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芮总府,陶羊子才真切地意识到他是胜了宫藤。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又上了一层。拿着五十大洋,他准备好好庆贺一下,将喜悦与人共享。他立刻想到的是梅若云。也是因她昨天一盘棋中的几步棋给了他启发,他特别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她。胜棋让他多少有了一点信心。她的形象浮现在他的思想中,带着欣喜带着赞赏似乎还带着一点期待……
他来到颐园路梅家院门前,门上刷了新的红漆,是那种朱红色。按响门铃的一刹那,陶羊子忍不住生出一种要倾诉的欲望,将自己内心中最深的感觉,向她吐露出来。当然见着了她,他是不是还有这种倾诉的勇气,又另一说了。这一刻他是鼓足了勇气。
等了好一会,里面出来一个佣人模样的男人,一脸懒懒的神气:“你是谁?不认得你嘛。”
陶羊子说他是来找梅若云的。
那个佣人说:“梅若云?哦,是梅家的?他们已不住这里了。”
陶羊子觉得奇怪,昨天梅若云没说到这事。他还想要问什么,那个男人说:“你没看到门铃边上黄府的牌子吗?梅家已把房子卖给黄家有些日子了。”说完退身关了门。
陶羊子莫明其妙地转身往回走,心里算着上一次到这里隔着多少日子了。上一次他们两人站在院子里,她的神情不怎么开朗。陶羊子又想到昨天的梅若云,想到他们相对凝视时,她的眼光中隐约闪着一点悲哀。她到底为什么悲哀?她来找他,是准备向他倾诉那点悲哀的吗?可是他却没有再去注意她,只是沉在了自己的棋里。
与梅若云在一起时,陶羊子总习惯向她倾吐心事和从她那里得到心灵上的抚慰。她是他内心中的神,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她会有什么不快,她会有什么痛苦。
陶羊子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御坛街,想起秦时月的家在这里。他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无意识的棋往往是有潜在之意的。对了,他是赢了棋来告诉朋友的,当然秦时月是可以为此事一起庆贺的。也许他的潜意识正是由梅若云,联系到秦时月。与他共同熟悉梅若云的人,也就是秦时月了。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丫头,陶羊子见过她在秦夫人身边的。这个丫头见了陶羊子,只说了一句:“秦老爷不在家。”就关上了门。陶羊子觉得莫名地受屈。他满心喜欢地来找朋友庆贺,却似乎不受欢迎,总吃闭门羹。这时他想到了任秋。他早应该想到她的,应该说,她是他最亲近的人。但在他的潜意识中,任秋也许会说:不就是胜了一盘棋吗?至于日本棋手还是中国棋手,不都是一样的棋手?
陶羊子不再有好兴致,不过他还是想去任秋那里,他总得找一个人倾诉一下。他来到任秋住的小院,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锁。她会去了哪里呢?天色已近黄昏,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他本想拉她出去找一家最好的饭馆。陶羊子很快想到了:她是被天勤找去了,她一定在天勤身边。
