原因很简单,姐姐的手一点点搂住了我,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的溪流,正通过我的肩、脖子涌到我的嗓子眼儿,以致我想喊的话喊不出来。
跟你说吧,人都是贱物,人怕好话,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我本是害怕姐姐误解的,可是姐姐一旦误解了,说了那么一句夸奖的话,竟让我感动得好长时间睡不着觉,我躺在炕上老觉得身子热热的发痒,有虫子爬动似的。我长这么大就没有被谁夸过啊。被姐姐夸了,我一连好多天都屁颠屁颠地给奶奶拿细脖子杯,不但如此,我还开始觉得奶奶很孤单。
觉得奶奶孤单,这对我可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一天,我放学回家,走进院子里,看到了奶奶的脸,奶奶的脸映在窗玻璃上,恍如一张悬在半空静止的叶子。一张静止的叶子悬在窗玻璃的里边,是从我记事起,眼里永恒的景象,奶奶上了年纪,不愿走动,总是趴在被垛上朝外张望,一天一天不动地方。我是说,奶奶一直是很孤单的,可是我从来都没觉出奶奶孤单。奶奶把外边的人望回去,进了屋,脸上顿时就活泛开来,可是我从来就没发现奶奶由静止到活泛这个变化。我进门时,看到了奶奶苍白的脸上闪出了笑。看到奶奶脸上闪出笑,我迅速放下书包,爬上炕,偎在奶奶身边。我可是从未这么温顺过!你猜看到我爬到奶奶身边,她怎么样,奶奶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揪住我的耳朵,向上拽着,拽着拽着,突然松开手,将手捅到我的胳肢窝里,使劲胳肢我。
奶奶的动作太让我意外了,我毫无准备,因为奇痒,我嘎一声笑出来,并赶紧翻过身,仰过脸。当我仰起脸,我看到了奶奶的脸,看到奶奶干瘪的下颌,看到奶奶没牙的空嘴使劲咧着,发出干涸的却是丝丝缕缕的笑声,我这个没教养的,突然就觉得心里头发酸。奶奶的笑是干枯的,就像沙滩上流淌的沙子,却又是丝丝缕缕的,就像挂在线丝上被风吹动的草绳,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奶奶因突然的放松而几乎都要拼尽力气的笑。是在那一刻,我感受到,奶奶其实是多么盼望太妈家就住在我家前边的粉房街,我不喜欢大蚂,原因是她长了一双吊眼儿,看人恶狠狠的,说话也恶狠狠的,咬着牙根儿。
家里有一点响动啊,奶奶是多么希望我和妈妈在她的身边,即使我们没有教养,也毕竟是她年老之后生活中惟一一点活气儿!可是,我的难过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没一会儿,笑就从奶奶焦枯的脸上褪去了,奶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抽出来,朝我身上用力一拍,没好气地说:“怎么不往好地方像,专像‘那个’没教养的?”奶奶一下子就得罪了我。我一转身爬起,冲出东屋来到院子,让奶奶那张叶子一样的脸再一次静止地悬到玻璃上。
从此,我放学回家,再也不留心窗玻璃了,我冲进屋扔下书包就到外边野跑,不到妈妈回来我绝不回家。
不久之后,我遇到我的大妈。在有的事情上,我很有记性,但有时又很健忘。如果不是遇上大妈,我早把奶奶为什么非得过生日的事给忘了。有一天,我和刘桔在大妈家门前跳皮筋,被大妈叫到她家。大妈家就住在我家前边的粉房街,我不喜欢大妈,原因是她长了一双吊眼儿,看人恶狠狠的,说话也恶狠狠的,咬着牙根儿。大妈把我叫到她家,是问我奶奶生日这天都谁回来了。我刚提到三个姑姑,她就开始骂起来:“这个老不死的,和我较劲,她还没完了。”大妈手里一边编着筐,一边恶狠狠地说:“知道在我以前你还有一个大妈吗?”我说知道,是个下乡知青。大妈说:“那是大骗子!你奶奶让她骗了个屁滚尿流还不认输,还和我较劲赌气,这个老不死的!”我不愿意大妈骂奶奶老不死的,她一骂老不死的,我身上的汗毛就都站起来了,我冲了出来。妈妈也不喜欢奶奶,可是她就从来没这么骂过。那天晚上,姐姐再一次把我从屋里拽出来。
