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坟里人烟荒芜,杂草丛生,石碑林立,花圈沙沙作响,呜呜哀鸣。任凡走到奶奶坟头,就地坐下来,眼泪婆娑。独自伤心了一阵,任凡对奶奶讲道:“奶,你怎么这么狠心,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在这薄情的世上,遭人冷眼,看人脸色。”
任凡本不这样厌世,但自从昨晚见到王桂花拿着陈秀娥送的饼干就改变了态度和口气,让任凡实在受不了。他想不通人怎的变化这么快,为何一盒饼干能弥补永远无法弥补的错?只是因为饼干能堵住人的嘴么?
所有的痛苦一时间全都涌入任凡脑海,他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流,无法阻止,很快哭成一个泪人儿。
泪是个好东西,它能将我们身上所有不幸、痛苦、伤心、污垢冲走,给我们活下去的信心,使我们哭过后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伤心的,而将一切看的明白,知道人活着就是要活下去。
一个人哭了一阵,牢骚了一阵,这才悻悻的起身向家里走去。说是家,其实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一个黑暗到看不见边缘的破烂院子。
夕阳的余晖中,任凡的身子变的伟岸,变的成熟,变的能够扛起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不过这时候,世界上还有任凡扛不起的事情么?任凡已经一无所有。
离开应该是最好的心灵良药,离开是对旧的告别新的开始。任凡想再催催任勇,想尽快离开,去一个新的环境里将自己无处归根的心漂泊到漂泊的过程中去。
天似乎黑的更早了。
无所事事的人们躲进了自己宽敞明亮的屋子,看电视,听歌,打麻将,喝小酒,一片欢声笑语。
任勇家门锁着。铁将军无情而冰冷的揶揄着落魄的任凡。任凡冷笑一声,混合着时令天气人心。
无可奈何花落去。无奈的不是花,是人。任凡想了又想,犹豫了又犹豫,终于下定决心,调头往村子另一边走去。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坑多路不平。天上的星多了,地上的坑就跟着多,我们都只顾着看天上,谁看地下?任凡高一脚低一脚赶着路,远远看见任家孝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任凡胆怯的推开进去,房间里乌烟瘴气呛的人不能呼吸,炕上几个人正在打麻将,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几具鞋的尸体,瓜子皮花生壳,塑料袋参杂在一起,分也分不清。
大家正打牌打的火热,谁也不愿意分神。倒是陈秀娥往门口看了一眼,微笑的脸上突然挂上阴云,像是看见了灾星。沉着脸别过眼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任家孝挽着袖子,嘴里叼着烟,左手整牌右手摸牌。任家孝嘴里的烟灰熏了半寸长,也来不急取下弹掉,嘴唇夹着烟声音含混的说:“三饼。”
另一个接上说:“碰。”
“唉,你怎么,太不够意思了。”一个前面没有摸到牌的人说。
“这怎么能怪我呢?牌幸到这儿了。”
“呵呵,看来你最近手气不错。”
“那是,没看在谁家呢,能不幸么?我屋里是风水宝地。”陈秀娥说。
另一个女人推了陈秀娥一把,笑着说道:“看你又胡说了,人家风水宝地是对墓地的讲究,不能乱用。”
陈秀娥一脸晦气,急忙开口:“呸呸呸,看我这不懂个啥。”
“没事的,那来那么多穷讲究。”任家孝不以为然道。
“呦,人家家孝到底是在外面干过事的人,不像咱这农村人迷信。”那女人半玩笑半讽刺的说,顺手捏了一颗花生剥开皮吃。
“呵呵,花姐误会了。我这样说,只是想为秀娥遮挡一下口误,图个吉利,没有旁的意思。”
这女人不好意思笑笑,改口说:“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任凡如若无物,谁也不理会,一个人别扭的站在门口,直到摸完了一把牌,任家孝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任凡。
任家孝思考了一下,问:“凡凡,有什么事?”