他再转身往回走,一时有被遗弃感,像是被所有的人遗弃了。他是不是该回去睡觉?随后他决定独自去吃一顿饭,再独自去看一出戏。然而,胡桃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在街头拦住了他。这个地里精,仿佛知道他的一切,拉着他就走。陶羊子心想,来得好,正可以一起去大吃一顿。可是胡桃只顾拉他往钟园走。陶羊子想,不知他又要被拉去与哪一位有钱的阔佬下棋了。他现在特别不想下棋。胡桃需要钱的话,还不如就直接给他几块钱。
进了钟园,园中挺安静。但是一拐过假山,便看见钟园棋楼上挂灯结彩。一群棋友听胡桃一声喊,都从里面出来,朝他鼓掌欢迎。进得楼里,棋厅前面挂着一条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打败日本人”。顿时棋厅里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下棋的人都知道如今日本棋手比中国棋手厉害。这些年中国又总是受日本欺负。陶羊子的胜棋,像是为棋友为中国出了一口气。陶羊子想到,胜棋的消息肯定是胡桃这地里精了解到的,胡桃倒是把钟园当成家了。
陶羊子很想告诉大家,他与日本棋手只打了个平手。可是这时候,不由他说话了,热闹的情绪像化开来的一团团火,冲击着他刚才孤寂的心。
陶羊子眼都有点红了。
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分别和袁青、海神算对局的第一盘棋,如俞参谋所说,又是两位日本棋手胜了。与宫藤的一盘棋,袁青实在是输在了经验不足。他的好多棋都是突发奇想,走得很妙。毕竟孩子心境,还在于贪,看不得宫藤的空,而走入了宫藤的路子。只是袁青一点都不示弱,斗得很凶,使宫藤捏了一把汗。本来宫藤以为袁青只是一个孩子,一时大意让袁青争得了先。宫藤自忖是昨天输了,今天连锁反应,可别再栽在一个孩子手上。宫藤也就使出他沉静应付的套路来,最终还是袁青功亏一蒉。袁青在南城很长时间没有输棋了,见有日本高手来,早就摩拳擦掌,要好好地下一盘。没想到遇上了宫藤这绵丝手,这孩子对日本棋势还摸不透,稀里糊涂就输掉了。输了棋,袁青站起来想走,倒是宫藤拉着他,两人一起复盘。那边海神算还在与秋明搏杀。海神算也长于搏杀,受昨天方天勤棋路的启发,认定日本棋还是搏杀弱一点,便与秋明到处乱杀。
袁青与宫藤复盘时,见宫藤随便摆出一个棋型,就变化出好几个他不熟悉的定式,宫藤一一道着定式的得式。袁青听后很服气,还朝宫藤鞠了一个躬,才去看海神算与秋明的棋局。海神算给有备而来的秋明吃了一条长龙。袁青看看不对,就出来了。他想着要去再复一次盘。陶羊子跟着出来,叫住他。
袁青说:“你想和我杀一盘吗?”这孩子看到对手就想下棋,特别是昨天陶羊子杀败了宫藤,而今天他却输给了宫藤。
陶羊子很喜欢这个简直是为棋而生的孩子。他把他带到一个饭店,一起吃了一顿饭。又一起来到围棋研究会的楼里。陶羊子学着俞参谋,把秋明下过的几盘棋都复了盘,特别是他与秋明的那盘棋,一边复,一边评说。
陶羊子心想,自己昨天就该找袁青来,与他研讨一下宫藤的棋,也许今天这盘棋,袁青就不会输得这么不明不白。确实,这两位日本棋手有着针对中国棋型的走法。他们也需要走出来,研究一下日本棋的走法。
与秋明走的那盘棋,陶羊子走的是黑棋。虽然也是见招应招,却是被动的。陶羊子通过复盘反思,想到了应法,摆了几个棋型出来,都是主动占据外部大场的。
袁青说:“你的棋,第一次与我下,就让我觉得难下。特别是你执白与西南王下的棋,真有一种人家没有的精神,和我接触到的其他棋手的手法都不一样,倒和我的一位女棋手姐姐很合的。”
陶羊子突然就想到了梅若云,这是个莫名的想法,便说:“她是不是叫梅若云?”说完又觉得自己问得奇怪。哪会这么巧,天下的女棋手不会只有她吧。
袁青说:“你怎么会知道?我没和你说过她的名字呀。”
陶羊子忙说:“你最近见过她吗?这两天见过她吗?这几天?”
