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满月营长没有在门口派哨。没有派哨的更主要原因是由于洪云舒,洪云舒是无需时刻监视的。自从夏满月从毛丑女口中得知了洪云舒的身世以后,她对这个出身豪门的女人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她相信,能对出卖同志的老子下手的人对革命是不会有二心的,她特别看重这一点。因此,押着洪云舒从草地一路走来,行军时她不给她上铐子,住下以后,也不给她加哨。对于这一点,政治保卫局的人很不满意。但执拗的夏满月我行我素。对于逃跑未遂的丁谷雨,她很难下判断,她不知道洮州城里的那个英雄营长怎么突然间变成了逃兵的。由于丁谷雨送来时没有戴铐子,由于保卫局的那个条子上写着“已经初审,似无叛敌倾向”这样的字样,以此判断,他的案情不会太重,因此她觉着也无须加哨。再说,已经过了黄河,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处都是马家军,他往哪里跑呢?不过,夏营长还是含蓄地提醒了他一句:“你看见了,我没有在门口加哨。”这话后面的意思丁谷雨当然明白。十天前,他被抓进会宁城的时候,在关押他的那间屋子的门前,保卫局加了两个哨。为此,他对夏满月心存感激。
丁谷雨进屋的时候,洪云舒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在一个瓦罐里调刷标语用的柴灰。听见丁谷雨的脚步声,她回了一下头,朝他点点头,又埋头在自己的工作里。
两个囚犯呆在一起是沉闷的。
丁谷雨在土炕靠墙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头昏脑涨,不知道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他只有等待,等待政治保卫局对自己的最后审判。
洪云舒还在那里调柴灰。她干得很认真,一绺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身上的军装虽然旧了,打满了补丁,却还是那么干净。三年前,她来给他们团作报告的时候,留给他的最深印象就是干净。从她白皙的脸、光洁的额头,一直到身上穿着的衣服,都给人一种一尘不染的感觉。那时候洪云舒是川陕省委土地委员会的委员,穿的是一身合体的列宁服,团长介绍她时称她洪委员。
洪委员来给他们作报告时他们部队驻在锋城,那时宣达战役刚结束,仗打了十一天,收拾了刘存厚二十三军的六个团,解放了宣汉、达县、万源三座县城。部队正在休整的时候,新一轮肃反开始了。由于部队肃反任务很重,方面军政治保卫局人手不够用,从省委临时抽调了一些干部参加肃反工作,洪云舒就是那时候来到锋城的。她报告的题目是《全力肃清反革命,迎接革命新高潮》。丁谷雨那时刚当连长不久,坐在队伍的第一排,当洪委员讲到混进革命队伍里的“AB团”、“改组派”、“第三党”时,他大着胆子举手问:洪委员,啥叫“AB团”?洪云舒用手捋捋头发,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AB团”的问题很复杂,简单一点说,“AB团”是豪绅地主阶级的集团,是破坏工农革命的反动组织,是屠杀革命群众和共产党员的刽子手,混进我们革命队伍的不少。丁谷雨又问,为啥叫这么个怪名字呢?洪云舒笑笑说:“AB团”的全称是“AB反赤团”,AB是“反布尔什维克”的英文缩写。说完,她问:这回你懂了吗?他点点头,说:懂了。其实他似懂非懂,他觉得那问题很深奥,反正“AB团”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不过,洪委员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和蔼,很漂亮,又很有学问。过了嘉陵江,部队进到茂县以后,由于部队驻的集中,丁谷雨经常看见洪云舒,此时,她已经成了方面军组织部的副部长,洪部长也还记得当初向她提问的那个连长。二过草地以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了,直到过黄河之前。那天他被押送到妇女营时,才又看见了她。而此时的洪部长,同他一样,也是一名正在接受审查的囚犯。
直到今天,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屋里很静,部队的操练声忽大忽小地传了过来。丁谷雨闷得难受,掏出烟袋,装了一袋烟,用火镰点上,狠狠地咂着。抽完一袋烟,他叫了一声:“洪部长”。
洪云舒抬起头,笑笑,说:“现在没有洪部长,我叫洪云舒。”
“洪部长,我还记得你给我们讲‘AB团’。”
洪云舒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真有学问。”
“不,我讲的不很准确。”
丁谷雨一怔:“‘AB团’反正该肃该杀。”
洪云舒清亮的眼睛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说:“不,也许有时候我们搞错了,也许没有那么多‘AB团’。”
丁谷雨的心隐隐震动了一下,问:“那肃掉的呢?”见洪云舒不说话,丁谷雨又问:“有假的?”
洪云舒看看他,依然没有说话,又低下头,调她的柴灰。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洪云舒抬起头,看了看丁谷雨,说:“丁同志,我晓得昨天你讲的那个三宝是谁。”
丁谷雨两只手抱着膝盖,看她一眼,把脸别过去,看着门外。
“是你的儿子,对吗?”
