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关怀与照拂是非功利性的。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举成千上万个例子。我奶奶是个小脚的山里人,但却有海一样宽厚的爱心。从抗日战争起就接待山外来的官人,已接待了无数的革命干部。每有山外的下乡干部来,她总是倾家中所有,侍弄很好的饭菜,干部走了之后,她尚不知人家的名字。她很应该向官人们提一些要求,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要一些同报;但她从未启齿过,她认为这样做是一件羞耻的事,有碍天地良心。她曾说:“客人上咱家里来,不好好待客,咱还能做啥呢?”她的话就是一句乡土哲学,有学问的人,可以诠释很长的一个篇幅。我亦能。但我不能去做,祖辈传给你的是一种生命密码,心灵破译便罢了。
所以,奶奶虽交了那么多大小干部,她的儿孙仍未走出乡土,仍过自耕自织的生活;生活得不算富裕,但都很乐观,整日里乐呵呵地,对外人不存一分芥蒂。只是奶奶已经老了,不能动了,整日蜷在土炕上,无声无息地等待着一个日子。外人进屋时,一双无神的眼亦会倏地亮起来;但她已无能力侍奉客人了。
我为奶奶伤心。
还有一个叫刘振祥的老人。他是个普通的退职老干部。我刚分配工作时,年纪极轻,离家又远,他怕我想家,晚上总是陪我聊一会天。他知道我爱好文学,便鼓励我写作。他甚至与一个叫土庭辅的老人一道,同我一起上《诗刊》社的诗歌刊授学院。他们是有一把子年纪的人,对新诗,不仅了无兴趣,而且“隔”得很;所以陪我学习,实在足为我提供一股精神助力,其用心良苦矣。后来,在写作上有了一点成绩,他又毫不犹豫地向区里领导推荐了我,所以,我能有现在的光景,他是奠基人之一。
至今我在仕途卜生活了十五六年,曾经也掌握过一定的实权,他却从来没张嘴要我做点什么,甚至未喝上我一瓶酒。每当在街头碰到他,我感到惭愧,颇磨不开面子,他却主动奔上前来,热情地握着我的手,嘘长问短,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近来,我被从实职上调下来,任一个搞文化的“闲职”,许多从前簇拥在身边的人渐渐远去了,不禁牛一种失落与孤寂之情。他却从电话簿上查到我的电话号码,热情地打来电话:“这有什么小好,人的成功,其根本就在于,适得其所,发挥优势。你是区内有名的作家,你不搞文化,谁搞文化?”
我心里热得很,泪水像一只肥白的虫子,在脸颊上蠕动。我的父亲几年前去世了,心里总有一种失去父尊的虚空;这时,我真想在话筒里叫他一声父亲,但还是止住了。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意:且莫说,且莫说,一说便俗。
这个话头就此打住吧,让我再说一说普通人的另一个性情,便是对别人的关怀与照拂,极为珍视,知恩图报。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文人说的,但文人只说不做,且层出不穷的是见利忘义、见利忘情之徒。真正心口如一、既说且做的是普通人,是生民百姓。普通人是人情厚土,是道德良心。关于这一点,我亦可以举出成千上万个例子。
彭文润是良乡地区梅花庄村的个体医生,他有祖传的治疗不孕的绝招。但那个年代,不允许他行医,他几乎成了一个废人。改革开放之后,他得以开业,再加之朋友们的多方帮助,他的个体医院火爆异常,经他之于诞生的婴儿逾千逾万,并成为国际上一家医疗机构的名誉教授。功成名就了的彭文润却没有暴发户之态--他每年都向“希望工程”捐资,向地区的福利与公共事业捐款,已累计捐赠二十三万元。有人说他神经有毛病,他却说这是知恩图报:国家政策是他的护身符,广大患者是他的衣食父母。
日前,我去拜望他。他坐在一个旧几案上喝粥,就着一浅碟里的腌黄豆。他不疾不徐地往嘴里搛着黄豆,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仙风道骨,神态怡然。
还有我的一位叫刘军的同学。他家境蹇仄,事事靠他撑持。为了他弟弟考学的事,他求我帮忙;我正有着这个便利,所以,只用举手之劳便为他解了难题。如此,这便是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但他却念念不忘,每到春节,都要亲自送来年礼,十年有余,年年如期。去年,我对他说:“你是老兄,应该去看你;那么一点儿小事,承兄如此挂怀,我心不安。”他只是笑,一言不发。待到今年春节,他又如期到来,我便感慨不止:
“哥啊,你是年年给我送来教导。”
“什么教导?”
