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大夏国的那个年代里,北中国大地上像走马灯一样地,走过许多马上民族建立的政权和割据的势力。匈奴铁弗部只是他们中较为突出的一个。那么为什么我独独在这一拨远走的背影上,注视了这么久的时间呢?原因是因为这是匈奴人的最后的残部,还因为他们留下的一个白城子,给我以合理想象的出发点。
2000年高考历史试卷的第一大题第一小题是填空题,该题问:中国历史上的南匈奴,他们当时活动的主要区域是今天的哪些地方?
教育家为这个考题给出的标准答案是:陕北北部、山西雁北地区、内蒙古西北部。
这个考题出得好。它让我们下一代人的眼光从正史上错开,从平庸的以农耕文化为主流的中国历史上错开,从以封建文化和儒家文化为正宗的历史教科书匕错开,而关注更多、更为广泛的历史大背景。它还告诉了我们中华民族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不过在本书中,我更关注的问题是: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当所有的史书都以惆怅的口吻,说出“人民流亡,不知其所终”这句话为那一段历史画上句号时,我眼望茫茫的历史深处,总不甘心,总觉得这句话说得太粗心,总希望哪怕只找到一丁点的什么也行。
大夏㈣这一支匈奴残部,他们的一部分归宿应当在山西大同。
因为在北魏的两次讨伐统万城的战争中,他们曾先后将大量的大夏国人口迁徙到那里。包括大夏国的末代君王赫连昌,亦是在被拿获后流放到那里去的。还包括赫连昌之后继续支撑局面的赫连定,也是在被吐谷浑拿获后,献给北魏,从而被北魏杀害于山西大同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北魏将山西雁北地区作为这一拨匈奴人的流放地,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后来是在那里定居和生存、繁衍和发展呢?
另外在统万城被攻破以后,大夏国的残部由赫连定率领,曾在今天甘肃的天水、平凉,宁夏的固原一带活动了一残年,所以,大夏国的一部分遗民后来流落到了那里。
大夏国遗民第三个落脚的地方,就该是统万城四周的这陕北高原了。
在国破家亡之后,遗民们便四散而走,隐入四周的大山之中,继而,像水渗到地上一一样,消失在十地上,开始他们后来的宿命。
当然在后来的历史年月里,他们都逐渐地融人汉族。
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说过一句着名的话:民族同化有时候是历史前行的一种进步动力。
这句话正该在这地方说。
我这里还想说的是户中华文明不独独是封建文化和儒家文化的产物,它是两种文化,即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相互冲突相互交融的产物。
一一这是我为支撑我的观点寻找到的一个例证。
陕北高原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它庞大、深厚、迟钝。将白羊肚子手巾蒙在头上、扎成英雄结的陕北男人们,在这块土地上祖祖辈辈像牛一样地耕作。而穿红鞋的女人们则站在硷畔上,一代一代唱着热烈的情歌。
我在《最后一个匈奴》这本书中,曾经像一个行吟歌手一样,拨动着我的六弦琴,这样地为我的高原歌唱:
“那静静地伫立于天宇之下的,那喧嚣于时间流程之中的,那以拦羊嗓子回牛声喊出惊天动地的歌声的,是我的陕北,我的亲爱的父母之邦吗?哦,这一片荒凉的、贫瘠的、苍白的、豪迈的、不安生的、富有牺牲精神的土地,这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产物,这隶属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广袤国土中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这个黄金高原。
”哦,陕北,我的竖琴是如此热烈地为你而弹响,我的脚步是如此的行色匆匆,你觉察到我心灵的悸动吗?你看见我挂在腮边的泪花吗?哦,陕北,我以儿子之于母亲一般的深情,向自遥远而来乂向遥远而去的你注以礼。你像一架雍容华贵的太阳神驾驭的天车,威仪地行进在历史的长河里,时间的流程中。你深藏不露地微笑着向前滚动,在半天云外显露着你的身姿。芸芸众生像蚂蚁一样出没在你的庞大的支离破碎的身躯上,希望着和失望着,失望着和希望着!哦,陕北!“而在《扶路遥上山》这篇祭文中,我说:
”在这个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着一群有些奇特的人们。他们固执。他们天真善良。他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们大约有些神经质。他们世世代代做着英雄梦想,并且用自身去创造传说。他们是斯巴达克和堂吉诃德性格的奇妙结合。他们是生活在这高原最后的骑士,尽管胯下的坐骑已经在两千年前走失。他们把死亡叫做上山,把出生叫做落草,把生存过程本身叫做受苦。“这就是陕北。
陕北被称之为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结合部地带,被称之为历史潮汐过去的一处积水洼。
距离白城子三百公里,靠近黄河岸边的延川县境内,有个赫连勃勃墓。是不是大夏国的王室成员,后来隐姓埋名,藏匿于这块山大沟深的地方了呢?我们不知道,这个地名也只能提供一点猜测和想法。
在北中国地面,有一个时常挂在妇孺口边的民谚,叫”天下匈奴遍地刘。
这句民谚也许为我们寻找大夏国的遗民们最后的踪迹提供了一条道路。
为我点化这一迷津的是已故前辈作家刘绍棠先生。刘先生在即将大行之前,曾经托人捎过一封信给我。他要我注意”天下匈奴遍地刘“这句民谚。他说,他怀疑自己就是匈奴的后裔。在他的家乡运河两岸,有许多这样的运河村庄,他还为此写过一个叫《一河二刘》的小说。而在历史上,陕北北部、山西雁北地区、河北北部,正是当年南匈奴的辖地。
这样,我知道了,大夏国的后裔们,在国家灭亡之后,他们在逃匿的途中,很可能又捡起了这个曾经使用过的”刘“姓。
陕北地面四散地分布着一些刘姓村庄和刘姓人家。赫赫有名的刘志丹将军,他的家乡金丁镇,与统万城只隔一条叫柠条梁的山岗,距离也就是三百多公里。金丁镇在子午岭最深的山里,十分封闭。那里的子午岭有一条大岭叫”好汉岭“秦直道即从岭上穿过。金丁镇则在岭南陕西一侧的一架山坡上,倚一条小河而筑。
此外,我的尊贵的朋友、散文家刘成章先生,他是延安市人,他的这个刘家亦是陕北地面一个名门望族。毛泽东一行人驻延安时,率各界出郭三十里拱手相迎的,就是刘成章的父亲刘作新。刘作新那时是延安的督学。记得,我曾经在文章中,多次谈到在出访罗马尼亚时,刘成章与罗作协主席的妻子、一个匈牙利女性,谈论北匈奴与南匈奴这个话题。我说,此一刻,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发生。但是哪一件事情也没有这个越过儿千年的时间和几万里的空间的,这一对兄弟姊妹的接吻,更苍白美丽,更叫人惊心和感动。
此外,我的另外一个尊贵的朋友,一个叫刘压西的女性,她的家乡在黄河边上的白云山下,她的这个刘家亦是陕北地面的一个豪门大户。毛泽东当年在白云山抽完签后,在黄河边上一个小村庄隐匿半月,尔后择一个良辰吉日,东渡黄河。那隐匿的地方就是她家。
0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在这些刘姓后人的身上,我们总能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激情,一种和址俗平庸死死抗争的情绪。
也许,一个在马背上厮杀惯了的民族,一旦有一天艇离了马背、开始在大地上匍匐行走时,开始与平庸的地形地貌为伍时,它只是在等待时机和积蓄力量。一旦那马蹄重新在远处响起时,他们身上那祖先不羁的高贵的血就会开始澎湃。
”拿马来!拿马来!我的走失了的马在哪儿呢?“夜半梦中,他们会这样痛苦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