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在农村蹲点，冬季搞农田基本建设，是一项很硬的任务。衡量此项工作成绩优劣，首先要看上劳率。那年我蹲在申庄大队，是个距离公社很远的偏僻山村。晚上召开两委会研究上劳问题。支书对我说上劳这事，只要有一个人动员上了工地，其他的人都好办。“
我问这个人是谁？”他说这人名叫白正江。“
我问是个什么人？”他说这人原先住在申庄，后来跑到城里倒小生意，前几年又迁返回到申庄，好吃懒做，能说会道，一年四季不劳动，声称有病，五六十里外的集，一天却能打个来回。“
我说那好吧，我保证叫他按时出工。”支委和队委委员们听后，全部吃吃地笑了。其中一个老支委说：
“不是我小看你们蹲点干部，不顶事，五八年大跃进，四个后生把白正江抬到地里，他都躺着不干。你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听得，没有言语，心想“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嘛”。也看清了，动员白正江上工地，是申庄大队农田基建的主要矛盾。这个矛盾解决了，其他矛盾会迎刃而解。
事情也巧，第二天就轮白正江家管饭。我一进门，见一个50多岁的人坐在小凳子上悠闲地咂着烟锅，想必就是白正江吧。他见我进来，也不让坐，也不起立，只是把烟锅拿在手里说干部，听说你要我也白天大干，晚上夜战，我可是有病之人，一天歇在窑里，气还不够用，你瞅，这胳膊疼得抬不到腔子上，我就是上了工地，也千不成活，我可是几十年的老病号了，申庄谁不知道。“
他像放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串，终于停下来。我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客气地脱了鞋，抬腿往炕愣上一坐。他一见，忙说广对，你上炕坐，炕上热火。”我盘腿坐定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坐着吸烟，眼睛一个劲儿地瞅着他。他渐渐有些不大自在，刚进门时气呼呼的劲头儿收敛了许多。我看见他精瘦，裤腿上扎着绑带，给人的印象是行走很利落。只是面色黑黄透青，眼泡有些浮肿，丝毫不像一个农民，倒像是旧社会商号里抽大烟的二掌柜。两只三角眼，滴溜溜转动着，仿佛时刻都在算计着什么。
沉默了很一阵，白正江有些沉不住气了，对门外小屋里做饭的老婆说：“他妈，饭熟了没？熟了就吃。”老婆好像有点怕他，急忙答应着，用一只黑漆盘子，把饭端上来，摆在我面前。白正江也脱鞋上来，坐在我的旁边，嘴里一个劲儿说吃吧，没啥好的，瓜饭就酸菜，就是我这瓜，可是甜得要命哩。“我淡淡笑一笑，俩人就开始吃饭。吃了一阵，我问他：“老白，你窑里几口人？七口，五个娃娃，老婆加上我。几个劳力？唉，说起来惭愧，娃娃们都还小，念书的念书，没念书的也做不了活，老婆一天叫家务缠住了，我还有病。你这七口之家，一年分多少口粮？唉，多亏队里好，一人450斤基本口粮，七口人，四七两千八，五七三百五，一共是3100来斤，加上自留地的豆颗菜蔬，也就差不多够吃了，老婆一年喂两头猪，到年底卖一头，杀一头，吃肉穿衣的问题也就算马马虎虎解决了。听说你一年四处赶集上会，也还能倒腾好几百元，是不是？唉，说来也惭愧，身体有病，农活不能干，家庭拖累又大，不倒腾两个，供娃娃们上学也供不起呀。说了半天，是申庄人养活着你们一家子，是这么个理吗？唉，这看怎说哩，这就是咱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嘛！要是旧社会……唉，人到多会儿说多会儿的话，申庄人也对咱不赖气。承认这一点，说明你老白还是有觉悟，眼下咱搞农田基建，是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劳力上不去怎么行？村干部们说，你是咱村一个重要角色，只要你带个头，没有人敢说他不上工。”
我这话刚一说完，白正江急了眼，慌忙把手中的饭碗往盘子里一丢，哭丧着脸说：“好我的X干部哩，你可不要听他们胡说，我有肺气病、关节炎，胳膊疼得举不起来，就是上了工地，也不能劳动呀。”
我生气地说只要上工地，不劳动也行。”他也赌气说只要不劳动，上工地就上工地。“当晚夜战，白正江果然来到了工地。这自然成了全村一大新闻。工地的上劳率一下子由全村全半劳力的百分之八十几，提高到百分之九十多。那天刮着大风，天气格外冷。人们看见，白正江穿着狐皮领大衣，戴着栽绒帽子，脖项里围着长围巾，脚上穿着狗皮大头暖鞋，袖着手往那里一立，更像旧社会商号里的二掌柜或作坊的监工。因为他说不能干活，我分配给他的任务是提着一盏马灯立在地畔上，给推车子倒土的人照明。他起先很乐意，觉得别人都在挥锨舞镢，推车移土，他立着不用抬腿动手，大概认为这”活“真够轻松。
那时候农村干活，提倡”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夜战不搞到半夜一两点钟，是谁也不敢收工。因为保不定什么时候，公社跑面儿检查的就要光顾。如果发现谁家收工早了，轻则从热被窝里把全村人都赶起来补课，重则还要在全公社通报批评。
当晚，大伙干得热火朝天，许多大姑娘、小猴子都脱了棉袄，连上了年纪的人都解开衣扣，身上直冒白气儿。这时，突然听到地畔上传来一个人的哭声。大家静下来听，原来是白正江。他穿着皮大衣，周身还冻得直发抖，拉着哭声说好X千部哩，我冻得不行了，让我也劳动吧，要不然，我这两条腿就要冻硬了。”大伙听得，都禁不住哗然大笑。
我说你有肺气病、关节炎，胳赙也疼得抬不起来，怎么能劳动？“
白正江无言以对，50多岁的老大人，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嘴里还一个劲地唠叨让我劳动，让我劳动，我实在受不了啦，让我劳动。”在他的反复要求下，支书才把一张铁锨递给他此后，整整一个冬天，白正江同普通社员一样，白天大干，晚上夜战。由于千活，吃得也好，睡得也好，黑黄泛青的脸上开始浮出了一丝红润，身体反倒慢慢健壮起来。据说他的老婆也偷偷对人讲：很感谢工作组，替她改造了那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白正江却对我“X干部”一直不满。后来我的哥哥结婚，行门户的人里，竟然有白正江。我的嫂子也姓白，显然我们成了亲戚。听说他在酒桌上，流露了对我的不满情绪。如今他已离开申庄，又搬回城里做小生意了。只是听说手头有了几个钱，又恢复了“抽大烟”的老毛病，身体是一日不胜一日了。
每当记起他，我的心情就很复杂。也说不淸是对自己过去年少气盛的做法有些懊悔，还是对今日白正江的处境有些悲哀。总之心情很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