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人高马大,脚下呼呼生风,雨东拜师心切,恨不能一步就到。因此,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到东门的关帝庙门口了。这关帝庙原本是旅居在这个江南水乡的北方商贾们集资修建的,虽说并不很大,且年月久了,也有些破旧了,但平曰里仍有些简单的饭食、住宿,提供给到这里来遇上困难的北方老乡们。
雨东跟铁匠一进关帝庙后院子,正好遇上一个操一口浓重北方口音的老头,看样子是这庙里打杂的。铁匠问:郑师傅怎么样了?
他一直在等着你呢,就担心你不会来了!
铁匠说:怎么会呢,我是打铁的,做事也是说一不二的,怎么会拿了钱就不来了!说着,径直进到西侧的一间小厢房里去,没等人进门,先就大着嗓门喊起来了,郑师傅,我不光给你送钱来,还给你带了个人来了!
里面昏暗且有一些潮味,好一会,才看清,屋里仅有一张旧竹榻,稍一动弹就吼嘎作响,竹榻上躺着的正是那个满头白发的郑师傅。
那郑师傅看上去病得很重,脸色枯如槁木,喘着气,手抖抖地将铁匠给他的三十两银子掂了又掂,然后拈了一块碎银交给跟着进来的那位打杂老头,大概算是给他的酬劳,然后将银子细细包好,揣进裤带里,闭上眼歇了一会,这才顾得上抬眼来问及雨东。
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雨东走到竹榻前,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叫雨东,住在南禅寺门前五里香街上。
那么,你也会捏泥人了?郑师傅显然也听说过五里香街上家家户户都会捏泥人的了。
是的。我想来拜郑师傅为师。雨东正要叩头下拜,郑师傅却一伸手拦住了他,慢,你干吗要拜我为师,我可不会捏泥人呀!,
师傅,我喜欢捏泥人,我做梦也想能将泥人捏得更好。我想塑像与捏泥人的道理是一样的,师傅您是塑佛像的高手,我拜您为师准没错,您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吧!
那铁匠在一旁也帮着说话:我看这孩子挺不错的,又是一片诚心诚意的,你就答应他吧!这样,你身边还可以有个人照应,有什么不好呢?
郑师傅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终于点点头说:好吧,我就答应了。
就这样,雨东每天一早就赶到关帝庙,帮郑师傅端茶倒水,煎药喂饭,总是到天很黑,郑师傅安睡之后,他才回自己家去。有时干脆就在郑师傅竹榻旁的椅子上打个盹。
雨明知道弟弟在城里拜了个师傅,她更知道弟弟是个心底明白的孩子,他要做的事总是有他的道理的,就特地做了些好吃的,每天都让雨东带去送给郑师傅。
而郑师傅那病总是不见好,整天只是昏昏而睡,竟然始终不提传授本领的事,几十天过去,只字没提塑像捏泥人之事。直到这一天早上,他精神似乎好些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雨东,你说要想将泥人捏得更好,最要紧的是什么?
雨东一愣,不假思索地说:师傅,最要辱的当然是要像。
郑师傅闭着眼摇摇头不对,不对。
雨东感到不解了:是什么呢?
是一个字,活!郑师傅说,你想想,我们塑的观音菩萨,你捏的济公活佛,谁真的见过,凭什么说这菩萨,这活佛,是像还是不像呢?
雨东一想,这话对呀。谁也没见过真的观音菩萨,真的济公活佛呀!
所以,平时人们所说的这菩萨塑得好,塑得像,其实是说这菩萨塑得活了,所谓活像就是像活的人了。而真正的活人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真正的活人,当然会动。
可是,任凭你再大的本事,你也不可能让你塑的泥人动起来呀,再说,就是会动了,也不见得就一定像活的人。
么,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郑师傅说:记住,最要紧的是,你塑出来的菩萨,捏出来的人,要有它自己的脾气,要有它自己的性情。人能为万灵之长,就因为有脾气性情。
雨东一听,如醍醐灌顶,顿时心中耕亮了许多,不由一拍手叫了起来:对呀,对极了,那观音菩萨该是慈盾善目,那济公活佛就该是嬉皮笑脸,这就是他门的脾性你若塑对了路子,大伙就会说像了,像了!
