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下旬某一天早晨，京密河南岸滨角园内，早开的春花陆续枯萎了，不知不觉已成了绿叶主宰的一个世界。成片的樱花、桃杏花，失去了怒放时的艳丽，鹅黄细腻的迎春花、洁白如雪的玉兰、香气袭人的紫丁香、花团似锦的荔棠，都已是落英缤纷。晨练的人们，早些日子面对繁花那种新奇和欣喜的神色也渐渐消失。人们在绿叶掩映的世界里心满意足地寻找着适意和乐趣。跳舞的，打拳的，练气功的，摔交的，舞剑的，做操的，散步的，还有拎鸟笼的、溜小狗的，甚至连练摊、理发的也瞅空子溜进去了。清静的园里便异常地热闹起来。
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留心别人在干什么，更没有人注意到在草坪的一隅，有一种金黄色的小酣悄悄幵放了。这是一种枝条：生满尖刺儿的很不起眼的落叶灌木，是北方山区的荒坡上随处可见的。园中像这类似乎由山间直接挖了来的野生植物，大约还有几种。它们点缀在那些人工培植的名贵竹木中间，显得很有些过于朴素，甚至有些寒碜。开放着的小花，在绿意盎然的世界里毫不引人注目也就不足为奇。勤劳的园丁，在就近的一片草坪上忙碌着安装喷灌装置。那丛开着小花的灌木，大约也在旋转喷头喷洒的圆周之内。
园子里的晨曲演奏着。不远处慢慢走过来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从面貌上看，老人的年龄至少也在80开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提一只灰色尼龙绸挎包，像早些年小学生上学的书包款式一样。他走过来，初升的太阳照着他头上雪白的宽沿遮阳帽，照着他密布着皱纹的苍老的脸。乍看起来，那张脸似乎是毫无表情，当你仔细观察，才发现老人的目光在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卩没有人意识到园子里多了这么一位行走艰难的扶杖老人，正像人们没发现园中增添了一丛开放着的小花一样。老人的拐杖，一下一下地点在草坪间的石铺小道上，发出的轻响却吸引了道旁玩耍的一个小男孩。那孩子看样子该有三四岁吧。园中时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小孩，由于爸爸、妈妈要上班，他们通常是跟着奶奶或姥姥来的。眼下这个胖乎乎的圆脑袋小男孩，有一双黑亮有神的大眼睛。他的听觉似乎特别灵敏。本来正伏在草坪上，聚精会神地用一片草叶儿把一只狡猾的蚂蚁往自己的火柴盒子里引诱。老人由他背后走过来，离着好几步远，小男孩听到声响，机敏地扭回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态龙钟的老爷爷。老人并没有发现几步开外的草坪上，有个孩子在注意自己，仍然颤动着身体往前走0走了没几步，老人停住脚步，惊异地瞅着草坪边上那一丛盛开着的小黄花。那神情，正像小男孩瞅着他一样0于是，在貌似热闹的园子里，在这所有的人都冷漠地专心于自我的氛围中，他们这一老一少和那一丛迟幵在角落里的小花却相互显出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小男孩凝望着老爷爷，仿佛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是一幅迷人的图画，是他喜爱的动画世界里一个新结识的朋友，总之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吸引了他，远比刚才那只狡猾的小蚂蚁更迷人。然而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连小男孩自己也说不大淸，也许是那昏花的老眼中放射出的热情吧。那种热烈的痴情，对于周围忙于功利营生的人们，恐怕永远都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唯有眼下这个纯真的小孩，倒像同老人心灵相通着。他仿佛理解了老人的目光，顿时由惊异而变得痴迷起来。小家伙干脆丢掉手中的草叶儿，只捏着空火柴盒子站起来，面对着老爷爷，那双黑亮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圆瞪着。老人照例注视着盛开的小花。
