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丹萍这下子可控制不住了,眼泪往下一掉,呜地就哭起来。这么多年了,她就这么别别扭扭地不清不白地承受着。要是按现时时髦的话说,有个情人是有能耐的表现。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算狗屁能耐,偷偷摸摸,扯谎骗人、装傻充愣,那滋味儿难受透啦。乜丹萍边哭边说:爸,您退下来真好……您……您咋不早退呢……
乜承业晃晃脑袋,瞅着窗外说:是啊,我要是早退下来多好,多好……
乜胜军说:早退下来,我开车也不敢撞人了。不过,我大姐恐怕就得少当一回新娘了。
乜丹玲说:少废话,爸要早退,咱们今天还不定混成啥样。
乜承业说:啥样?其实我看当个普通人挺好的。你看人家那些老头老太太,打太极拳,遛鸟,下棋,买菜……生活多么丰富,多么自在。可我们陷在这个圈子里,越陷越深,想拔都拔不出腿来,最终怎么样……
绳凤琴赶紧打断他的话说:行啦行啦,别那些老账啦。往下,你爸手里也没权了,我们老两口就全靠你们儿女啦。
乜胜军说:你们就放心吧,过去我爸当官,伺候他的人太多,也轮不上我们呀。往下老爸你说声话,就是天上下刀子,儿子我也敢上……
乜承业叫了声儿子,两眼竟然湿了。吓得全家人赶紧上前劝,怕他一激动犯了心脏病。
郎家老少没像乜家这么话衷肠,但他们把事情算得更细,工作做得更超前。司玉珍首先算的是经济账。她说志强离婚后如果把郎楠给了乜丹萍,咱就得每月干给二百块抚养费。此外,孩子想买什么来要钱,你也不能不给点。但如果郎楠归咱,咱就主动了,得她们那头按月给。若需要多花时,让郎楠找他姥爷姥姥要,他们又有钱,肯定给掏。所以,无论如何要把郎楠把握在我们手里。此外,司玉珍还为此干了件具体的事,就是请法院的都连喜吃了顿饭。当然不是在家,而是在饭馆。司玉珍和都连喜原先都在一个县里,早就熟悉,但后来都连喜与乜承业走动起来,有什么事通过乜丹萍也可以找他,所以,司玉珍就没咋单独与都连喜来往。眼下不行啦,眼下司玉珍一口一个老乡和都连喜套近乎,然后就明讲,老乜家不行啦,弄不好还得出麻烦,你离他们远点吧,穷人帮穷人,老乡护老乡,你无论如何在志强和丹萍离婚的案子上,帮我们把郎楠断过来。都连喜当时虽然没满口答应,但表示一定帮忙,一定找民事厅的朋友说说。他这么一说活话,明摆着就是得有点礼,司玉珍还能不明白,她咬咬牙拿出两千块钱,说你和你的朋友拿去买烟抽吧。都连喜客气了一下,也就收下了。但让司玉珍心疼了好几天。
往下几天里,心情最好的,当数乜丹萍了。虽然郎楠住院,但两头半天一班黑白天都有人盯着,对郎楠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郎楠原先住大病房,司玉珍愣凭着老关系,搬到一个小单间,却不多收费,而且,连贝贝都跟着在这一块住了;在医疗方面,乜承业找了院长,希望治得彻底一些,院长专门从北京请来位专家,表示一定下力量治好。乜丹萍回自己家收拾收拾屋子。她给蒋名流打电话,把目前的情况告诉他,说目前形势很好,老爷子对咱俩的关系初步解禁,与郎志强分手是很快的事,现在就希望你能过来一下,咱俩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另外,我的腰也实在受不了你的破木床了。说这话时,乜丹萍浑身上下顿时一片燥热,说不上是害臊还是着急。放下电话,她就脱衣服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从上到下痛痛快快冲了个冷水澡。她抄起手巾擦身子时,见镜子里的自己身材丰满皮肤白皙,两只乳房很兴奋地挺起。她知道那完全是心理作用而致,她冲着镜子说:你美什么,想第二次当新娘呀!她说完赶紧跑到房间里,从里到外换了一身。她知道自己刚才那电话的力量,估计此刻蒋名流起码以八十公里的时速往这奔。能在一张舒舒服服的大床上跟自己干一场,是蒋名流梦寐以求的事。乜丹萍又何尝不想呢。其实要做到也很容易,在旅馆开个房间就可以,但万一让公安查着,万一让邰晓兰盯住,岂不都是爆炸性的新闻。所以,乜丹萍和蒋名流好了这些年,为了家庭的荣誉,她从不敢胆大妄为造次行事。尽管现在人们思想都开放了,听到男女之间的事不再惊讶,不再当了不得的事,但若是听见乜丹萍和蒋名流在哪哪被人当场抓住了,人们绝对感兴趣,因为这里有乜承业。现在好了,老爷子不再当头了,已经从众目的聚焦点消失了,随着乜家一家人也不会再引起那么多目光的关注,即使是有些风言风语,也会被那些大新闻冲得七零八落抛于脑后,东厂的人现在最感兴趣的是邰家权和他手下的实权人物。
