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报个迎头?”有人盘蔓子道。
大黑鱼哪里懂得什么盘蔓子、迎头,三十块大洋要紧,别让胡子抢去。他迅速装好枪药,隐藏红柳棵子里,伺机和胡子交手。
“一定是个‘马后喘’。”有人向大柜飞毛腿说,“教训教训他,今后看他还敢不敢捡爷爷的洋落捞儿。”
飞毛腿拨马朝柳条棵子走来,大黑鱼听出那人的语声,没去想单枪匹马的与凶恶胡子马队交手将是怎样结果。
大黑鱼耐心等待猎物走近,一只大雁走向他隐蔽的谷垛,激动得发抖,几次想开枪,都被理智所抑制,靠近些,再靠近些。他扣动扳机,一片火光喷出。
“啊呦!”飞毛腿惊叫一声掉下马,伤势不重,落个满脸花,他高叫着,“抓住他,我活剥了他的皮!”
大黑鱼被活擒,捆住双手掫上马背,像一截木头似的横在马背上。然后,他被带进一个阴森的大院,捆绑在院心的拴马桩上。
胡子们划拳行令和酒肉的香味儿,从正房飘出。
酒席间,有人唱起《马贼歌》:
老北风、项青山,
还有红局和南边;
东兴好把盐滩,
久战驾掌寺就是蔡宝山;
还有得好和靠天,
野龙大龙有一千;
老实人,南长山,
多加双闸北霸天,
东兴东新东边东霸天
打得好,跑得欢,
趟过浑河黑了天;
张金声跑的欢,
大炮不响怨老天……20
大黑鱼饿了,一天没吃东西。
夜渐深,吃饱喝足的胡子睡去,两个放哨的胡子从他身边走过,再也见不到任何人。吃夜草的马不时打几声嘟(响鼻),院内静得可怕,手捆绑得牢梆,难以逃脱。胡子凶残,得罪他们性命难保。也许天亮后,自己会被杀掉。他使劲向下踩,硬邦邦地硌脚,说明大洋还在鞋窠里,死前能见一眼淑珍多好,把钱给她。
吃罢早饭的飞毛腿,拎枪到院子里,命令将一只锡酒壶放在大黑鱼头顶上,众胡子观看大柜练枪法,考验入绺子的试胆经常这样做。
大黑鱼面对乌黑的枪口,闭上眼睛。
砰!枪响,锡酒壶被击碎,湿湿的酒液流淌下来,大黑鱼丝毫没伤着,众胡子齐声喝彩。
三只锡酒壶陆续被击碎,吓得直冒冷汗的大黑鱼满面酒液,火辣辣地烧脸,裤裆里湿漉漉的。
“点天灯!”飞毛腿累了,不再练枪了,宣布用最残忍的刑罚处置那个斗胆给他一沙枪的人。
大黑鱼衣服被撕扯下来,半桶煤油从头到脚浇下去。
飞毛腿掏出火柴,将一块浸过油的破布用棍挑着,点燃后走向满身是油的大黑鱼,他说:“看你来世还敢不敢打爷爷啦。”
大黑鱼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等待灾难的来临。
突然一声枪响,大黑鱼睁开眼睛,见飞毛腿身子摇晃着几下栽倒下去,浸油的布燃着了他的衣服,人肉的焦糊味飘满了院落。
众胡子惊愕,大黑鱼也觉莫名其妙。
事出有因,二柜草上飞与飞毛腿面和心不和,他早想独吞这个绺子,只是没机会下手。昨天,他们打响窑抢了不少金银,分饷时飞毛腿私留大部分,仅分给四梁八柱很少的一点儿。金钱面前无兄弟,他们对大柜不满意私下骂娘,众胡子的心情草上飞看出来了,当飞毛腿举火点大黑鱼的天灯时,开枪击毙了他。
大黑鱼挂柱入了伙,割破了手指,起誓,喝血酒……
几年里,大黑鱼多次救了草上飞的命,升为二柜。这些真像一场梦,一场稀奇古怪的梦。现在绺子自消自灭了,孤零零地剩下自己,到哪里去?到小孤山,取出藏在那里的钱和枪支,再拉起个绺子,自己当大柜?
