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内,坐落在皇宫周围最大的衙门是刑部衙门,刑部的对面还有一个衙门,占地虽然不大,但是规格甚高,院门“内务府”的匾额都是先皇云庆大帝亲笔手书,论气势甚至比刑部衙门还高出一头。而内务府之所以建立在刑部的对面,却是为了使用刑部的大牢比较方便一些。
内务府虽然权力极大,但是并没有关/押犯人和审判的权力。明面上,逮捕人以后还是要移交给刑部关/押。因为内务府直接对皇帝负责,这也是为了防止内务府权力过大扰乱朝纲而在建立内务府之初就定下的规矩。
王世维回来以后,先是入朝面圣,交代完了公务,便赶快赶回内务府办公。大战兴起,政务繁忙,内务府作为大义唯一的情报密谍组织和特务机构,要承担的工作至关重要,这几日王世维一直便和原先小楼的几位先生一起,整理隐蔽战线上的各方情报,往来公文,不仅要上报皇帝,还要为下面发布命令,安排任务,忙的不可开交。由于王世维笔头子过硬,记性好,而那几个先生干这种事情反而都是半路出家,所以这里的事务都隐隐的以王世维马首是瞻。
虽然这几个先生处理公文的速度并不快,但是这些情报材料都是些机密的东西,原来本来就掌握在这些人手里,不能被更多的人知道,所以也不能用别人,但这些材料情报却是一刻也不能等,几乎件件事情都关乎统一大计,不管是军队情况还是间谍密报各样消息都在这里汇总,需要第一时间整理出有用的消息,报宫内审阅,皇帝审阅完毕后还要迅速的传达下发,及时办理,而这些人干这种事情的能力有限,平日里比较悠闲还好说,这个时节信息量剧增,以先生们处理公文的能力便有些捉襟见肘,全指望着王世维,所以任这几个先生如何的叱咤了得,也只好围着王世维这个后进的年轻人转了。
内务府多少年布下的情报网络,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正当几个人昏天黑地头晕脑胀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忽然一个公鸭嗓子尖利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这声尾音拖的极长,没等他的声音落下,门便被推开了,一个身着明黄色衣物的男子举步而入,屋内几人忙跪倒叩首,口呼:“吾皇万岁。”
来到内务府的人,正是原来的青玉太子,现在的泰康皇帝,或者说称呼泰康大帝更确切一些。
正是在他的手中,雄才伟略的云庆大帝和百战不败的青林王都没有达成的统一大业终于实现了。
自从战争开始后,各种事务缠身,先生们便很久没有见过泰康皇帝,现在一见,泰康皇帝威严更甚了,眉宇之间透着股浓浓的杀伐决断之气。
泰康皇帝的护卫都留在了外面,只带了一个太监和一个官员便进来了,别看这几个先生都被案牍劳累的形容憔悴,但是泰康皇帝深知,有这几个人在这里,这里便可以称的上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而被泰康皇帝带来的这名官员一进门便也随着先生们跪在了地上。
泰康皇帝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看着跪倒在地上的这些人,久久不语。而泰康皇帝的贴身大太监自从进来以后,也是低眉顺眼的站在泰康皇帝身后,他深知这些先生们的不凡,更知道什么话能听,什么话听了也只能是没听见,该蒸发的时候一定不能显示出自己的存在。
先生们偷眼瞧了一下跟着皇帝进来而后又跪在旁边的那人,才发现,原来是一直被派在应天的黄茂生,也就是还香楼的黄老板。
应天局势何等重要,他这个掌事的怎么这个骨节眼儿上回来了。
泰康皇帝眼圈有些发黑,精神也有些沉黯,南北一统虽说是偌大的功绩,但也是累死人的差事。尤其是应天和平交接,这甚至比打下来还要操心费心思。
先生们都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首先是黄茂生的突然归来显得非常不合时宜,再一个便是泰康皇帝的态度,泰康皇帝和先生们有着半师半友的关系,素来亲密,继位后亦是如此,但是这次却没有让跪着的先生们先站起来,而是黑沉沉的坐在那里不说话。
何况应天城破,还有多少大事儿要等着皇帝去处理,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巴巴的亲自来内务府一趟。
先生们从来没有在皇帝面前跪这么长的时间,各自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知一定是发生什么令他不愉快的事了。
果然,过了良久,泰康皇帝低沉却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先生们,你们瞒得朕好苦哇。”
语气中充满了责备和失望之意,虽然先生们还不知道泰康皇帝说的是什么事情,但还是齐齐俯首道:“臣罪该万死。”
“罢了罢了。”泰康皇帝叹了口气,表情看起来十分的痛心,无力的挥挥手道:“你们都起来吧。”
先生们都站了起来,肃然而立。
“说起来,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当时情况危急,你们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泰康皇帝语重心长的说道:“但是,你们跟了朕这么长的时间,朕是何等样人你们还不了解吗,何苦还要一直瞒着朕呢?难道在你们眼中,朕是那种不能容人,阴狠刻毒,杀人灭口的暴君吗?”