袁青看着陶羊子,他难得见陶羊子这么迫不及待的神气,说:“我也在找她,就是找不到她。以前我总是和她下棋的,只是她母亲不想让她下棋,说女人家下棋算什么。她也是特别喜欢下棋的。”
陶羊子不由有点不安。她会到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慢慢地,陶羊子凝定了心思,对袁青摆着秋明棋路可能有的几种变化,一直到很晚。随后陶羊子告诉袁青,要好好休息,希望他明天能胜。
袁青说:“明天当然要胜。想到有明天的一盘棋我就高兴。能和高手下,胜当然好。不胜也能学到棋啊。不过,看到秋明胜了棋鄙视对手的那副得意模样,我就特别想胜他,狠狠地砸他一局。”
也许昨天秋明胜得太过瘾,今天对着袁青这么个小孩子,根本没有在意,棋路也没有变化。一旦交上手,秋明发现袁青每一步棋都走得扎实,显着棋上非同一般的功夫。在日本,少年棋手很多,秋明也见过一些功夫扎实的少年棋手,但在中国他没遇过这样的少年对手,本以为是哪一位棋手的孩子,送到芮总府来学棋的,不料布局下来,袁青占大场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每个棋型定型都占了高位,外势上多占了一路。秋明不由凝神起来,把袁青当真正对手来对待了。但袁青根本不让他有转先机会,显出了大将风范。秋明几次想诱他,以为孩子心理,耐力不足。但袁青比他在日本见过的少年棋手都要厉害,算路上毫不示弱,且懂得平衡,根本不走过分的棋,该杀的地方杀,该脱先的绝不纠缠,不贪子也不冒险,实实在在地一步步走到最后,以一子优势胜了秋明。
那边,海神算实在不敌宫藤的棋势。没有太大的战斗,就让宫藤占大了空。宫藤胜棋一般只在数目之内。他只要看到棋局优势,就把棋定型下来,凭着收官的本领,总是要多胜上几目。
芮总府的棋士与日本棋手一共下了十二盘棋,虽然只胜了三盘,但有三位棋手与日本棋手打平了。日本棋手对芮总府的棋士,不再像开始时那么轻视了。特别是秋明,第一局输,他还认为是乱战无好棋,方天勤只是乱中取胜的。但对着一个中国的少年棋手,他却输得毫无脾气,实在不敢再小视中国棋手,态度变得谦恭起来,不总是那么头斜抬着了。平常的日本人还是很有礼貌的,弯着腰,鞠着躬。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与袁青下起了三番棋。番棋不是一局定胜负,三番棋是三局两胜,五番棋是五局三胜。
这一天正下着第二盘。第一盘是陶羊子执白胜了,第二盘是陶羊子执黑先行。袁青的第一盘棋输在了陶羊子的高位,虽然陶羊子与袁青谈过这种战术,那日复盘时还教袁青在与秋明的对决中用过。但袁青还是无法对付已经用纯熟了的陶羊子。第二盘,袁青似乎能摸到一点门道了。陶羊子现在虽然无论执黑白棋,都一样能运用战术,但执黑棋时,他总有一点心理问题,不由自主地会失去一点飘逸的下法,开始凶悍起来。袁青对凶悍的下法颇有经验,他人虽小,算路却精,对搏杀的气与棋路变化算得清清楚楚,也会应出奇妙的招数来。
胡桃送来了秦时月的一封信,里面的请柬却是松三写的,邀陶羊子晚上去吃饭。陶羊子对松三这个日本人颇有好感。他也有不少天没见秦时月了,胜了宫藤后,陶羊子就没见过他的面。那天陶羊子去了秦时月的公馆,秦时月应该会知道。但秦时月还是一直没有露面,所以陶羊子很想见到他。
陶羊子让胡桃去回一声,说自己会去。放下信,陶羊子再进入棋里,走了几步,觉得自己的一块棋走得不好,便投子认输了。
袁青却并不高兴,认为陶羊子是被信把心思弄乱了。说还有一盘棋一定要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下,免得受干扰,下不出好棋来。
晚上,陶羊子来到那家日本菜馆,看到里面已坐了三个人:松三与秦时月,还有一个竟是宫藤。他们看来已到了一些时间,随便地聊着,喝着茶。两个女招待坐在松三与宫藤旁边侍候着。只有秦时月独自坐着,身子坐得直直的,依然一副潇洒的样子。