远处,隐约点点灯光。
银鬃马把他驮到了一个边陲小镇,这是西满土地上最北边的古镇--乌兰镇。
高挑的纱灯照着小客店的板门。他挥拳砸门如擂鼓,喊道:“掌柜开门,住店!”
吱呀,门裂开道窄缝儿,掌柜的探出头,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夜半来投宿的人,装束不俗,牵着那匹高头大马,鞍子漂亮,搭在肩头的褡裢鼓鼓的,看上去很沉。
“承蒙惠临,失迎为歉。”精明的掌柜客气地开门说。
大黑鱼听不惯这样文绉绉的客套话,将马的缰绳甩给掌柜的,说:“伺候好它。”
引大黑鱼进一个客房,掌柜的吩咐跑堂的给火炕加柴,并添壶茶水,掏出明星牌香烟,殷勤地劝烟:“熏(抽)一支。”
“不会。”
大黑鱼说累了,便躺下。掌柜的感到没趣,悄悄退出去,关上客房门。
屋内灶膛里燃烧的劈柴噼啪作响,火苗红色的影子在墙角某处时隐时现,飘忽不定。他睡不着,闭上眼睛,一杯杯血酒,一滴滴地流出死者的嘴角。
“喔喔!”
小镇里雄鸡报晓,客房涂着豆油的土窗纸,渐渐变白,变红。大黑鱼才朦胧睡去,做了个梦,梦见了淑珍。
三
哭声惊醒了大黑鱼,一场美梦给惊走,怀里抱的是只枕头,不是他的淑珍。
在走廊的尽头一个小女孩在哭,看上去十五六岁年纪,破旧的大绒夹袄,家织大布(粗布)裤子,膝盖处打块补丁。她梳根粗黑的辫子,双眼秀美,高翘鼻子,很像淑珍,太像了。如果她是成年人,他一定向她走过去。
许多小客栈有伙食,只要你有钱,店里可根据客人要求单做。
“饭好啦。”掌柜的亲自来叫大黑鱼。
大豆腐炖粉条,熘腰花。掌柜的亲自给斟上酒,说:“做的不知合不合先生的口味儿。”
“行。”大黑鱼吃口菜,还算满意。
“先生光临小店……”
“走廊里小姑娘咋地啦,哭得呜呜滔滔的?”大黑鱼打断他的话,问。
“唔,卖给了人家。”掌柜的熟悉小姑娘的身世,说,“她娘为了三十块大洋。”
“三十块?”大黑鱼心被蜇了一下,怎么又是三十块大洋?
“说来也可怜。”掌柜的说,“实不相瞒,本人表兄在镇上经营毛皮,买卖兴隆。原配内人不生长(育),想续弦。”
走廊里的小姑娘哭声大起来,掌柜的关上窗户,说:“那小闺女的娘够可怜的,丈夫下落不明,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和年老多病的公公,实不容易。”
“你表兄要娶这个小闺女?”
“不,是她的娘。”掌柜的说,“本镇豪门闺秀,风流女子都愿与表兄结缘,他一一谢绝。表兄要娶她,她坚决不嫁,落得今天三十块大洋卖亲闺女的地步。唉,多小的人儿啊,明天跑茬子的带走她,听说打算卖到那堂子里去。”
卖花果窑子?当妓女?大黑鱼几分惊讶。三十块大洋,把小姑娘推进火坑,可惜可悲。当年,淑珍也因三十块大洋去抵债……现在自己褡裢里有上百块大洋,小孤山的秘密山洞里还有不少钱,该伸出手救救面前这位小姑娘。
“掌柜的,上茶!”有人喊。
“他们吃驴肉回来了。”掌柜的起身说,“您先喝着,我去打对。”大黑鱼随着走出来,掌柜的提醒道:“那三个人,都有武把操(拳脚)。”
大黑鱼快步朝那三个醉醺醺的人走去,很豪横地道:“人我领走。”
“你?”刀刮脸酒醒几分,面前这粗野的汉子腰间有东西,像似枪。意识到来者不善,缓和些口气说,“你诚心要,一百五十块大洋。”
“三十块,半块也不多给。”大黑鱼掏出大洋,摔在刀刮脸面前,说,“领走啦!”