这话就说的太重了,先生们谁也不敢搭茬,都把头埋的更低了。
“皇兄对你们有恩,你们为皇兄保留一个血脉,也是为我皇家,我朕保留了一个皇侄,朕要感谢你们才是。”泰康皇帝忽然加重语气,恨恨道:“但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朕呢?朕居然不知道,朕的皇侄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十几年,都不能相认,你们怕什么呢?怕朕会灭口吗?在你们眼中,朕就只有这点儿气度吗?”
泰康皇帝拍着桌子,眼泪都留了下来,恨铁不成钢的怒道:“你们是看着朕长大的,就这么不相信朕吗?要不是时机凑巧,岂不是连朕的皇侄也要死在剑门关?”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诛心,说的先生们都是冷汗直流,看了一眼黄茂生,都知道,他们极力隐瞒十余年的事情,终于还是瞒不下去了。
正是因为他们太了解泰康皇帝了,所以十多年了,知道内情的人,才没有任何人对泰康皇帝说起过,他的大哥青阳太子,尚有一子存世。
在赵青玉还是太子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或许还不会做什么,毕竟上面还有云庆大帝在,现在他成了皇帝,成了一统天下的雄主,怎么还会可能容许前太子的遗孤尚存人世。
先生们并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阴谋,他们只是想给当年的那个女子,那个名叫小楼的奇女子,保留一个血脉。
但是现在,终于还是瞒不住了。
先生们谁都没有说话,终于,还是黄茂生先说道:“皇上息怒,大顺孤悬南方几百年,如今纳入我大义版图,这都是皇上的功绩,五百年来无人可及,而失散近二十年的皇侄有了下落,能与皇上骨肉团聚,这又是一桩美事,双喜临门,这是天佑我大义啊。”
“嗯。”泰康皇帝脸色稍缓,点了点头,南北一统,功盖千秋,黄茂生这个马屁拍的太舒服了,而且消息也是他报告来的,道:“算了,朕又不是要治你们的罪,虽然你们的做法不妥当,但总的来说还是有功的。”
泰康皇帝一指王世维,道:“王世维,你去把他的卷宗拿来,朕要看一下。”
王世维到现在还是一脑袋浆糊,别人跪他也跟着跪,听泰康皇帝的意思,是说前太子还有一个儿子,被先生们偷偷藏起来了,但是现在泰康皇帝已经知道了,这是来这里对先生们不纯的行为进行一个小小的警告,同时还要骨肉团聚,而且看来这个皇侄还是相熟之人,只是一直被隐瞒着身份,虽然剑门关的话王世维也听到了,但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皇帝指示他去拿卷宗,他还不明就里,愣了一下问道:“皇上,取谁的卷宗。”
泰康皇帝也是才反应过来,王世维是后来的,并不知情,看来这些天也是忙晕了,刚才不应该让他旁听的,但是听也听了,现在再撵出去也不合适,他不动神色道:“取四万的,他就是朕的皇侄。”
四万是皇家血肉?王世维险些把眼珠子掉了出来,忙掩饰住惊色,低声应了声是,忙去小楼档案区去取卷宗了。
王世维又是有些担忧,又有些喜悦。担忧的是四万的命运,以泰康皇帝滴水不漏的性情,灭口简直是一定的,如果当年青阳太子不死的话,四万现在就是储君了,这样敏感的身份,换成谁当皇帝也不能留。喜的是这样绝密的事情泰康皇帝也不瞒着自己,看来在皇帝的心目中,是真把自己当心腹了,除非把自己也剁了灭口。
泰康皇帝说起四万,忽然又露出了伤心的神色,叹道:“你们啊,瞒了朕多少年,朕的皇侄一直都在干这些危险的勾当不说,居然连个名字都没有,等他回来,朕要给他赐名。”
王世维取回了四万的卷宗,泰康皇帝一边翻阅,一边啧啧称赞,眼神中时而欣赏,时而感叹,时而紧张,有几道厉色的光芒都被很好的掩饰了下去,况且也没人敢观察他的神色。
“没想到,朕的皇侄居然如此厉害,为国家立下了这么多的功劳,不过,这些年也没少受罪啊。”泰康皇帝放下卷宗,神色又有些激动,道:“待他回来,朕要给他封王,这样的人才,要继续为国出力才行。”
随即指着几个先生,又有些恨恨的道:“好端端一个皇家子孙,硬生生的被你们调教成了一个杀手,这回朕还把他交给你们,给朕把他调教回来,不然朕饶不了你们。”
转向王世维,淡淡道:“卷宗上写到跟你出使草原,怎么往后便没了记载,他去哪里了?”