“你是在告诉我:能为别人做点儿事,是幸福的;要想安安心心地消受这种幸福,只有多多地为别人做一些好事。”
普通人可写的事何止万千!但笨拙的笔,也只能写书这纸上的一二。但这已经足够:对别人关怀与照拂不求功利,得到别人的关怀与照拂知恩图报,这正是人类万种美好的根基与本源。为什么人们的好话与宣言说得那么多,市井人情却愈加浅薄,概因为人们漠视和忘却了这朴实而本质的语言,而沉陷于那迷乱而华丽的所谓现代话语。
在繁丽的世象中,我们可能什么都是,又可能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是,我们狂妄;什么都不是,我们痛苦。还是回到普通人中间来吧,还是安心地做一个普通人吧;那样,我们的幸福生活,便真正开始了。
4.我之于花
坦率地说,我是个不太关注花朵的人。至今,从未亲手养过一盆花,是一个可靠的例证。
1987年,同办公室的一个中年女同志,在办公室空旷的地中央,放了一大盆君子兰。花是她从家里搬来的,给办公室带来极温馨的家庭气息。
那花的叶片长得肥阔而鲜嫩,花开得也出奇地好,花瓣之红居然映红了人的脸。因为花的缘故,拉近了我与她的距离。她似乎不是我的一个同事,倒像是屋里的大姐。
她给花浇过水后,我便在适当的时刻给花松松土。因为同享一株花,侍花的劳作便不好意思让她一人做;所以,主动地与被动地,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牵挂。那花一天天长得好,我们的心情亦一天天地好。
后来,那女同志调走了。她想把花留给我,但我不太会侍弄花,怕将亮丽养成黯淡,还是让她带走了。
以为会想念那花朵,心情却什么也未发生般地平静。
有花在前,可以欢乐着花的欢乐;无花在目,竟也甘于无花的空茫。我不是花的多情者。
但我却是花的知情者、知味者,或者说,是个会品花的人。
我喜欢有药香味的花,比如米兰、紫荆。
米兰的药香较为浓郁,有一种致人昏蒙的感觉,是一种致幻药;内心不清净的时候闻之,让人感到心悸。紫荆是开在原野与山冈上的花,淡淡的涩味如风般轻爽,可以令人产生许多美好的感情。比如爱情,普通人家的女子也是花,是紫荆类的花;亦有香味,因为不能香得纵情与开放,便有了涩味,紫荆花般涩涩的药香。戴望舒喜欢丁香花般的姑娘与丁香花般的爱情,其实亦是一种紫荆情结--因为他不识紫荆,丁香与紫荆一样,皆是淡淡的涩涩的药香。
为什么喜欢有药香的花朵呢?
这与我的生活态度有关一我不喜欢大喜大悲、大丑大恶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属于普通人。快乐中有忧郁,幸福中有苦涩,欢笑有泪光……这才是普通人的实际生活,亦是我喜欢并接受的生活。
我还喜欢开得寂寞的花朵。
比如山海棠与野水仙。
山海棠与野水仙都开在遥远的山里,开在山背阴处,或滴泉之畔。可以有水,也可以没水,只要有一丝水汽或一线阴凉。山海棠的花开得鲜艳,野水仙的花开得白亮;但都开得很寂寞,无人问津。
但寂寞之花,却开得很不马虎。风尘常侵袭这寂寞之花。风过后,花的枝叶并不欹斜;尘埃落定,花瓣与叶片之间竟会一尘不染。山海棠与野水仙,开得寂寞而自尊,寂寞而清洁,寂寞而温暖。
这是人都很少有的品格。
所以,从僻野山乡走出来的人,在滚滚红尘之中,贫穷却不自卑,平凡却不流俗,概因为有这些寂寞而高贵的花朵做他们的老师。
自然的陶冶胜于人的教化啊!
