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把所有的难堪的苦恼都发泄在最关心自己的人身上。多少年后回想起来,我对那个向我走来的小伙子拒绝的那语气是凶狠了一点,和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红色洗礼的年青一代是很不相称的。
但是,小伙子仍然把车子向我这边从容地推过来。
我绝望地望了他一眼我连住旅馆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他把车子往起一支没关系。我不要钱。
他那闽南人的豪爽使我震惊了。
他穿着当时甚为罕见的皮加克,很鲜亮的,可以闻到一种新鲜的皮革味道;那车子也簇崭全新,没有用侨汇卷的人是有钱也买不到的。那时自家有一辆自行车,相当于今天的桑塔那,外加缝纫机、手表,是结婚的三大件,中产阶级,挺神气的。
他从容不迫地把樟木箱往他车子加长的后架上绑牢,就领着我到了一家小旅店。他用厦门话向一个小老头诉说我的困境。那小店负责人显然是他的朋友,显得颇为动容,表示可以免费提供住宿。床位都看好以后,就拿出登记本来,要工作证。可是我的工作证己经被小偷提溜走了。当时阶级斗争形势空前紧张,清理阶级队伍进人高潮,阶级敌人无孔不入,革命的警惕性成为人生第一荣誉。那小伙子向他说情人家上海来的知识分子,白面书生,你看看他哪一点像外逃的阶级异己分子;年纪轻轻,那一点像历史反革命?
他说得振振有词,可他的朋友无动于衷。两个人在我是否可能是坏人的问题上,产生了原则性的分歧。小伙子反复说,怎么可能!小店负责人反复说:怎么就一定不可能!连我都觉得我那萍水相逢的朋友,只有论点,没有论据,论证很软弱。就拉拉?也的手。他却越来越火了,加大了嗓门,显出闽南人特有的忠于朋友,忠于自己感觉的固执。然而,那老头子也是闽南人,他俩忠于自己的感觉的程度是相等的。小伙子冒火了,闽南人使用频率最高的骂娘的话,时不时地冒出来,对方的句子里自然也不规则地飞溅着这个不文雅的词语。随着争执的热度上升,双方口头禅的使用频率以几何级数作正比例提高。
口头禅的功能是很奇妙的,本来是很粗野的话,其侮辱性的意义与使用的频率会成反比。到了后来,实际上成了某种必要的停顿和思索的过渡,有点像标点符号了。不同的是,标点符号是在句子中间的,而闽南口头禅的伟大特点,却是不时在句子开头出现。
我看得出来,小伙子最大的愤怒倒不在于他的朋友不信服他的论证,而是,居然不信任他所信任的人。这种不够肝胆的表现,是不可容忍的。
最后,他绝望了,用最清晰的语调,一字一顿的,狠毒地把那个平时省略了的最后,也是最脏字眼讲了出来。老头子气得直翻白眼,一时像被鲁智深拳打的镇关西,只有出的气,没有人的气。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小伙子已经飞快地拉着我的手远走高飞了。
我非常惭愧,向他表示歉意,都怪我破坏了他们的友谊。他用闽南腔极重的普通话说没有关系,这种人,不是人,不肝胆。老子再理他,是你儿子。
他很快恢复了情绪,把我带到厦门汽车站,找到当时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一个中年妇女。他们大概有点认识吧,也许曾经是邻居吧,或者是什么堂亲吧,我一下子来不及想。但,她显然很信任他,因而也就很同情我。还没有听完他的叙述,就叫食堂工友给我打了一碗饭,还有一份花菜,上面有一点五片猪肉(因为其中一片实在太小了,而且不够完整)。
这时,我才感到肠子在肚子里蠕动,正在发出某种声音。我来不及想清楚是欢呼那喷香的饭食,还是否极泰来,绝处逢生,悲极生乐的唔咽。当时道谢了没有,现在记不得了。只是每次回忆起来,总是想到韩信遇到漂母给他吃饭的故事,还有李白的诗句: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李白毕竟是文豪,肚子饿得快扁了,还很有礼貌,还能忍着口水,推辞三次。我没有这份诗情,究竟是李白过份矫情了,还是我太粗野了,留给后代去争论好了。
