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的黑夜,也会有黎明。隔着厚实的窗帘,晨光顽强的挺进室内,要和人造的光源一比高下。地板上枯坐一夜的男子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哗地拉开了窗帘。
阳光明媚,又是一个好天气。
打开窗户,新鲜的气息和着公路上的噪音扑面而来。略带寒意的风吹过脸颊,裸露在外的肌肤一阵发紧,整个人似乎一下子清醒起来。
“年轻真好。”李想对自己感慨了一句。
穿上那双在李想看来土的掉渣的皮鞋,摸摸裤兜里的钥匙和上衣口袋里的四百多块钱,李想轻轻关上防盗门。这双鞋子在这个时代还是不错的,花了八十块钱买的“名仕”牌——要知道,猪肉才三四块一斤呢,最好的猪排最多四块。这可是二十多斤猪肉的价格了,相当于十几年后品牌店里的货色了。四百多块钱是这个月的生活费。李想的家在离文华镇二十多公里外的高家乡学校里,住的是学校分的宿舍。就两间,没有卫生间。他的父亲是学校里普通的教师,混到四十几了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母亲在学校门口的铺面里开了个卖烟酒副食和学生用品的小卖部,日子还算过的去。这套房子就是李想的父母为他攒的老婆本儿,连名字都是写的李想。是李爸爸找了本学区教育办公室的亲戚,送上一千二百大洋才搞到的名额,自家还出了五万块集资款。
捏捏手里的钥匙,望着咔哒闭上的防盗门,李想心里五味杂陈。当初父亲因为是公办教师,响应党的号召(其实是舍不得公家饭碗),只生了自己一个。虽说小时候家境也不见得好,却从来没让自己受过任何物质上的委屈。和同龄的小孩比起来,自己拥有的太多太多。母亲原先在老家务农,后来老爸调到高家教书,老妈就把土地让给别人种,到乡里开了个小卖部。因为性格和善,为人热情,从不斤斤计较,生意慢慢好起来。自己从开了小卖部起,就从来没有过多困窘的时候。不像有的同学上了高中还在回味小学时那包最好吃的山楂片,或者水果糖。老妈从来不太管自己偷店里的瓜子糖饼干什么的。最多晚饭时笑着骂两句。
可是自己回报他们的是什么呢?想想自己二十岁的身体里三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实在是,不提也罢。初中毕业,没考上师范和中专(那个年代,成绩优秀的初中生首选是中专和师范没办法才去上高中。有些读者应该知道。尤其是农村孩子,这是改变命运的大事件。那时候考上一个中专或者师范,绝对比现在考上个一本热闹,不亚于现在考上清华北大)。好,去上高中。高中玩的一塌糊涂,自然落榜。又没脸补习,花了一万多去省城上了个野鸡大学。连野鸡大学也没呆下来,一年后辍学,骗家里还在上。花三百块办了个西南财大的假毕业证在广告公司混了俩月,实在混不下去了又换家广告公司,结果更惨,一个月不到就被扫地出门。没办法回家,说了实话。父亲母亲骂了一顿也无可奈何。让自己先在家呆着。然后听一个初中同学说干美发挺赚钱,和二老一说,老爸觉得既然读书是不行了,学个手艺也不错。于是自己就到了文华镇(文华镇是大镇),交了三百六的学费,拜入乡村发型大师王四先生门下。迄今半月有余。
这是这具年轻身体的记忆。而现在占据身体的灵魂的记忆却更不堪。
开店,失败。再开店,结婚,生姑娘,离婚。伤心之余,关店,把女儿交给父母,出门打工。然后回来,开店,再婚,夫妻关系却甚是糟糕。三天两头吵架,父母为了自己操碎了心。。
也许,可以让他们不再失望了。
走在十五年前的大街上,李想的心情很奇怪。像是一个过客,一个旅人,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着见到的一切。熟悉而陌生的人,土气的打扮,看起来还算新的建筑物,装饰却如此落后。既不是物是而人非的感觉,也不是人是物非,就像始终有一层隔膜,把自己和周遭隔离起来。物是却不是记忆中那么模糊抽象的物,人也是那些人却不是记忆中那么几个单调场景中的人。一切都那么具象而生动,可自己却总觉得那么假——好像拥有上帝视角的人。可能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吧。