松三俯身起来,以主人身份迎着陶羊子。宫藤也一改棋盘前的严肃认真模样,笑着扶着女招待朝他招手。
陶羊子坐下来后,女招待便都起了身,很快端来酒菜。这些日子陶羊子在场面上已能喝一点酒。对酒,他不喜欢,但喝一点酒不会红脸,也不会醉了心思。他只是不明白这酒的味道入口并不好吃,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不说有钱人,钱多了可能有糟踏的心理,可好些没钱的人,就是没饭吃,也要找酒喝上一杯。女老板也喜欢喝酒,倒是她喝了酒,女人韵味就特别浓。
几位在一起立刻谈到了芮总府里下的几局棋。宫藤对陶羊子的棋特别赞赏。松三对陶羊子说:“我早知道你的棋好,没想到你会胜宫藤,这是绝对没想到的。中国的棋总比日本差,就像中国的国力比日本差,这是一定的。可我现在还想不通,你怎么就会胜了宫藤。”
陶羊子在棋上胜的人也多了,但他还是无法适应人家夸奖他的棋力,他不知如何应答。他怕过于谦虚,如同官话似的显得假。
陶羊子说:“宫藤先生的棋,我是很佩服的。”
宫藤说:“这话该我说啊,用中国人的话说:败军之将不言勇。我这次来中国就输给了你一个人,还走的是黑棋。哈哈哈,还输了一盘,就是与芮总的一盘棋。也是执黑。”
宫藤、秋明都和芮总下了一盘。来南城之前,两位棋手就听说过芮总下棋的故事。秋明依然坚持要让芮总两子,并且毫不留情地杀败了执白棋被让子的芮总。宫藤也让两子,只好输给了芮总。毕竟讲好了芮总要给一大笔路费还有酬金的。
听日本人谈到芮总下棋的事,陶羊子都有点不好意思。宫藤又说到了与陶羊子的那盘棋,说陶羊子的棋走在外部的形很好看,只是那一步团子实在不雅。
秦时月笑着插嘴说:“先贤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陶羊子过去虽然在底层生活过,但他确实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
宫藤虽然也懂中文,但不如松三那样精通汉语。松三在大学里学的便是汉语。松三把孔子的话翻译给宫藤听:质胜文显得粗野,而文胜质显得浮华。秦时月的意思是陶羊子的棋既文且质,也就是该实在的实在,该好看的好看。自然是带点玩笑的赞词。
宫藤听了,依然摇着头说:“可是陶羊子君走外形的棋,真是漂亮得文质彬彬,而那步团子又实在是粗野了。”
大家都笑起来。这顿日本菜,做得十分精致。他们一边吃着,又说了一些古典文学的话题。
松三问陶羊子:“这样的菜你吃得惯吗?”
陶羊子说:“菜很好吃,只是酒喝不惯。”
松三笑说:“这酒倒是中国的酒,只是转口到日本时,变化了一点包装。”
宫藤说:“看来陶羊子君还是适合在日本生活的。反而在中国的生活多有不适。”
松三这就说到了正题。他提出让陶羊子到日本去,日本的棋界肯定会欢迎。所有的费用都由他松三来出。
“日本现在是亚洲乃至世界最好的文化发展国。很多的有识之士都去了东瀛。你喜欢下棋,当然更喜欢与高手下棋。那里没有芮总的棋,有的就是真正的高手。日本的棋是最好的。日本也真正喜欢人才。”
宫藤跟着说:“要下围棋,也只有到日本去。这次我在中国一路下过来,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棋手。在日本,也是少见的。你在中国并不被注意,听说你们芮总府棋士互相防着,很少对局。这样,很快棋力就会落后。中国就是因为封闭,缺乏竞争而落后。棋仅靠一个人的悟性,能达到什么程度?在日本,每年都有全国性的围棋对局赛,好的棋手脱颖而出。他们的生活不用考虑,因为对局费很高的。像你这样,完全可以专心下棋。悟透你的棋道,会开出一代棋风。”
松三对陶羊子说:“宫藤老师对日本棋手还没有这样的赞誉。你在缺少与真正高手对局的环境中,能下到这样,实在是围棋奇才啊。我替你考虑了,你去日本,作为文化人物,日本国是需要的,保证你能加入日本国籍。你就不再是被世界称之为东亚病夫而遭岐视的中国人了。当今世界,谁敢对日本人指手划脚地进行欺负?”