唔,知师傅点点头,你的悟性很不镨。这脾气,这性情就是于形之外的神,就是常说的传神的神,譬如说,这南禅寺里的铜铸观音菩萨吧,要说它的身材五官并没什么差错,可就是那性情不对,观音菩萨怎么也不该是冷冰冰地板着脸孔的,所以,这就叫形似而神非了。
我懂了,雨东说,后来,你让铁匠师傅两子敲出一对酒窝,观音菩萨笑了,就与观音菩萨的性淸对上了,也就像是观音菩萨了,这就是变成了形似神亦似了。
郑师傅说:而塑像的人练到了一定的功夫,还能做到形非而神似。
形非而神似?雨东感到不可思议。
找团泥来,我捏给你看。
雨东随身总带着一团惠泉山的黑泥,应声就掏了出来,郑师傅将那团泥稍稍搓了几下,捏了几下,一个人脑袋就出现了,只是马马虎虎装上去的鼻子老大老大,占了半个脸,用指甲任意掐两下,就算是眯着的小眼睛,咧开的嘴巴,几乎拉到耳朵边。整个脑袋粗砺得像一团不圆不扁的煤渣,可是,那股憨厚,那种粗放,喜欢咧着嘴巴的那副神气,让雨东一看就觉得很是眼熟。
你认出这是谁?郑师傅问。
我认出来了,雨东叫道,是那位铁匠大叔。
对了,你瞧,按理说,这个脑袋不是脑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嘴巴更不像话,大得没遮拦,谁能长成这模样?可是你一眼就认出了,我捏的是那铁匠。这就叫形非而神似了。
师傅,我懂了,就如那戏台上唱张飞的脸上画得那么五颜六色的压根儿不像人脸,完全变了相可是,看戏的一看就知道,这是张飞,这也就是抓住了张飞这个人的神的缘故!不错,不错……大概是话说多了,郑师傅一阵猛然的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雨东急忙扶他躺下:师傅,快歇歇吧,明天待你有了力气,再讲给我听!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雨东倚在旁边的椅子上刚睡着不久,就被一阵虚弱而急促的喊声惊醒了。
雨东,雨东……雨东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赶到竹榻跟前,师傅,你怎么了?
昏暗的油灯下,郑师傅脸色灰白,气息如游丝我恐怕是不行了!不,师傅,你会好的!雨东一边帮他揉着胸口,一边安慰道。
待到郑师傅缓过一口气来,他神色凄然地长叹了一声:可叹我塑了一辈子佛像,却穷困潦桐,到头来还客死他乡,唉,你年纪还小,何必偏要学这一门子苦手艺呢,难道就不怕将来落得个跟我一样的结局吗?
师傅,我不怕!雨东说,我喜欢捏泥人,我要让我们五里香街上这一门手艺真正为世人所重视,让五里香街的泥人成为传神的珍品,我一定要学好它!听了这话,郑师傅赞许地点点头,说道:雨东,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可惜我不能再教你了,此刻,我身边最亲的人,也只有你了,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雨东急忙说,师傅,你尽管吩咐就是了,我一定尽力做好!郑师傅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紧握在手心里,似乎是还有什么不放心似的踌躇片刻之后,最后终于摊开了手,那是一颗鸡蛋大小的圆圆石头,透明中略带一点黄,与众不同的是,在石头的中间,是一团能明显看到的微微漾动着的晶莹液体,就像是一个生鸡蛋,里面包裹着一个蛋黄一样,不过,它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透明的水晶石。
这是一枚水晶胆,是我用这些年塑佛像攒下的钱在南海买到的,你帮我送到济州城的千佛山下郑家庄,找到我女儿,将这颗水晶胆……
放心,我一定会送到的。雨东掷地有声地应道,但随即他又想到一个问题:可是,我并不认识她呀,怎样才能不将这水晶胆误送给别人呢?