说自己是个不太关注花的人,却说了这么多关于花的话,似乎有些自相矛盾。其实,并不矛盾,因为我是个不太在意外界事物的人。
外部世界,有时阳光明媚,风调雨顺;有时却寒冷如水,风雨如磐,是个千变万化不由人的存在。外部世界的强大与无序,对人是一种压迫,让人感到人生无奈、人生无常、人生如梦。这些感觉是有害的,它们蚕食着人最后的一点自尊,最后的一点意志与耐力。这最后的一点,是人的生存之花,失去它们,是十分可怕的。
要使作为人的自己有足够的抵御能力,必须走向自身,走向内心--不对身外的一切抱有奢望,一切希望缘于自身,身外的东西我奈何不得你,你也同样奈何不得我;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
这就是说,要过心灵的生活,即:过理性、智慧与思想的生活。
在这方面,梭罗的《瓦尔登湖》,是人类心灵生活的最灿烂的花朵;正如僻野山乡之人师承山海棠与野水仙一样,我的灵魂师承梭罗的心智之花。
梭罗使我相信:只要我们的心灵有意识地努力,我们就可以高高地超乎任何行为及后果之上;一切好事与坏事,就像奔流一样,从我们身边经过,而我们却平静异常不被其左右。一个人若能自信地向他梦想的方向行进,努力经营他所向往的生活,他是可以获得通常意想不到的成功的。
梭罗还使我相信:多余的财富只能够买多余的东西,人的灵魂必须的东西,是不需要花钱买的。
多年来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使我神清气爽,内心妩媚。我虽没有亲于培育一株自然的花朵,却感悟到了心灵之花的至真、至善与至美。自然之花易凋,字纸上的、思想上的花朵,却永恒。
所以,我之于花,不见的,是花的颜色;亲和的,是花的品格。
5.我之于电脑
用电脑,我是典型的被动一族。
至少是在十五年前,北京作家集体“换笔”时,就有好几位作家朋友劝我“换笔”。但我一直不为所动。我的理由很简单:我是一个业余作家,写作时间少,产量也少,不值得用电脑;另外,业余写作,走东串西,居无定所,也不易用电脑。因为那时笔记本电脑的价格颇昂,工薪阶层也买不起,就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其实最根本的一个原因,是我的写作习惯使然;我每写一篇文章,都是先打草稿,然后再恭恭敬敬地誊抄在稿纸上,并且边誊抄边修改。所以誊写的过程,就是再创作的过程。没有这道程序,我的文章就写不好,就没有自信。每当眷抄完了,看着工整清秀的稿面,有一种满足感,感到,文章发表不发表都无所谓,手稿本身就已经是一件艺术品了。所以,我的手稿承载着我的一种特殊的美学追求,氤氲着我的生命温度,是艺术生活的具体体现。况且,我骨子里固执地认为,一个作家,如果没有手稿,没有手迹,还算什么作家,那便成了作坊里的工匠了--书写本身就是创作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正如雕刻家用刻笔在质材上一笔一笔的雕刻。有好多作家用电脑写作,待出书时,出版商要附一则手迹,作家还要临时补写一张,让人感到很是滑稽。
祁晓冬兄有很强的事业心,在孤独中刻苦地进行着现代经济学研究,让我佩服有加,便乐意在他编辑的版面上发表文章。虽然文章发表之后影响面不大,稿费也很低;但文章赠知己,宝剑赠烈士的情怀,还是让我乐意把文章寄他。算是一种想约与鼓励,有一种惺惺惜惺惺的悲壮。