这时候，园丁安装好灌溉装置，便仃开水龙头。顿时，雨花似的水雾开始闪耀着五彩的阳光，弥漫在草坪周围。老人和小虎被水雾包围着，开放着的那一丛小酣也淋得湿漉漉了。园丁见这一老一少呆立在那里不动，便高声提醒说，哎，你们俩不怕衣服淋湿？”淋着“雨”的人仍然立着未动。老人瞅着小酣的目光因水雾的润泽而变得格外生动起来。小男孩瞅着老人的目光也显得更加动情。此刻，小家伙显然已经发现了老爷爷的秘密，他突然丢了手中的火柴盒子，冒着喷雨，拔腿朝那一丛沐浴在阳光下和水雾中的小酣跑过去。还没等老人和园丁反应过来，他已折下一枝开得最繁的花，转身朝老爷爷跑来。园丁一见急了，赶忙吆喝道唉呀，这小家伙，谁叫你随便折花“小男孩已跑到老爷爷身边，听到背后有人喊，涨红着脸扭回头说老爷爷喜欢这花嘛！”说着仰起脸，双手捧着那枝花，举到老人面前。顿时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扑到老人怀中。老人显然十分感动，忙把右手中的拐杖夹在腋下，颤栗着伸开双手，接过那一枝小酣，梧在胸口上小声说谢谢你，小朋友。“见小男孩的头发和衣服淋湿了，老人这才记起自己也一直站在水雾中。于是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到喷灌圈外干燥的地方。俩人刚刚站下，园丁气呼呼走过来说小家伙，谁叫你随便折花？是幼儿园阿姨教你的吗？”小男孩自知做错了事，羞红着脸，低头瞅着自己沾着泥巴的脚尖儿。老人见状，一脸的尴尬神色，瞅瞅园丁，瞅瞅小男孩，再瞅瞅自己手中的花，口张了几张，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园丁却说这位老同志，孩子是你带来的吧？好吧，按规定，罚款5元。“说着由上衣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叠罚款收据，飞快地写上几个字，撕下一页，递到老人面前。老人的脸上，出人预料地绽出一丝欣喜，很快由兜里掏出钱，递到园丁手中。园丁接过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口气缓和地对几乎要哭的小男孩说：小朋友，今后要记住，公园里的花木，可不能随便乱折。”说着忙他的事情去了。老人这才低下头，问那小男孩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花？我叫晶晶，我看出来了，您喜欢。说我喜欢不错，不过更喜欢的人，是个老奶奶。老奶奶，她在哪里？在家里床上躺着，她病了，双腿不能走路。哪，您的花是带给老奶奶看的吗？嗯……“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说不出话了，眼睛里聚着泪水。”老奶奶为啥喜欢这花？是呀，那么多好看的花，为什么偏偏只喜欢这种小黄花呢？“老人自言自语地唠叨着问自己。目光禁不住又投向了那一丛小花。
这时，晶晶的姥姥练完气功，过来把他领走了。”这孩子，怎么把头发、衣服都搞湿了！“老人听见这话，回过神来。见小晶晶一只手被姥姥牵着，还扭头朝自己这边张望。老人有些惆怅，手里捧着小酣，慢慢转身，移动着脚步回家去。他并没想到，那个聪明的小男孩正努力想象着病在床上的老奶奶见到自己采摘的那枝花时高兴的样子。
”是呀，那么多好看的花，为什么偏偏只喜欢这种小黄花呢？“
老人一边走，一边想。这种陕北人称之为”大马茹“的小酣，好些年没有看到了。只是在他自己和病瘫在床的老伴儿的记忆里，这种花是常开不败的。第一次见到这种花，还是半个世纪前在陕北山沟里开荒种地的时候……也是春暖花开时节，漫山满坡的大马茹花盛开着，漫山满坡的战士在挥镢掏地，真是香飘四野、笑语飞扬。”抗大“和”女大“的学员们在一面山坡上幵荒。劳动的欢乐，充满了山野。在那挥汗劳作的人群里就有他和她。那时候，他是年轻的”老革命，她还是刚由国统区来到延安的女学生。小歇的时候，有人提议两校各出一个演员，联合演出《兄妹开荒》。他和她被大伙硬推到了人圈里面。当时，《兄妹开荒》是延安的流行节目，没有人不会演、不会唱。他俩虽没在一起排练过，却配合默契，表演很成功。演完以后，掌声经久不息……老人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幸福的往事，显得很激动。”演出现场周围，开满了这种小酣：老人自言自语地说。当时，他不知哪里来的那股子勇气，在热烈的掌声里，竟然采了一束大马茹花，当众递到她面前。她开始有些吃惊，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从此，开始了半个多世纪的动人爱情……一个行走艰难的老人，手中拿着一枝鲜花，紧紧地捂在胸前。他痴情的样子，吸引了园里的人们。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向他，也有小风里飘来的嘲笑和议论声。老人毫无觉察，依然沉浸在回忆里，依然旁若无人地想着心事，慢慢朝前走去。他穿过一片草坪，绕过一座小山，在竹林和油松林之间，竟然有一大片大马茹在阳光下怒放着。金黄的花朵，一串串地压弯了枝条，像金色的焰火绽放着，像青春的激情燃烧着，老人苍老多皱的脸上顿时焕发出奕奕神采。“她看见这片花，一定会高兴！”就在这一刻，他打定了主意，明天无论如何，也得请小保姆用轮椅把她推着来看这一片大马茹花。他希望小晶晶也来，好让那聪明的小朋友也看一看，老奶奶见到这片花，有多高兴，有多幸福。
金色的小花呵，你在老人的心中永远盛开着，但愿在小晶晶他们的心中也能常开不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