姐姐拽出我,是因为在放学时看到我从大妈家出来。姐姐再也不搂我了,她不但不搂我,还把我往墙边-搡,她那根像漱口盂儿一样细细的脖子在月光下硬邦邦地挺着,冲着我,她说,“你上大妈家啦?”我没吱声,她说,“你为什么要上大妈家?”我还是没吱声,我心想我哪知道我为什么要上大妈家。这时姐姐松开我的衣袖,说:“二胖,你不能上大妈家,她是奶奶的死对头。她当年骂过奶奶你知不知道?”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知道知道知道,还不是因为那个骗子大妈。”我这么说,只是赌气,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正因为我这么说,姐姐便来劲了,她说:“二胖,你不能听大妈说,她歪曲事实。她肯定是歪曲事实。”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有静静地看着姐姐,月光把她的脸晃得很白,也很单薄,纸似的,许久,姐姐晃着纸一样的脸,说:“二胖,那个知青大妈不是骗子,肯定不是,她是奶奶的知音。”
我愣愣地看着姐姐,知音这个词让我惊讶。姐姐说,“我猜,她一个城里人嫁给大伯,肯定因为奶奶的孩子有教养,因为咱申家日子的过法和歇马山庄不一样。”又是教养,过法,烦不烦!姐姐说,“听说那个知青大妈,当年在大街上看见奶奶穿雪白雪白的袜子,就被镇住了,就带头领知青聚到咱家。咱家当时生活并不好,当时大伯已经二十七岁了,兄弟多,家里也穷。你想想,她要是像庄上人说得那样为了躲活儿,干吗非嫁给大伯?”姐姐说:“她不但嫁给大伯,还把奶奶给打扮了起来,给奶奶铰了头发放了纂儿,给奶奶铰了腿带放了裤腿,那时,歇马山庄五十几岁的人没有不梳纂儿的,投有不扎裤腿的。奶奶一下子就变成了城里老太太,大妈不光打扮奶奶,还在奶奶生日这天,把那么多外村的知青招来,为奶奶祝寿,据说知青大妈那天哭得鼻青眼肿,她哭,奶奶也哭。”姐姐说到这里,停下来,抬头望着天,好像在那里能看见当年的知青大妈和奶奶。许久,她接着说:“是的,大妈不该离开大伯和奶奶,第二年,还没到奶奶的又-个生日,大妈就悄悄回了城,甩了大伯和奶奶,可我想那个大妈绝不是成心欺骗,这里面一定有我们无法知道的原因,退一万步讲,就真是欺骗,知青大妈也是瞧得起奶奶和大伯。”姐姐总是要高看奶奶,这真没办法。
姐姐说:“庄上人看不上奶奶讲究,就老拿这件事笑话奶奶,尤其第二个大妈,她以为她是大媳妇,过门早,奶奶会把房子给她,奶奶没给,分家那天,她就站大街上,掐腰指着奶奶骂,说就等你六媳妇给你过生日吧,你以为还能遇到城里下来那个大骗子!你说大妈是个什么东西?她说什么不好,偏偏说生日?”说到这里,姐姐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她总是把自己弄得像个大人。没一会儿,她又接上说,“二胖,我六岁那年就从大姑那知道了这件事,就知道了人与人之间,常常要斗争,就知道三个姑姑回来为奶奶过生日,是为奶奶争一口气,所以,从六岁那年开始,我一直站在奶奶这一边,站在大姑这一边。”那天晚上,听完了姐姐的话,知道了奶奶为什么非过生日,我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麻,我有些心烦。这里边信息太多,知音,斗争,争一口气,不过,你千万别指望我会因此而背叛妈妈,那不可能。我要是那样,妈妈可是太孤立伤心了,关键是,无论如何,我就是不喜欢奶奶和大姑的穷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