王世维斟酌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道:“回来以后,他便独自离去了。”
“都是让你们给逼得,当个杀手,连人性都扭曲了。”泰康皇帝指着几个先生怒道:“他现在在何处?”
还是黄茂生小声说道:“现在应该去了齐州。”
“知道在哪里就好。”泰康皇帝道:“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赶快把朕的皇侄给朕找回来,这里的事儿交给王世维就行了,你们都给朕去找人,一定把朕的皇侄完完整整的给朕接回来,少了半根毫毛,拿你们试问。”
泰康皇帝离开后,先生们都久久不语,大家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这个几乎是被他们一手带大的皇帝,随着天下的一统,威严日盛,权威愈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谦虚好学的学生了。
他甚至比当年的青阳太子,青林王还要更加厉害。
把四万完完整整接回来,赐名,封王,说的倒是冠冕堂皇,演的也是声情并茂,但是先生们很清楚,这不过是个笑话。
他更乐意见到死了的四万。一个死了的前太子遗孤,更能带给他安全感。
几个先生看着黄茂生,不由得一脸苦笑。
吕先生无奈道:“终于还是要走这一步啊。”
黄茂生,也就是应天的黄老板,虽然是他把消息通报给的泰康皇帝,但是现在却毫无愧色,说道:“其实,现在是走这一步最好的时机。”
易先生摇摇头,叹道:“可惜了。”
几人都摇头,齐叹道:“真是可惜了。”
吕先生道:“我去跑一趟吧。”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黄茂生道:“这小子现在可不一般了,在应天的时候,跟楚言待过一段时间,学了些本事。”
“不用了,你也久未回来了,多跟老伙计们聚聚。”听到楚言的名字,吕先生的眼皮微不可觉的颤抖了一下,随即冷哼道:“哪又怎么样,不过学了几天,他还能学成楚言不成,别忘了,他的本事都是谁教的。”
徐苍水一共送了四万四匹马,四万告别了徐苍水,把木南放在一匹马上缚好了,自己骑另一匹马,还有俩匹马跟着空跑,一路上来回换着乘坐,马不停蹄的赶往齐州。
一路上倒是没有遇到什么波折,遇到关卡盘查四万就亮出内务府的腰牌通行,虽然明知道这样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但是四万现在也顾不得了。
木南还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身体并没有进一步的恶化,但是也没有明显的好转。
趁着木南清醒的时候,四万告诉木南先带她去齐州看病,看好了以后带她去草原上,到了草原上木南就安全了。
木南也想努力的跟四万说些什么,但是身体实在是不争气,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断断续续的说不成个话,但是偶尔美眸张开,看向风尘仆仆的四万的眼神中总是充满了喜悦和欣慰。
小四儿说话算话,哪怕我都嫁人了,他终于还是来找我了,带我去草原,远离这丑恶伤心的世界。
终于到了齐州,木南由于无法正常进食,只能勉强喝下点水,身体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四万按照徐苍水所说的地方飞快的寻去。
地方倒是比较好找,四万一打听便打听到了。原来喜郎中所在的地方,整个一条街都是各式各样的药房医堂。算是北方比较大的一个药材市场,而且在这里也聚集着许多所谓的名医。
有许多病人都是从外地慕名而来求医问药。
按照徐苍水的描述,四万终于在这条街道的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喜郎中的医堂。
喜郎中的医堂名为“一笑堂”,门铺看起来甚是破旧,而且四万打眼望去,医堂里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病人在等着,而且一看衣衫褴褛的模样就都是些穷人,与周围那些装修的富丽堂皇门外面求医的病人排起长龙的大医堂形成截然不同的强烈反差。
四万心里都有些疑惑,药王门的掌门按理说应该已经是国医圣手级别的医术高手了,而喜郎中身为他的师叔,又被如此推崇,医术肯定只高不低,不知得高明到何等地步,但是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的医堂看起来反而是这里生意最差的一个?
