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许山林?问他见过西北吗?他找过,但是没找到。
那是何四十三去世的第二年,许山林从北京来了一次。他是为了写回忆录专程来的。那时他是国务院哪个部的副部长,来的时候带着他的老婆和女儿,他老婆人很好,年轻得很,很开通,穿的很时髦,长的也漂亮。他老婆叫我大姐,女儿喊我阿姨,她们的长相比年龄要年轻好多。
在那之前,我以为他早牺牲了。我们撤出倪家营子的时候,他带了三十个人打阻击,没想到他活了下来。听说他负伤后被马家军俘虏了,后来延安向国民党要被俘的高级干部,名单上有他,他才回到了陕北。
我和许山林见面的时候没有多少话说。他说他以为我早死了。我说是的,我们妇女营的人快死光了。他说他在陕北等了整整五年,没有我的音讯才找了对象。我说是的,我在祁连山里整整呆了十三年,谁也不知道我的音讯。
最后他问到了西北。
他说他也是刚从欧阳兰口里知道我在古浪到凉州的路上生过一个娃娃的--来这里他找到的第一个人是欧阳兰,欧阳兰的男人是县政协委员,好找。
我把西北住的地方告诉了陪他来的民政局长。
后来听民政局的人说,他们按我说的地方去找了,没有见到西北,有人看见过,许山林来的那天早晨,他赶着骆驼起场了。
啥?你说西北大概听说他爸来找他躲开了?
不清楚。不过也有这个可能。西北整天跟骆驼在一起,脾气有点古怪。西北也像何四十三一样,一辈子没有结婚。
在永昌城的戏台子底下,田妹正在为战士们唱歌子:我们惜子弹呀,一枪打一个呀,有了子弹才能去杀敌呀……
连日来守城作战被战火熏黑了的战士们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那些围拢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和他们的娃儿不断拍着手,笑着。
此刻,是激烈交战的一个短暂的间隙。
马步芳的五个旅、七个民团将驻扎在城里的红军总部机关和S军一部密不透风地围困了二十多天,红军的弹药已消耗将尽。几天来一直在城垛上死守的战士们被撤换下来,接受以妇女营为主临时拼凑起来的宣传队的慰问。那些翻穿着皮袄骑着大马举着大刀洋枪的马家兵的凶悍可憎的面孔暂时从他们面前消失了,而代之以一张姑娘的秀美的脸和他们熟悉的乡音,他们感受着残酷战争中难得的一点温馨。
太阳亮亮地照在天上,没有刮风,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田妹轻盈地扭动着腰,边舞边唱着。她的眼睛不时向东边那个抱枪坐着的战士身上瞟一眼。
那个战士扭捏不安地坐在场子外面的一棵枯树下,当田妹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他就低下了头。
他是山娃子。
“唱个《一炮打倒马步芳》!”
田妹刚刚唱完那支《我们惜子弹》,就有人带头喊起来。田妹像被什么猛地震动了一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唱。
“百灵鸟,快唱,唱《一炮打倒马步芳》!”见田妹没有唱,大家又喊起来。
田妹歉意地笑一笑,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唱起来:一炮打倒马步芳,不抽壮丁不要粮;安居乐业搞生产,大众百姓乐无疆。大概只有抱枪坐着的山娃子才能觉察到,在唱这支歌子的时候,田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人们看惯了的兴奋的光彩,变得庄重而沉郁起来。
田妹唱得有点忧戚,她又往山娃子那儿看了一眼,她的眼神让山娃子感到陌生。
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在田妹的眼前变得清晰起来,她多么希望她的山娃子能像他那样。
易团长,你听到被你叫做小不点的那个女兵的歌声了吗?这支歌是她唱给你的,你听到了吗?你晓得吗?