陶羊子听着松三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去日本的想法。就是说到下棋,他也只是喜欢。一生的生活能有保证,每天能与对手下一盘棋,这也就是他人生的幸福目标。松三与宫藤说到,下棋需要对手,棋力的提高需要竞争,这道理都是对的。棋需要有高手互相切磋的氛围,只靠自己的悟是不够的。只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到一个异国他乡去下棋。特别是日本。在他的感情中,日本的侵略是中华民族的大害。他从小接受的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学,家国在他心中还是很重的。虽然不懂政治,也没参与热血激荡的抵制日货游行,但他对日本国确实一点好感也没有。要去那里与一批日本人下棋。身边没有了中国人,没有他熟悉的一个个朋友。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最后听到说要成为日本人,他便赶紧举手摇着。
陶羊子看看宫藤,又看看松三说:“感谢错爱。只是我自小离开父籍家乡,总有深切的异乡感。现在更不用说到异国了。”
松三说:“日本即中国,中国即日本。本来就是一家。徐福东渡,鉴真东渡,都是伟大人物。大丈夫又何必拘泥于一个小天地呢?”
宫藤说:“像陶羊子君这样的棋才,在中国实在可惜了。”
松三在中国做生意,并带有网罗中国文化人才的使命。日本很注重这一点。
陶羊子说:“要说棋的天才,我接触的有三人,一个是袁青,就是胜秋明的那个孩子。在表现上,他应该算是个棋痴了。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棋力,棋上的后劲实在无可估量。一个是天勤,也是胜了秋明的,在表现上他算什么呢?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他的招数近乎妖。还有一个……”
陶羊子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宫藤说:“你说的两个,我都见了。只是那个方天勤,我看不出来是什么棋才。棋路不正,不可能有太大的发展。从棋上我便可以作这样的判定,他的文化不高。棋与文化相通,棋本身便是文化。一般下下,可以乱战乱斗,只要能赢就行,但要到高的境界,非得有文化底子支撑。他嘛,最多只能算一个棋魔。你说的还有一位是?”
陶羊子说:“那是一位年轻姑娘……名叫梅若云。她在棋上悟性特高。是的,棋与文化相通,应该说,她的文化素养很好。我与你的一盘棋,便受了她的棋启发。她也是袁青的棋友。只是在中国,女子下棋是另类旁门,她没有机会来围棋研究会下棋。她的棋啊,在我感觉中,超凡脱俗,如同棋仙。”
陶羊子这时想到了梅若云,许久一直在心里的话,本该对她说的,却在这里说了出来。
松三念了“梅若云”的名字,疑惑地用眼去看秦时月。秦时月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宫藤摇摇头说:“你说的这些是真的?真有这样的女子吗?她是不是还很漂亮?你……说这话或者带着了某点情感吧?在日本也有女子下棋的。只是女子的棋总是凶狠如魔。毕竟女性一生接触面小,家庭与男人,天地窄,胸襟受限,所以下棋在大局观上总差一层,一开局便会纠缠,缠绕攻击。像你说的棋仙,她大概是把下棋当作玩儿,所以才能走得出来吧。”
陶羊子很想反驳宫藤,但想到宫藤并不认识梅若云,又没见过她的棋,自己说什么能让他相信呢,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因了某种情感说话了。
陶羊子抬眼去看秦时月,他应该是熟悉梅若云的。
秦时月依然是笑笑,没有说话。
宫藤起身来,说要告辞了。他是松三请来做说客的,也因为他喜欢陶羊子的棋。既然说不成,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做回国准备去了。
都起身说走吧。松三结完账走到门外,拉住陶羊子悄悄地说:“你别马上答应或者回绝,再考虑考虑……哦,你说的那个梅若云,是不是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看一看?她真是下棋如仙?她也美如天仙吧?”
陶羊子摇摇头。他无法找到梅若云。她到哪儿去了呢?这么多天一点音讯也没有。她是不是离开了南城?