乜丹萍情不自禁地扑在软软的席梦思床上。她要流眼泪了,她可怜这些年跟蒋名流在一起,有时自己就像一只无可奈何的母狗,不择地点,不讲方式,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实在是太下贱了自身。这简直有点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了。看来,富贵权势能给人带来的幸福是有限的,绝对是有限的啊……
叮当……
有人按门铃。乜丹萍一跃而起,对镜子捋捋头发抻抻裙子,上前就开门。但门外的人令她大吃一惊:不是蒋名流,而是郎志强。郎志强手里还拿着钥匙,见了乜丹萍他说:我说拧不开呢,原来你在屋里。干啥把门拧死,是不是还有旁人呀?乜丹萍很恼火,索性张开胳膊挡住说:是有人,你别进去啦。郎志强劲大,略一使劲,就把乜丹萍推到一边。他进屋朝四下瞅瞅,看清确实没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这还是我的家,将来法院断给谁,还说不定呢。你别想这会儿就把这当成和蒋名流聚会的地方,今天他要敢来,我就宰了他!乜丹萍心口发紧,她有点不相信这就是郎志强,这哪是多年来随她指挥棒转的郎志强,真像一只西伯利亚的野狼。乜丹萍闻闻有股酒味儿,她想想说:你喝酒啦。郎志强说:我喝啦,咋着?乜丹萍说:要离婚,是你提出来的,你别扭什么?郎志强说:我别扭什么?你还问我!我为什么要离婚?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容易吗?就,就说这床吧……你痛痛快快让我弄过几回?一办事,你就闭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是想旁人,想蒋名流……乜丹萍跳起来说:郎志强,你不要脸,你流氓,你牲口!郎志强说:对,我是牲口。可你呢,你仗着你爸,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让我年轻轻的就戴绿帽子。表面上像个人,其实厂里的人谁不知道,谁不在背地里笑话我……他说着说着呜呜哭起来。乜丹萍心如火燎,她怕此刻蒋名流来,若是郎志强动起手,可就不是自己那天砸摩托车的劲了,他非得把蒋名流打残废不可。乜丹萍倒了杯凉开水,放在茶几上,郎志强苦笑道:唉,还给我倒水……他咕嘟咕嘟喝下去,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乜丹萍抓紧时间,马上说:你说得有道理,那些年,我爸在台上,我们是有点眼眶高。现在我爸下来了,我们都是平民百姓了,大家都扯平了,可以了吧。再者说,你也别觉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就说咱结婚这些年,到你爸你妈那去,什么时候谈过改革开放呀企业改革呀,一张嘴,你爸就是唉声叹气,什么想当初我们连玉米轴都吃啦。你妈呢,整天就是得省着点过,这菜多少钱,那菜又涨了几分,有一次买鱼人家多找了两块钱,你瞧把她乐的,多吃好几碗大米饭,撑得可东厂转了一圈……郎志强说:行啦,别糟践人啦。我爸我妈从苦日子里过来的,又都是普通干部,当然比不了你爸你妈他们有地位有修养。乜丹萍一听这话,火不打一处来,指着郎志强说:好,不说他们,他们老啦,咱说说你。你说你这些年有啥进步?那么多人读这个读那个,你学历还是个高中毕业。我替你报了函授,你念了不到半个月就不念了,说头疼,念不了……郎志强说:本来我就念不了嘛,头真的疼。乜丹萍说:你七老八十啦?吃饭你怎么那么能吃?饿狼似的,甭管人多人少,吃起来没个完,人家都说我嫁给猪八戒他兄弟啦!