沿着大街向西,大概六百米,有一栋四层楼房,一层两个临街的铺面就是李想学徒的理发店。全称是“王四美容美发中心”。这栋楼房是李想的师傅自己买地皮前年修好的,去年因为很多单位搬出来,他师傅也跟着把理发店搬了出来,还把美容项目也加上了,就在二楼。其实据李想所知,这个年代李想的师娘,林月容林大美女的美容完全就是瞎整。摸摸你的脸装模作样找几个所谓的穴位,倒上你一脸糊糊再捏捏肩膀,OK,收工。
林大美女去省城的美容学校上了一个月课,回来把自己的堂妹,几个女徒弟突击培训了几天,进了几张美容床,就算是开张了。洗脸十五元起,可谓暴利。为神马这么说,告诉你,林大美女就拿了几包几块钱一大袋的面膜,要一小勺兑兑水就成了面膜,然后给你敷脸上。十五块?几块钱一袋的面膜至少可以做四十个客人。你算算?什么,你说房租?房子人家自己的。员工工资?开玩笑,洗脸的徒弟们都是交了四百八(学美容的女孩子的学费)的学费再加每个月的生活费(如果在店里吃饭就交)八十块,不仅没工资还要倒给师傅交钱。洗脸白洗,你在学技术呢!
更过分的是,后来连几块钱一袋的面膜他师娘都舍不得用了。直接是小麦面粉加一点点大袋里的面膜再兑水搅搅就干人家脸上去了。
进店门的时候,李想脚步顿了顿。店里已经上客人了,师傅王学斌在剪着头发,周围一圈学徒,有男有女,不过女多男少。那个年代女的学这行的还是蛮多的。不像现在,女的从业者比例比当年少多了。很多发廊清一色的公的。
乡镇的规矩没有大城市那么大,师傅理发的时候徒弟是可以围着顾客观摩的。可以说话,但是不许笑。这个不许笑可能不是美发行业的读者就不理解了。其实很简单,你莫名其妙的笑了,顾客会以为你师父剪坏了所以你笑——这是不可以的。
师傅那个时候还是很帅的,年轻,三十一二岁。当时来说也还是蛮时髦的,一身浅灰色的西装,风度翩翩。作为一个理发师挣下了二三十万的家产,在十里八乡也算事业有成。走到哪里都算成功人士了,很是吸引年轻女性的目光。连师娘林大美女七八年前也不过是他的徒弟,一段师徒恋后才上位成功的。现在已经为他生下了一儿一女。两口子男的帅,女的漂亮,一双小儿女粉嘟嘟可爱,可以说是镇上的模范夫妻了。
可惜啊。看着师傅那依然帅气的俊脸,李想不自觉摇摇头。谁会知道师傅你们会去搞传销呢?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白手起家挣下百万家业,却因为误入传销而离婚,师娘嫁与他人,你更是远走他乡。人生实在是无法预测和规划的。无论是谁,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也许,只有我知道吧。可是我能改变什么呢?我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小师弟,在想啥子哦,站在在那儿发瓜?”
围成一圈的徒弟里有人发现了发呆的李想,转过头招呼他。165的身高,虽说穿着明显是大了一号的苹果绿西服外套,可天生的衣服架子身材,不合身的外套穿得却颇具十多年后韩款服装的味道。眼睛大大的像是在说话,睫毛很长,脸上有点婴儿肥,愈加衬出了雪肤大眼,巧笑嫣然。
看着这张脸突然转过来打打招呼,看着这张一辈子也不曾忘记的脸,艰难地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很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你?是你!原来,你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