这支《一炮打倒马步芳》是易团长写了教给她的。那时她正在一条山的沙河附近给部队教歌子。一天晚上,她从借住的农户家里出来倒洗脚水,看见了踟躇在寒风冷月下的易团长。易团长看见她就把她喊了过去。说他写了一支新歌子,叫《一炮打倒马步芳》,说着他的络腮胡子抖动着笑了笑。她也笑了,她说这歌名很来劲很有力量,我们红军就是要一炮打倒马步芳。易团长问她愿意不愿意唱。她说愿意。易团长就站在冷月下教她唱。曲子和歌词都很好记,她跟着学了两遍就记住了。易团长让她给他唱一遍,她就小声唱了一遍。易团长说很好。她说团长我走了,明天我就教这支歌儿。易团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他的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朦胧。她又说我走了,她从来没有让人这样专注地看过,她被这双朦胧的眼睛盯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她听见易团长轻轻叹了口气,她听见易团长用她以前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喃喃着,唉!你太小了,你是个让人心疼的小不点儿。她不晓得说什么好,她想到了她的山娃子,山娃子就不会说这样的话。她的心跳渐渐厉害起来,她抬起了头,头顶有一个弯月亮,月亮弯得像镰刀。她听见易团长说你能不能跟我在这儿走一走或者坐一坐。她仍然不晓得怎样回答他。她迅速看了他一眼就把脸转过去看远处的旷野,那边的一片秃山像一群蛰伏着的怪兽。易团长径自挪动了脚步,她不由自主跟着他。月亮把易团长的影子斜照在地上,她就踩着那个细长的影子走。
就以前的事你听说过吗?易团长问她,没有停下脚步。她问啥子事?他没有马上回答她。她知道他以前犯过一次错误,好多人都知道他犯过一次错误,他在川北根据地的时候浪漫过一次,跟总部的一个机要员,让人发现了。那时他在总部工作,犯了错误以后被调到了总部前进剧团,先是吹笛子,过草地以前才当的团长。人们传说要是他不犯那次错误,现在早是个师级干部了。
易团长终于停下来,他们站在一片芨芨草丛中。他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有些惊恐,她能感觉出自己肩膀上的那双手在发抖。她抖了抖肩,想把那双手从自己肩上抖下去,她怕他再浪漫起来。可是那双手牢牢地抓着她没有松开。他用微颤的声音说你别怕小不点儿,我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她从他朦胧的眼睛里看出了痛苦,这也是她的山娃子没有的。她说朗格怕我不怕,我啥子也没想。易团长的嘴咧了咧,牵动着胡子抖了抖,她晓得那是他的笑。
“小不点儿你使我想起了一个人。”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她的心怦怦跳着。
“为她我犯了一次错误。”他说。
“但我不后悔枪毙了我也不后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她呢?现在呢?”她问。
“过嘉陵江的时候牺牲了。”他说,把手从她肩膀上放了下来。“你很难过吧?”
“打仗的时候顾不上难过,一闲下来心就要死。”他又抖动着胡子笑了笑,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
他的眼睛很深,看不透。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小不点儿,你让我想起了她。”他说。“我……像她吗?”她问,她觉着自己的脸很热。“嗯,很像她,特别是你的声音。”她没有说话,夜风吹动着枯干的芨芨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不过你比她更小些更单纯些。”他说,看了看她。“哦,你冷吗?”他又问。
“嗯……有点儿。”
易团长用深不可测的日光看了她一阵,就在地上踱起来。从村子里传出了两声狗叫,再就是寂静,营地也已经进入了梦乡。
易团长又一次站在她的面前。
“我把你吓坏了吧?”他说,显得轻松地笑一笑,但她能看到藏在他眸子后面的哀伤。“不不,你不让我害怕。”她赶紧说。“我不是个坏蛋吧?”
“不,你是个好男人。”“真的吗?”
“真的。”
他又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感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里融进了一种让人感到惊悚的东西。
“愿意等着我吗?”他问。
“不,不……”她急切地说。
“真的,等着我,等革命成功了……”他打断了她的话。“不不……有人等着我呢……”她扒着他的手说。
他愣怔一下,手从她的肩头垂落了。
“你说的……是真的?”过了好一阵,他问。她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那双朦胧的眼睛慢慢平静下来。
“对不起,你这个小不点儿。”他勉强向她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向熟睡的营地走去。第二天,易团长依然像往日那样跑东跑西教歌子,组织慰问演出;吃饭的时候,依然把自己碗里面疙瘩拨给她一些;依然笑着对她说,多吃点,快点长!但是她看出那朦胧的眼睛里掺进了许多哀伤。仅仅过了一夜,他看上去瘦了许多。
她从一个连队跑到另一个连队,教战士们唱《一炮打倒马步芳》,大家说她的声音比以前更好听了。
二十天前,临时集中起来的前进剧团慰问在古浪失利的G军,在前往G军驻地的路上,被闻讯赶来的马家军包围在兰新路的一个土围子里,易团长指挥同志们和马家军相持了一整天,最后弹尽粮绝为敌所破。易团长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自己的三十多个部下,从容地把最后一粒子弹打进了自己的太阳穴。从那天起,在这支从川陕根据地走到河西走廊的红军的序列里,抹去了前进剧团的名字。
那天,田妹正在四十里铺的S军教唱《一炮打倒马步芳》侥幸活了下来。部队开进永昌城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妇女营。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唱过《一炮打倒马步芳》--那支歌子的背后,总藏着一双朦胧的有点忧郁的眼睛。那眼睛让她不安让她心跳。
“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战士们和老百姓又大声喊起来。
田妹感到有些晕眩,她用求救的目光看看负责演出的洪云舒。洪云舒让她下去休息一下,然后招呼毛丑女走上场子,开始给大家讲解战场自救常识。
田妹来到那棵枯树下,挨着山娃子悄悄坐了下来。
“这么多人,你的胆子真大。”山娃子看见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说。
“怕啥子?”田妹说,把好看的嘴噘起来。“领导看见要批评呢。”
“老鼠都比你胆子大。”他看看她,低下头笑了。战士们专注地听着毛丑女的讲解,没有人注意他们。田妹的目光落在场子西边的彩号身上,他们头上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血渗出来,凝结成黑色的斑块。田妹大概算了算,在这个场子上,彩号占了足有五分之一。
“田妹,看啥呢?”山娃子问。“我在看那些彩号。”她说。
山娃子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把目光也移到那一片白花花的绷带上。
“有你们连的吗?”