吃饱喝足,啥正经事都不想,我说你的同学当经理啦,你说当就当呗,我说谁都成老板啦,你说当老板费心,我说谁成了挺有名的作家了,你说啥?你说他从小就不爱动爱坐着。你说你这不是要活气死人呀!郎志强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们从外县熬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就知足啦。乜丹萍说:你知足啦?可我怎么办?郎楠怎么办?你是一家之主,你是男人,你这么个混法儿,对我们负责任吗?郎志强说:你们也用不着我呀,你们家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我听你们的不就得了吗?干啥又说让我负责?告诉你,这些话你可是头一回说,你要是早几年说,兴许我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现在说晚啦,我妈说了,一切都晚啦!乜丹萍说:对,你妈说一切都晚啦。你妈是武则天是慈禧太后,她说啥是啥,你言听计从。你自己的脑袋呢?你脑袋里装点啥?大脑简单,四肢发达!一天到晚就想着床上那点事。我该你的、欠你的?我还得睁眼?我还笑脸相迎呢!美得你不知道自己是在云里还是在雾里……
乜丹萍口干舌燥,郎志强也不吭声了。楼道里有脚步声,乜丹萍不由自主地朝门口挪挪。但脚步明显地奔楼上去了。乜丹萍心稍安,她有些奇怪,蒋名流该到了,这都多长时间了。电话铃响了,乜丹萍抓起来,果然是蒋名流,他说他有个急事不能来了,他问你这头说话方便不,乜丹萍说回头再说吧,双方就都把电话放了。
郎志强说:又是老蒋吧。要不我走,我拿件衣服就走。乜丹萍说:你别管老蒋还是小蒋。我说咱俩心平气和地谈谈郎楠吧。你一个男的,将来再搞对象时,如果带个孩子,恐怕不很方便。郎志强说:那你呢?你方便?乜丹萍说:我毕竟是孩子母亲。你看,在大街上,如果是母亲带着孩子,就很合适。可如果是男的带孩子,怎么看也有点别扭。郎志强说:我妈说你没怎么带过郎楠,怕郎楠跟了你受罪。乜丹萍说:我是孩子的母亲,我怎么能让孩子受罪。郎志强说:我妈说你是爱张扬的人,不会过日子。乜丹萍脸红了,忍了忍说:行,以前我是不咋会过日子。这不都说了吗,我爸不当官了,我也没处张扬了,往后我肯定好好过日子了。志强,你在别的事上都听你妈的,在这事上,你自己做一回主吧。郎志强想想说:我试试吧。
乜丹萍心里一下豁亮起来。她瞅瞅眼前的郎志强,心中忽然有些过意不去。虽然说这只狼没大出息,但从本质上讲,还是好人。假如他不来东厂不跟自己结婚,在那遥远的小县城,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娶一平常人家女子,日子岂不也过得乐陶陶。唉,人生的事,怎么能说清楚呢。乜丹萍愈发有些惭愧,人家埋怨得不是没有道理--闭了那么多年眼,是有点说不过去。另外,就是为了郎楠,也该给这位即将成为前夫的人打打溜须。乜丹萍伸手把窗纱拉上,笑道:对不起,这些年净闭眼了。趁咱们还是夫妻,我睁一回眼,让你痛快痛快。她说罢撩起裙子。郎志强眼睛一亮,却又遗憾地说:可惜,就这一回了吧。乜丹萍说:留个美好的记忆吧。
这天晚上下雨了,下雨本来是好事,天气可以凉快一些。但乜丹萍的感觉却不怎么着,原因在于她又找不着蒋名流了。找不着蒋名流还不说,邰晓兰还急赤白脸地找来,跟乜丹萍闹了一气。邰晓兰说你们俩好,这是个公开的秘密,咱们也别瞒着了。这一切都怨我没能耐,我认了,日后你俩想咋着就咋着,我尽量成全。可问题是他不该把我的钱拿走呀。乜丹萍听不明白是咋回事,问他拿你什么钱,跟我有什么关系。邰晓兰说他最近回家住了,我也挺高兴,哪想到这是个花招子,趁我不留神,他把我存折拿走了,后来我打电话找着他一回,他说他把钱都买房子了,往下就没影儿了,我想他可能是为你俩日后做准备。所以才找你。乜丹萍听罢哭笑不得,心里说人要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蒋名流兴许买房子开商店呢,干嘛都跟我连到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