后来看电视的一个电脑节目,发现他还是个特邀主持,才知道他是个电脑专家。便感到,他虽然孤独,却并不落伍,比我现代得多。我便有些遗老的感觉,也想接触一下电脑。但我对电脑的感觉太迟钝,很久也进入不了状态,学了几天就放下了。后来我写民了几部长篇,仍然是手写,写得昏天黑地,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便向晓冬兄倾诉。晓冬兄笑着说:“我真佩服你的毅力,但你的生命消耗太大,你应该学会运用现代文明成果,节约精力,葆有旺盛的创造力。况且,使用电脑,应该是现代人的基本素质,是现代生活的一张入场券;所以,不是你乐意不乐意学的问题,而是必须学的问题。”
他的规劝,使我有了电脑意识,我开始准备购置电脑。我打电话通知晓冬兄,让他帮我选择一种好的电脑型。他说,你来吧,我会给你选一台既经济又时尚的电脑。儿子听说我要买电脑,比我还要兴奋,“早就该买了,有了多媒体装置,CD、VCD和电脑游戏真是酷毙了!”他的兴奋引起了我的忧虑;市井上的电子制品乌龙混杂,污人眼目的东西很多;一旦置备了电脑,你不可能整天监督孩子的操作,稍有失查,孩子便被污染了。所以,儿子引起了我的惊警,这个电脑还是晚办一些为好,等他长大了,有独立的判断意识了,再办也不迟。
置备电脑的事就搁下了。我依旧用笔写作,且文章愈写愈勤奋,发表量比有些专业作家还大。这时,我认为,使用不使用电脑,并不是衡量一个人有没有现代意识的标准,只要头脑不旧,常能思考新问题,并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也算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人。我身边有许多人买了电脑,但他们多运用的是电脑的娱乐功能,智力的开发项目几近于无;所以,电脑在这些人手里,只是个“玩艺儿”,并不是高级的智能伙伴。从他们身上看出,没有电脑也不是很遗憾的事。没电脑的日子过的也心安。
几年过去了,单位来了一位新领导。他是一个具有现代思维的开放型领导,他把提高干部的现代化办公水平作为一项重要丁作来抓。他为每间办公室都配备了电脑,要求每个人都要学会操作。起初我并不太介意,依旧我行我素。后来我发现,机关干部除我以外都狠劲地学电脑,原来单位要把能不能使用电脑作为考核干部政绩的一项内容。我受到了震动,因为自己在哪方面都不比别人差,如果只因为不会用电脑,就落在别人后面,真是得不偿失。
被逼之下,我开始学电脑。奇怪的是,不出十天,电脑的几项常用功能基本都掌握了,并没感到吃力。所以,不会电脑,真不是一个智商问题,主要是一个观念问题。观念不能自己解决,社会会不由分说地帮你解决。因为现在是电子时代了,时代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有文化的人。
说实在的,学会电脑之后,我感到它的快捷,虽然能节省人的力气,但在一些深刻思考面前,它往往会辞不达意。比如文字处理,写小说,因为是平面的形象思维,手下的表达几乎就是脑子的表达;但一些思辨文章的写作,思索总是与手下的点击相脱节,必须用笔墨的涂涂改改才能把思绪拽出来。所以让我感到,传统的往往是深刻的,现代的很可能是浅薄的。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也许偏颇,但真实。虽然文字处理已很娴熟了,但写思想随笔时仍找不到“深刻”的感觉,便仍是手写初稿,再用电脑打过,颇有“脱了裤子放屁”的味道。但没有办法,因为许多编辑朋友已习惯看打印稿,往往对我厚厚的手写稿提出抗议,甚至以拒看相“威胁”。晓冬兄比较宽容,只要我表达需要,手写打印随之。这才是真正的现代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