难道是徒有虚名,还是说找错了地方?
抱着疑惑的心态,四万还是决定试试看。抱着木南进了喜郎中的医堂,看到前面没几个病人了,四万也不急在这一刻,便把木南缓缓放在供病人等待的长条凳子上,等着喜郎中诊治前面的病人。四万知道,这些有大本事的人大多性格怪异,万一自己毛毛躁躁的,惹得喜郎中不高兴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医堂内一个矮矮胖胖满面红光的小老头正给病人诊脉,听病人对他的称呼,应该是喜郎中无疑。
四万虽然比较精通的是毒药,但是对于普通的药理懂得也不少,便坐在那里看喜郎中诊病。
看着看着,四万逐渐露出喜色。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个喜郎中诊病之准确,用药之精简,配伍之巧妙,简直达到了一个浑然天成,妙到巅毫的境界,开出的方子无一不是经典,四万是懂行的,看喜郎中看病,简直就像是听一位大圣手上课一样,令人茅舍顿开,妙不可言。
最为可佩的是,这个喜郎中很少使用名贵药材,一副药配出来,花不了几文钱,但是四万却能看出来,这些药比那些名贵药材能对病人起到的效果要更好。
现在的郎中那个不是为了挣钱极力开一些名贵药材,为了显示自己的医术而动辄一开二十多味药,像喜郎中这样开药的,还真没有。
怪不得这里病人如此之少,而以喜郎中如此医术,却名声不显,生意寥寥。
四万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这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虽然看起来不起眼,名气也不大,却是一个真正的大圣手。
前面几个病人抓了药以后,都是千恩万谢的走了。轮到了四万,四万再也顾不上形象,一路上的奔波,终于找到了救星,四万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喜郎中的面前,口呼道:“神医救命。”
“快起来。”喜郎中也是唬了一跳,胖胖的身躯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忙把四万扶起,说道:“老夫不过一介郎中,治病救人乃是本分,何敢受此礼数。”
四万泪眼婆娑的站了起来,说道:“这位姑娘中了鹤顶红之毒,还请前辈救她一救。”
“鹤顶红?”喜郎中也是吃了一惊,更不迟疑,小碎步快速走到木南身边,便开始给木南诊脉,一边问四万中毒时的详细情景。
四万也详细解答,只见喜郎中时而皱眉,时而喃喃自语,时而翻开木南的眼皮,扳开嘴看一看,时而问四万几句,神情看起来也不轻松。四万眼巴巴的看着喜郎中忙乎,只希望从他老人家嘴里说出“有救”二字。
过了一会儿,喜郎中终于站了起来,神情严肃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见喜郎中神情,四万心里也是忐忑不安,道:“在下杨思万。”
“小杨兄弟。”喜郎中指着木南说道:“这位姑娘虽然服毒量不多,但是拖延时日太长,毒性侵伐身体,元气大伤,老夫丑话说在前头,鹤顶红之毒性,无药可解,老夫虽可用针法将之排出体外,但是余毒能否排尽,元气能否恢复,或是说能够恢复几成,老夫并无十足把握,还要看她自身的造化了。”
这个结果已经远远超出四万的预期了,眼见木南有救,激动道:“多谢前辈救命,还请前辈全力施为。”
“那是自然。”喜郎中道:“你把这位姑娘抱入内室,待我行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