记住,她的名字叫桂花,还有,突然,一口痰涌了上来,她,她……,她怎么样?雨东急切地问。
郑师傅已说不出话来了,十分费劲地抬起手来,似乎想做一个什么动作来告诉雨东一件事,但是,猛然抽搐,那只手就无力地垂下了,只见那垂下的手上执拗地伸着两个指头,这两个指头指的是什么呢?这就只有天晓得了。
因为郑师専他已经闭上了眼,再也没有一丝气息。
几天之后,惠泉山下的一片僻静的树林里,添了一座新坟,这就是郑师傅的长眠之地了,雨东跪在坟前轻轻祝祷道:愿师傅在天之灵,保佑我此去济州,能顺利找到师妹桂花。说完站起身来从站在一旁的姐姐雨明手中拿过一个蓝布包袱及一柄雨伞,说一声,姐姐,我去了,你在家,可要多保重。雨明望着第一次离开自己离开家的弟弟,尽管心中百般不舍,但脸上却不露半分,因为她懂,男子汉窝在家里是不会有出息的,弟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便很是坦然地说:你放心去吧,我没有事,你自己一路上多加小心!记住,郑师傅交给你的那块水晶胆,是件珍宝,不要轻易拿出来。
从江南到山东,几千里路程,雨东足足走了二十多天。开始时,还有姐姐扎的一袋子粽子,饿了就吃一个,后来,粽子吃完了,就买一只烧饼啃啃,越往北来,气候饭食都与江南不同,好在雨东从小吃苦惯了的,也不在乎。只是这一路上的辛苦跋涉,已让他变得又黑又瘦,但是,他却在这一路上,饱览了许多名山大川,见识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心里不由暗暗感谢郑师傅,若不是他交给这差使,怎么能领略到如此大的天地世界呢!
这一日,总算到了济州城,雨东打听到千佛山在济州城北二十里的地方,尽管已经疲乏不堪,但他顾不得歇一歇,一鼓作气,就又赶到千佛山下,这山其实还没有家乡的惠泉山那么高,只是千百年来虔诚的佛门弟子,在山上山下的石壁上,雕刻了数不清的大小佛像,层层昼叠,蔚为大观,因此,叫做千佛山。也算得上是这济州地面上的一大胜景。
忽然间,从山巅处,涌上一堆乌云,随着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豆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脑地瓢泼而下,尽管雨东手中有油纸雨伞,但哪里挡得了这么大的风雨,恰好,前面山路中散落着些屋舍,俨然是一个村庄,雨东撒腿就往那儿奔去,好容易到了村口的一户人家,但身上早已经淋得落汤鸡似的了。
那人家的门关着,雨东收了雨伞,就站在屋檐下,摸摸蓝布包袱那硬硬的一个疙瘩团还在,于是,也就放心了。
正在此刻,他身后的门咬呀一声开了,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说:是谁呀,外面这么大的雨,请进来吧!
雨东回头一看,不由一怔,原来是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穿一身洗得变白了的蓝布衣杉,端正而秀气,只是那双眼睛很是异样,本应该是又大又亮的杏眼,却没有光泽,似乎被一层雾遮着,茫然地睁着,既不眨也不转动。
看来,这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
雨东不由有些迟疑,但那盲女孩却并不在意,十分盛情地说道:进来吧,没事的。雨东这才举步进了门,一看,家中陈设虽然很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再看那女孩,虽说眼睛不好,行动却很利索,也许是已经习惯了这环境,也许是她的耳朵特别好吧,听到雨东身上正滴着水,她拿来了一块干毛巾:给,擦擦脸吧!谢谢!
听你的口音,像是从江南来的,要到哪里去?
雨东据实回答:是的,我是江南来的,我姓朱,叫雨东,我到郑家庄去,你知道这地方吗?
郑家庄?那女孩粲然一笑,我当然知道从这儿往北,还有四五里远,你到郑家庄找谁呀?