我本来只指望她让我在候车室坐上一夜,没想到她竟主动提出让我到工会办公室去,那里有一个长沙发。她说,正好有八个复员的海军经过这里,没有买上今天的车票,你们作个伴吧。
我本来以为,男人大都以肝胆为荣,女人都比较小气,然而,在厦门,居然有女人不但超过男人,而且超过了韩信遇到的漂母。
至今我还记得,那张长沙发上有紫色的棉布套子,我睡的那一头,弹簧已经瘪下去了。但是,在当时沙发是很少见的,就是住旅馆也不能享受弹簧的阴性的柔情。但是,我仍然不能安眠。因为我口袋里的钱还不够买一张到泉州的票子。那小伙子看出我的忧虑,就主动提出:有什么东西可以拍买的。
我吓了一跳。身为读书人,习惯于以清高为自豪,对于金钱的盘算,从童年时代就觉得,是非常臭的。何况,密友的批判,余音犹在。再说,叫我到大街上叫卖,怎么开口呢?他说,没有关系,你这样的白面书生,只要往那儿一站,就是招牌,我替你叫好。
既然明天我无能把樟木箱挑到泉州去(一百公里啊),就顾不得什么资产阶级劣根性了,惟一的选择就是把旅行袋提起来跟他回到火车站。
说起来,我那旅行袋里也真可怜,除了一袋上海的大白兔糖果以外,只有几件衣服。他就把大白兔糖果鲜艳的包装露在外面,大声叫卖起来。马上就引来了一堆围观的人。可惜的是,没有人对糖果有兴趣。叫了半天,只有一个搬运工模样的人,把我的旅行袋打开来仔细察看了一番,提出了我十年前做大学生时穿的,已经褪色了的绒衣,正面、反面反复观察、抚摸,又紧张思索了一番以后,问我多少钱肯买。我想十年前三块六毛钱买的,现在最多只值一块钱。但是,一块钱,加上我口袋里的一块多钱,还不够到泉州的车票,从泉州汽车站到华侨大学的公共汽车票还得一毛五。我就狠狠心,让我那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发作了一下:一块五毛。那搬运工,马上就要掏钱。可是小伙子厉声嚷嚷起来:一块五怎么行。这么厚的绒衣,起码五尺布票,一尺布票就要一块钱了。
我突然紧张起来,按党的政策来,买卖布票是违法的。
但是,我的舌头失去了抗辩的力量,听任小伙子作主,以五块钱成交。
当我拿着一把带着那工人阶级体温的、粘着草屑和污泥的毛票和硬币的时候,心里并不仅仅是兴奋感激。当时来不及细想,只是本能地用最为文雅的姿态和小伙子握手,对他表示感激,隐隐感到所有感激的语言此刻都显得苍白而空洞。
当小伙子离开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并不像鲁迅在《一件小事》中所写的感到越来越高大,却有一种压抑和怅惘像阴影笼着我的心头。
晚间我在那张红色沙发上躺下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本性是不可救药的。
我为铜臭又一次使我堕落而感到无限忏悔。
小伙子是我灾难中的救星,还是恶魔的引诱呢?他是可爱的,还是可恨的呢?
如果,这个故事让我的密友知道了,我该是多么羞惭啊……
不过,那一夜,我没失眠。
2002年3月16日
挑剔厦门人
余三年前作《厦门人和福州人》,将可爱的厦门人狠狠鼓吹了一番,厦门读者莫不奔走相告,欢呼之声,不绝于耳。近者有施晓宇先生以百折不挠之精神,以长达三个月的时光,反复逼吾再写厦门,催稿之诚,感天动地,奈何本人对于厦门好话虽未说完,再说有拍马之嫌,且厦门人非马,且分男女,欲拍亦不如拍马臀部之易为也。乃学毛泽东反陆游《咏梅》之意,草成一文,小试以舒婷为代表之厦门人之雅量尔。
厦门人和福州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厦门人有强烈得不得了的城市自豪感。
花园一样的城市,城市一样的花园,天堂、仙境不在神话中,就在厦门,就在你脚下;尤其是鼓浪屿,就是活到五十岁,也能永葆白雪公主的仪容,到中华路去一睹舒婷冰清玉洁的风姿,就知此言不虚。厦门的经济发达,全国拔尖;中央电视台旅游区气象预报,有厦门而没有福州;再说,还有亚热带的气候,四季长青,日光岩下之三角梅香气世界第一,在世界花丼博览会上不久将取荷兰的一切鲜花而代之。鹭江之秀丽,西湖不能相比,日光岩之壮观,泰山不能望其项背。巨石凌空,欲飞欲舞,从没有见过山的小伙子为之露傻冒相者有之,作济公状疯颠状者有之;再说,同样的级别的干部每个月比福州多拿好几百元哩,口袋之鼓,更比胸脯高;连厦门式的普通话,那永远改变不了的闽南腔,和泉州人的地瓜腔有天壤之别。用郭沫若在《凤凰涅磐》中的话来说,一切的一,一的一切,恰是厦门优越性的充足而必要的证明。