丁谷雨看着屋外--和别人一起呆在屋里的时候,他总愿意把目光移到屋外的什么地方。在他犯了错误以后,用目光和别人交流变得十分困难,他看着屋外远的山、近的树、蓝色或灰色的天、天上的白云或乌云,一堵断墙、一只扇动翅膀的鸡,一头游走的猪,心里都要轻松些。或者什么都不看,游离了目光,面对一片空蒙。他最怕的是别人的眼睛,有时,别人的目光能把你的心割出血来。
“三宝是你的儿子,我说的对吧?”洪云舒又问了一句。丁谷雨迟疑一下,点了点头。“你怎么猜到的?”过了一会儿,他问。
“这不难,你说走过嘴,夏营长也想到了,只不过没有揭开就是了。”洪云舒说,又问,“三宝妈呢?”
“被何驼子杀了。”丁谷雨说。
“何驼子杀她之前,还把她绑在床上,糟蹋了。”过了一阵,丁谷雨又说。他的头勾得更低了,“何驼子想霸占她时间长了,从她嫁过来的那天起,何驼子就打上主意了,娃儿他妈一直害怕,幸好不久红军就过来了。她在嘉陵江边送我的时候,还提到了何驼子,我夜里做梦,想到那个恶霸也会惊醒……你看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丁谷雨说着,哀哀地笑了一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三宝母子被杀的消息的?”“今年春天,在巴塘。”
“巴塘?”
“一个叫刘学艺的同乡告诉我的。你知道,今年春天总部在巴塘进行过一次整编,我们军的营以上干部集中在一个叫郎木寺的地方。在这里,我无意中碰到了刘学艺。我们不是一个师的,在此之前,我和他已经有两三年时间没有见过面了。部队过嘉陵江时,只晓得他的腿伤很重,没有跟部队一起走,藏在桃树坑自己家里养伤。何驼子用大刀枪杆子把桃树坑篾过来篾过去,连地沟都篾了无数次,鬼晓得怎么竞没有发现刘学艺。刘学艺养好伤赶上队伍的时候,大部队已经在西的茂县待了二十多天了。这是后来在巴塘见面后他告诉我的。听说队伍走后他一直藏在村里,我就问他我老婆娃娃的情况。他只是支吾。我又问,你晓得我老婆娃娃的情况吗?我从他的神情里已经察觉出了一些我能想到、但又怕得到证实的东西。他先是低着头发了一阵闷,然后就说了上面我说的那些。他说连同我家,在短短的三天时间里,桃树坑共有十三户红军家属被何驼子灭了门,有四个娃儿都像三宝那样,被何驼子用黄裱纸一张一张贴着捂死的。他说那些天,天天夜里刮风下雨,风吼的声音尖细尖细,像娃娃在嘶喊;落雨的声音淅淅沥沥,像娃急匆匆的脚步,好人,他说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可怕的风雨……”
丁谷雨说罢,就直呆呆地望着门外。洪云舒也坐着发愣,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红军在村外操练的声音忽隐忽现地传了过来,谁家的女娃儿扯直了嗓子唱着从田妹那儿刚刚学会的红军歌,音唱得不准,听起来怪怪的。屋门敞着,嵌着一幅灰黄的风景:远处的秃山,街对面干打垒的院墙,灰蒙蒙的天,几只土鸡扇着翅膀,跑来跑去找食吃,门前的街上,溜溜达达走过一头老牛,牛的后面,跟着吆牛的老汉,老汉脸上沟壑密布,穿件烂棉袄,倒背着双手,嘴里叼根长烟袋,并不用手扶,悠悠地走着,显得悠闲而自在……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趔趔趄趄走进了屋门嵌着的那幅画里。孩子走到门跟前,一只手扶住门框,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屋里。
洪云舒问:“想进来吗?”孩子摇摇头,不说话。洪云舒笑一笑,说:“哦,门槛太高,过不来,来,阿姨抱你进来。”说着站了起来,准备向门边走去。
孩子使劲摇头,身子往后趔着,依旧不说话。
洪云舒只好在原地方坐下了,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孩子还是不说话。
洪云舒笑着问:“你这么早跑出来,你妈放心吗?”孩子说:“从昨天起,我就没有妈了。”
“你妈妈呢?”“我妈死了。”洪云舒和丁谷雨同时怔了一下。
孩子又说:“三娘说,我妈是上吊死的。”
洪云舒和丁谷雨互相看了看,他们终于明白了这孩子的身份。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说:“三娘还说,我妈是让你们逼死的。”
丁谷雨的脸黑了下来。他走到孩子跟前,攥起拳头,想发作。但终于没有发作。他站在孩子跟前,盯着他看了一阵。孩子也瞪着眼睛看他。
丁谷雨突然表情难看地笑了笑,他扭过头来,对洪云舒说:“啊,反动派把我们描绘成野兽,我咋不是野兽?我是野兽多好,这会儿我真想变成野兽,洪部长,野兽有纪律吗?”洪云舒:“坐下,冷静点。”
丁谷雨慢慢把攥着的拳头松开了,伸出手去,将虎口放在孩子脖子上卡了卡,然后一笑,把手放在孩子绷紧的脸蛋上摸了摸,又无奈地摇一摇头,坐下了。
洪云舒对那孩子说:“三娘说得不对,你妈不是红军逼死的。哦,我还忘了问你名字呢,你叫什么?”
孩子迟疑了一阵,说:“……宝宝。”孩子说他的名字时显得很勉强。
“哦,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