“有,六个,哦,我说的是重彩号。”山娃子说,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几仗下来,牺牲了五十一个,现在全连只剩下了十三个……”
田妹把目光从彩号身上收回来,放在山娃子脸上。她定定地看着他,他的脸被战火熏得黝黑,左边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弹片留下了一道伤疤,伤痂刚刚脱落,落出粉嫩的肉色。田妹第一次发现他的额头和嘴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他的喉结也愈加明显,像个成熟的大核桃。“田妹,你今天咋的了?”山娃子又问。
“你给我好好的活着。”她说,看着他的眼睛。“你也……一样。”他说,声音很小。“活到打通国际路线的那一天,那时我们就能去苏联了。”
她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不,等打败了日本人,我想还回咱们的竹竿河。”他说。“哦……就回竹竿河,你给我钓虾。”她说。
这时候,山娃子发现了田妹身上背的小马枪,惊喜地问:“你也有枪了?”
“我们营长给的。”
“就是那个夏营长?”
“嗯,她会双手打枪呢。”
“你呢?放过几次枪了?”
“两次。”
“打着敌人没有?”
“没得。”田妹说,红了脸,“我们营长在全营大会上批评了我,好凶噢!”
“朗格批评?”
“营长问我,子弹是谁制造的?我说是兵工厂的工人兄弟制造的。她又问,工人制造子弹是干啥子用的?我说是让我们打蒋介石打日本鬼子打马家军用的。她说,对,那你放空枪干什么?我没得话回答她。她又接着问,你放空枪是不是客观上帮助了敌人?我承认说就是的。那晚上,我硬是为放空枪的事做了检查。”田妹说,轻轻嘘了口气。
“你们营长真格厉害。”山娃子说。“你教我练枪吧。”她央求说。
“等仗松下来我就教你。”“仗能松下来吗?”
山娃子怔了一下,骂了句“龟儿子”,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发呆。
慰问结束了。
山娃子又盯住田妹看了一阵,然后向城垛走去。
他再次走上城垛的时候,回过头来往下看了一眼,他的眼前,是一大片土黄色的屋顶和淡蓝的烟雾,他没有看见那个头发剪得短短的小妹妹……
五十四洪云舒是三天前解除看管的。那天,政治保卫局和组织部的两个科长来到妇女营营部,找到营长秦大女和教导员欧阳兰,说要找洪云舒谈话。
听说找洪云舒谈话,来的又有政治保卫局的人,欧阳兰就有点紧张,她问他们:“发现什么新的问题了吗?”
政治保卫局的科长摇摇头,说:“没有,我们是来向她宣布总部对她的决定的。”
欧阳兰不由想起了草地上的那一幕,更加紧张:“啥子决定?”
“总部决定解除对她的审查。”
欧阳兰悬着的心立刻放下了,马上派人把正在城隍庙里布置会场的洪云舒喊了来。欧阳兰、秦大女他们知趣地走了出去。组织部的那个科长是洪云舒当副部长时的干事,见到洪云舒时,有点不好意思,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洪部长”。
洪云舒笑了笑,说:“我叫洪云舒。”组织科长的脸红了一下。
这时,政治保卫局的科长对她说:“总部经过研究,你现在可以重新工作了。”
她说:“我一直没有脱离过工作。”
科长说:“不,按照组织纪律,一个人在接受审查期间是不能工作的,妇女营只有看押你的责任,她们分配你工作本身就是违反纪律的。”
她又笑了笑,说:“如果说违反纪律,责任在我,不在她们,工作是我自愿的。”
政治保卫局的科长和组织科长交换了一下目光,说:“从现在起,你可以正式工作了。”洪云舒平静地问:“这么说,我的审查解除了?”“是的?”
“我的问题呢?弄清楚了,有结论了?”
“不,还不能这么说。”政治保卫局的科长说。“什么意思?”
“总部的决定上写得很明确,眼下战争形势严峻,为了集中力量摆脱困境,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一时无法结的案子都停下,受审人员暂时解除审查,分配适当工作。”
“哦,这是暂时的。”洪云舒淡淡一笑,脸色沉重起来,她说,“我写的材料够装一麻袋的了,人证毛丑女也在,你们还没弄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