厦门人对上帝太感恩了,惟一的、小小的不满就是脸庞太小,小姐们颧骨略尖,不及草原上和高原上来旅游者坦荡,没有足够的空间来书写其自豪。
厦门人是纯洁的、单纯的,可爱得像安徒生笔下的一颗小碗豆,当春天来了,碗豆就以为世界的全部颜色是翠绿的,到了秋天,小碗豆又以为天下都是金黄的。
厦门人从来没有想象过瑞士的日内瓦湖,也没有想象过拉斯维加斯,在内华达一片沙漠之中,有一片金碧辉煌的不夜城。要讲工资,银行存折上的位数,和深圳、北京、上海、广州、甚至香港的上班族相比,太遥远了。小碗豆从来不管豆夹以外的事情。
上帝为什么给人两只眼睛?一只专门看自己的优点,另一只看自己不足。但是,厦门人的两只眼睛只看自己的优越,对超越厦门的精彩世界,用左拉的话来说,叫做视觉瘫痪。据系统论,如果人的一只的有效视力是1,两只眼睛加起来,并不是2,而是7。正是因为这样,厦门人的目光有效距离比较短,除了比老鼠长以外,可能比连把石狮子说成死虱子,甚至嘻嘻嘻的广州人还差一点。在厦门人的潜意识中,最远的参照系是福州。三百公里的距离(按高速公路是二百五十公里)。刘勰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那是想象,至于唐朝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早已成为历史了。
厦门面向海洋,却不太喜欢到海洋上去玩命,所以冲浪运动在厦门永远没有发展的前途。
他们有长乐人、福清人的不要命的冒险精神吗?
他们有惠安人吃着地瓜渣,把石头玩得得面团一样听话的豪气和灵气吗?
但是,厦门人的碗豆眼却有特异功能,无以名之,姑名曰:中度远视症。中等程度距离,能看得一清二楚,近及自身就不行了。
厦门人瞧不起福州人,福州人待客小气;厦门人瞧不起泉州人,泉州人土;厦门人瞧不起莆田人,莆田人节约到吝啬的程度。但是,他们连厦门的经济总量才及泉州的一半,都是看不到的,他们甚至没有感觉到厦门最豪华的住宅的买主是石狮人。他们连莆田出过一个航海女神妈祖都心不在焉。郑成功的像倒是立在了厦门的鼓浪屿,可是他是南安人。厦门有什么文化底蕴能和福州相比呢?林则徐、严复、林琴南、冰心是福州人,连郭沫若的祖藉都是长乐。福州人在文化和商业上一点不比厦门小气。十多万福州人占领了美国纽约的唐人街,一大早可以听到福州话叫卖蛎饼,与东海岸的旧金山唐人街通行无阻的广东话遥遥相对,息息相通。厦门太美了,美得像诗,像童话一样,但是,童话的眼光和史诗的眼光如果不是有高下之分的话,至少应该是各有所长罢。
厦门人应该改变童话眼光,把视觉延伸到世界各地去,领略一下中国人货真价实的豪情。比如,看看人家温州人是怎么个活法的,人家在七十年代随着印度支那难民到了巴黎,两手空空,十多年后,占领巴黎十三区,把法国商店挤了出去,连招牌广告都变成了中文的。还有,三明人一句外语不懂,普通话都不三不四,却在八十年代,敢于跑到匈牙利去留学,其实是从小摊小贩做起,备受欺凌,几年以后,又跑到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去开超级市场,坐着叫东欧人眼红的奔驰。就是名不见经传的永泰人,几乎垄断了上海的干货;莆田人则垄断了北京的木材,所有这一切,难道不应该让厦门人清醒吗?
厦门人光为厦门自豪是不够的,厦门是上帝给的;他们应该为厦门人自豪,人是自己拼出来的,只有泉州人才对《爱拼才会赢》有真正的体会。
厦门人,你们能不能扪心自问一下,在做人方面,不管是做传统的中国人,还是做现代市场经济的闯将,冒险家,福州人、泉州人、南安人、福清人、长乐人、莆田人,他们的心灵财富,有多少是值得你们眼红的?
厦门人,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但愿你们能把我当作真正的朋友,当作敬畏的诤友。
2002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