找一个名叫桂花的女孩。
那女孩不禁一怔,说:叫桂花的女孩?这就麻烦了,咱们这里的女孩起名,就喜欢叫个花什么的,春天生的叫杏花,夏天生的叫莲花,冬天生的叫梅花,秋天生的,十有八九叫桂花,一个村里,叫桂花的,少说也有五六个七八个。就说我吧,也叫桂花。别看她眼睛不好,却毫无悲戚之情,话语间一片爽朗热情。
你叫桂花?雨东不由得心头一动。
是啊,八月十八生的。桂花款款移步,又给雨来端来了一?碗热茶。
我找的那个桂花姓郑,她爹是一个雕塑佛像师傅。
桂花扑味一声笑了:郑家庄的人,当然都姓郑,郑家庄在千佛山脚下,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靠雕塑佛像为生,你找的到底是哪一个?
这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惠泉山下的五里香街,家家户户都是捏泥人为业,而这千佛山下的郑家庄,家家户户都是雕佛像为生。
这一?来,倒给雨东出了难题了,郑师傅当初只来得及说出千佛山下郑家庄,他女儿名叫桂花,至于他最后伸出的两个指头,至今,雨东也没琢磨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水晶胆不仅是郑师傅多年的血汗换来的,而且还是郑师傅临终的最后心愿和他对雨东的一片信赖,雨东无论如何也要将它送到真正是郑师傅的女儿的手中,决不能错送给不相干的人。
所以,他牢牢记住姐姐的叮嘱,慎之又惧,不到关键时刻,不将水晶胆拿出考。
这位桂花的父亲,是被人请到南方去塑佛像的,他是我的师専。
桂花笑着说:那郑家庄常年在外面塑佛像的人,其中当然有不少是在南方谋生,你能告诉我你的师傅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吗?
我师傅的名字,雨东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叫郑海山。
郑海山!那女孩一听此话,脸色刷地变得灰白,伸出手来,一把拖住雨东的衣服,急切地问,他在哪儿,快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他已经不在了,他生病死了。雨东感到十分惊讶,你怎么了,你认识他?
不,不会的!
真的,是我跟我姐姐一起葬了他的,就葬在惠泉山脚下。
那女孩悲咽得差点儿憋过气去,半天才哭出声来:他是我爹,爹啊……这一哭,哭得昏天黑地,撕心裂肺,几乎瘫倒在地。
雨东在一旁,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几乎就想将那颗水晶胆拿出来了,但是,他想了一想还是强止悲痛,镇定下来,别忙,得问清楚认准了再说。便问道:你既然是郑师傅的女儿,怎么不住在郑家庄,而住在这儿呢?
我本来是住在郑家庄的,只是因为我眼睛不好,一个人住着不方便,我爹的师弟,也就是陈叔,就把我接到这儿来了,好有个照应。桂花呜呜咽咽地解释道。
郑师傅临终时,除了告诉我到千佛山郑家庄找他叫桂花的女儿,还向我伸出了两个指来,我至今还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雨东试探着问道。
桂花擦去了满颊的泪水,想了一想,答道:大概是他想告诉你,我的两只眼睛看不见吧。
雨东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但还不肯罢休,又问道:如果你爹要送一样礼物给你,你最希望是什么东西?
水晶胆!桂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为什么你要水晶胆呢?雨东一听,浑身一震,赶紧问道。
因为只有它,也就是水晶胆里包着的那团水,能够治好我的眼病,能够让我的眼睛重新亮起来,这是济州城里一位老大夫给的秘方,我爹说,他哪怕走遍天南海北,也一定帮我找到水晶胆,可他,他现在……她又悲痛地哭了起来。
至此雨东心中的疑团已经一扫而光,他已经认定,眼前的这位盲女孩,就是他要找的桂花,就是郑师傅的亲生女儿了。
于是,他说:郑师傅他没有骗你,他真的为你买到了一颗水晶胆,在他临终前,交给了我,让我一定要送到你手里。真的?桂花在这大悲之中乍然听到这话,一时竟不敢相信。
是真的。雨东解开蓝布包袱,从卷着的衣服里取出一包用油布包的东西,那水晶胆就包在这里面,然而,就在他用手拿着这油布包时,蓦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因为那块油布不应该这么散乱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