其他几个人转过头来看着任凡。任凡这才看见背对着自己的是任勇。
任凡向前走了几步,低着头又抬起来,说:“二爸,我听我勇叔说你给我在西安找了份活,我想尽快去。”
任家孝张开嘴,准备说话。只听见陈秀娥大声说:“这事是我同意的。说到底我们也是你的二爸二妈,你的事不能不管。这个工作可以帮你找,但是这路费什么的就得你自己想办法。”
陈秀娥说这话,分明是要将任凡当皮球踢出去,免得以后要结婚或者别的花钱的地方还需自己破费,更免得村里人以后嚼舌根。虽然陈秀娥会堵别人嘴,但她不能人人都堵,也不能保证人人都能堵住,所以将任凡打发远是最好的办法。
“嗯,这个我知道,只要二爸给我找到活干,我就很感激了,钱我自己还有些。”
“钱不怕,”任勇说,“你走的时候叔给你垫一些。”
陈秀娥狠狠瞪了任勇一眼,嫌他打自家的脸,心里骂道:“马槽里多了一张驴嘴。”
这话任勇是不知道的,任勇接着说:“今天你婶去叫你吃饭,结果半天不见你来开门,所以……”
任凡笑笑,说:“没事,我自己做饭吃了。”绝口不提自己喝醉酒的事。
陈秀娥更恨任勇了,眼珠子能瞪出来。
任凡心里也不高兴。他是不得已才来任家孝家的,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宁愿一辈子不进任家孝家门半步。他以为任勇这正直秉性的人会嫉恶如仇,始终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但事实并非如他所愿。这一刻,加上昨天晚上王桂花抱回家的饼干,让任凡觉得这个世界彻底变了,变的没有黑白,颠倒不分了。
任凡像一只掉入面糊盆的莲菜,全身也是黏黏的面,抖也抖不掉,要洗却越洗越粘,粘的更紧。与其徒劳的打扫干净自身,还不如随遇而安,随波逐流。因为当世界这个大染缸将人们都染成某种颜色的时候,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菜就该淘汰,该被人排挤和唾弃了。
任凡厚着脸面,继续问任家孝道:“二爸,我听我勇叔说你在西安给我找了份活。”
任家孝正看着任凡发呆,回过神来,说:“是啊,只是太累了,二爸想你去干个轻松的活,所以一直没有决定下来,也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不怕累,我想早早出去打工,早早到西安。”
“主要考虑到你这上学的孩子,工地上的苦恐怕吃不了。”
“可以的,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真的二爸。”任凡态度坚决的说。
炕上的人都不再打麻将,无声的看着站在地下的任凡。
“这样吧,你先回家睡觉,两天内给你答复。”任家孝说。
“嗯。”任凡心里一丝高兴伴着一丝失落。
如果说坏人是一坏到底的,那该多好。我们可以恨死他,可以按着我们一直的认识和想法去做事情,但事实却总不如此完美。坏人总是在我们恨他的时候,表现出来一丝丝好,一丝丝善良。让我们在恨与不恨的夹缝中遭受内心的煎熬。
任凡打心里对任家孝的成见很大,但如今见任家孝对自己的态度,又觉得毕竟是他二爸,到底比旁人亲,自己不应该记恨他对奶奶的不孝。一会儿想到任家孝的好,一会儿想到任家孝的坏,任凡一个人躺倒床上,抱着奶奶的遗像哭了又哭,屡哭不爽。
任家孝虽然有诸多不对,但这次对任凡的事情却真是上了心。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任家孝进了很少踏进的家门。任凡在扫院子。院子里落了几片枯黄的树叶,树叶上沾着露珠,露珠晶莹剔透。
任家孝满脸笑容,挺着肚子,说:“凡凡,工地上的事给你找好了,是个轻松活。”
任凡放下扫帚,请任家孝屋子坐,任家孝不知道是愧疚还是畏惧,不肯进去。
任凡问:“那没有说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
“嗯——”任凡犹豫了。这种心态像快要结婚的新娘,心里想着婚礼早一天到来,又担心又忐忑不安的希望能往后拖一拖。这种心态是各种因素夹杂在一起产生的复杂心理所致,尤其对待即将发生的自己不曾涉足的陌生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