独自走在夜晚的路上,看着灯光下自己的身影拉长与缩短,飘落下几片花瓣,花点点沾在身上,他想像着那是梅花。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等袁青下第三盘棋,他却一直没来。这个孩子是个棋痴,只要有棋下,他不会不来的。但他一整天都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
晚上,陶羊子还坐在围棋研究会的棋桌前,独自对着一个棋盘。他想袁青会来的,大概他是遇上什么事了。这天围棋研究会里也发生了事,电灯突然灭了,陶羊子点亮了一盏油灯,手拈一颗棋子,想半天没有落到盘上去,呆呆地看着煤油灯罩里时而扑跳的灯花,想着了一句诗句:闲敲棋子剪灯花。天气还寒,围棋研究会的小楼越发显得很高很空。陶羊子在棉袄上又披了一件外套,静静地等着。他想袁青是一定会来的。果然,袁青最终还是来了,他小小的身子带着了一点寒气。陶羊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袁青一进门便坐到了棋桌前,伸手就去棋盒里拿棋。陶羊子知道这孩子贪棋,也立刻坐到对面去。
三番棋,他们每人执黑已各先走过了一盘,这第三盘是应该猜先的。但袁青没等猜棋,就往盘上放了一子黑棋,陶羊子也跟着布局,下了二十多步,袁青还是在东放一个西放一个。陶羊子有点摸不清这小鬼头的路子,见他完全不同于原来的走法,想他这两天也许一直在研究先前下过的棋,眼下是祭出一个新招来。陶羊子不由凝思着,一步步慎重地应着。
慢慢地,陶羊子发现,盘面展开来后,袁青虽然还是走得机灵,只是有些气不足。棋没错,少了一点精气神。这个孩子一旦下棋,就会毫无旁顾地钻进棋里,就是在耳边放爆竹,他都不会受影响。袁青着实是个棋痴,那份沉静与他的年龄不符。
陶羊子想挑起袁青的精神,一个大跳打入袁青的棋空里。果然袁青精神上来了,于是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肉搏战。虽然结果棋是两分,但陶羊子是孤子深入,却还能占势平分,显然是袁青力量不强,吃了一点小亏。如此走到五十对子之内,陶羊子已经占了棋局优势。袁青还只顾看着棋盘,等他下子。
陶羊子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问袁青:“你有什么大事吧?”
袁青这才抬起头来,木木地看着陶羊子,突然放声哭起来,哭得泪人似的,一边哭一边说:“我要去日本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前天松三与宫藤找他的情景,便说:“你想去。是吧。”
袁青点点头,抽噎着说:“我知道日本人不好,我也知道中国人现在恨日本国。可是日本下棋的人,棋下得好。我在这里,就你一个人可以下棋。你又不能天天陪我下。到日本会有好多好多的棋下,他们那里许多人比我下得好,我到那里能有机会与许多好棋手下棋。”
陶羊子没动身子。他真想把这孩子搂过来。他很喜欢他。他想与他谈些什么,谈什么呢?谈民族谈社会,他还不懂。谈语言谈生活习惯,他应该清楚日本话和日本生活与中国大不一样的,他能听得懂过得惯吗?再说,中国人恨日本人,而日本人肯定也会岐视中国人。他能理解这一点吗?可是,这些对棋来说,在他的脑子里又能占多大的目空?世人最大的诱惑迷乱是钱财,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每月在芮总府领到的钱,也很少看到他用。他还不懂得去用。他整个地都在棋里。这一刻,陶羊子感觉到袁青是个真正的棋手,相对来说,自己还不如他。自己考虑的东西要多一些,没有他对棋这么纯。看来这孩子在两天中已经作了决定,那么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再说,棋本来就是棋。也只是棋。对孩子又能要求他什么呢?
袁青止住哭声,只是泪还流着。他说:“明天我就要跟着宫藤和秋明去日本了。我不想告诉别人,只想告诉你和梅姐姐。可我找不到她。今夜也许就是我与你下最后一盘棋了。”
陶羊子还是想安慰这个即将去异国他乡的小棋友,便说:“日本国离中国不太远,希望你成就为日本的棋圣,再回国下棋。”
袁青说:“那时,你不会把我当作日本人吧?”
陶羊子明白袁青是指另入日本国籍的人。心想这孩子真是鬼聪明,他很清楚中国与日本的对立。陶羊子叹了一口气,对袁青这孩子,他应该有所指点。可他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陶羊子盯住袁青乌黑的眼眸说:“你虽然会成为日本人,但你根子上永远是中国人,要下好围棋。”
袁青用力地点着头,又说:“这盘棋不能下了,我输了。下棋还是心里不能有事。有一次你也心里有事,就下乱了。这盘棋走下去,会让你看不起我的。我不想最后一盘棋输得太惨。”
这孩子的话还是在棋上。两人对看了一会,陶羊子觉得他真正的朋友便是这袁青。因为他们俩最喜欢的都是棋,而其他的朋友,都无法达到与这孩子的关系。这种关系是透明的,没有争斗也没有功利。
送袁青出围棋研究会的楼,陶羊子也想去睡觉了。要休息的话,小巷的后楼杂声大了些。他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陶羊子就往围棋研究会的南院去。半路上他遇见了方天勤,正携着一位女子也往南院去。方天勤在这里也有一间住房。两人碰面,都站住了。
就听那个女子问:“他是谁?”
方天勤笑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也是芮总府棋士。是我的同乡,小时候的棋友陶羊子。这一位是江东女子学院的学生。我的女朋友。”
那女学生说:“什么女朋友?”
方天勤没理她,对陶羊子说:“这么晚了,你还独自在街上逛?你也是个大男人,也不带个女人?”
女学生拉拉方天勤的手臂,方天勤挥挥手,让她先进院子里去,依然站着和陶羊子说话。
陶羊子说:“你的女人不少,每次都变。”
天勤说:“女人嘛……你是不是眼馋呢?到这个年龄了,是个男人都要有女人的,我与上层人交往听到过很多废话,但有一句话最实在:有钱不找女人要钱做什么?像你这样又不吃又不玩的男人,不是白活了?”
陶羊子说:“你把女人当玩的?”
方天勤说:“我在乡下,听父亲说,他要有钱的话,能养几个女人就养几个,三妻四妾才快活。我想我这一生弄十个八个女人是不够的。可女人也麻烦,其实就像你读的书中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不想养这么多女人,只能玩过了算。”
陶羊子说:“那么,任秋算什么?”
天勤说:“当然任小姐也是女朋友,不过我还没有要过她。她是小姐,对小姐不能简单地玩。可你清楚,她喜欢与我一起,我当然也喜欢与任小姐在一起,从小就喜欢。”
陶羊子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率,心中有怒,却只说着一句话:“那么她到底算什么?”
方天勤说:“你不是也有女朋友嘛。你在心里就全是她了?你就真想与她结婚了?”
陶羊子想到了梅若云,方天勤大概指的就是她。他不知道方天勤是怎么知道的,也许还是任秋告诉他的吧。他觉得任秋很有些不明不白的,她与天勤在一起时,究竟是什么心理?
方天勤说:“我们从小在小镇一起玩的,又都是从那块小地方出来的。我们本来就该经常在一起聊聊的。下棋不就是玩的么?能下棋能成人上人,不是很好的吗?能下棋能成人上人能玩女人,不是更好的吗?可你守着什么呢?你还想要怎么样的将来呢?再说,本来女人就是给男人玩的,她们也需要男人……趁着你还没结婚,一路玩过去,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而偏偏你是放在心里,不玩。你不玩女人,那么就应该实实在在找一个女人结婚,要不你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陶羊子觉得与天勤实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也不相信他的话是出自真心的。对眼前的天勤,这个过去的棋伴,他一直都弄不清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就像他的棋带着魔气。可毕竟他与他有着故乡之亲。
方天勤凑近陶羊子说:“我要去快活了。你还没尝过这个滋味吧。什么时候你像下棋一样想明白了,你就来找我。我会帮你。按现在我们的身份,可以找不一般的女人。你看到刚才那个女学生了吧,你会想得到我天勤有这样的艳遇吗?你到现在还闷在水里不抬头?”
陶羊子不知该对天勤再说什么。方天勤走了,他才想起来,天勤是把他当作了呆头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