“这样做不仗义吧!”刀刮脸翻了脸,使眼个色,那两位向腰间去抽刀,而后逼过来,刀刮脸说,“天底下路很宽,非从兄弟身上踩过去?难道我身上有道?”
“没道儿,虱子怎么走啊?”大黑鱼说,这也是一种幽默了。
“你找死啊!”两个持刀人朝他扑来,大黑鱼迅速掏出手枪,击中握刀人的手。
三人被震慑住。
“哎哎,何必伤和气。”掌柜怕出人命,从中调解说,“天南地北的碰一起不容易,有事儿商量来嘛。”
大黑鱼走向小姑娘,胳膊夹着她迈出门外,掫上银鬃马,一溜烟驰出小镇。
小姑娘怕这个陌生人,不知他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又不敢问,他有枪啊。想到再也见不到娘了,啜泣起来。
“你家住哪儿?”
“小孤山。”小姑娘指着镇西方的那座光秃秃的小山。那一带,大黑鱼熟悉,小孤山北坡有他们藏财物的石洞。
小孤山近了,山脚下稀稀落落可见几户人家,草房顶上的烟囱升起白烟。
“带我走,我不回家。”进屯时,小姑娘忽然说。
不回家?大黑鱼觉得怪,但由不得她,救人救到底。
“娘卖我的钱,给爷爷和小弟买药了。我娘没钱给你呀,买我吧。”小姑娘央求起他来。
一棵弯弯的榆树旁,两间破旧的草房,年久失修,房顶长着去岁的枯草和今年的新草,几只麻雀在蒿草尖戏闹,跳跃,叽叽喳喳。
“娘!”小姑娘跑进院,喊着。
破门开了,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妇女跑出,抱住小姑娘,惊喜地道:“秋月!”
“娘……”小姑娘说明缘由,中年妇女听罢,牵着小姑娘的手说,“走,给恩人磕头去。”
大黑鱼见娘俩走过来,觉得该走了。转身,一只脚刚伸进马镫,身后有人跪下磕头。
“大恩人啊!你救了我闺女,没啥报答你的,我们娘俩给你磕几个响头吧。”女人感激地说。
声音有些熟悉,大黑鱼转过身来,那女人抬起头时,他怔住了,脱口而出道:“是你!”
四
大黑鱼认出她来。
她并没马上认出他,面前的恩人有些面熟,鼻尖那颗小黑痣,同她珍藏内心深处的黑子哥鼻尖那颗一模一样,难道真是他吗?
“淑珍,”大黑鱼跳下马,声音变得低沉,“你把我全忘了吗?”
她终于认出面前站着的是日日盼,天天想的,为之祈祷和祝福的黑子哥。她扑到他的怀里,像孩子扑到娘的怀里一样哭着,多少委屈与辛酸,多少思念都和泪水一道泄出了。
半生为匪的大黑鱼很少落泪,打响窑被子弹掐掉中指他没掉一滴泪,为赎金三十块大洋,奔波在深深雪海里去追踪野狼时,被咬伤都不后悔,攒足钱却没见到她,淑珍今天忽然扑到怀里,百感交集,不由得泫然泪下。
秋月呆呆看着两个大人,孩子双眸闪着亮亮莹莹的泪,心里小声默唤:舅舅!娘总是为舅舅掉泪。
小厦屋21里的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声音十分苍老。
相拥的两人都听到了,从极度的悲喜交加中恢复了平静,不约而同地放开手,后退一步,站到了一般男人与女人的距离,相互对视,默默无言,心里寻思对方。
她不该这样苍老,抬头纹那么多,深得像田埂,眼睛套着黑圈。娘说过,操心过度的眼睛就出黑圈,带大襟布衫几处露肉,一只乳头从破洞向外张望。
他并不显老,比小时候胖,气色很好。衣服这样好,还骑高头大马,做官了吗?褡裢很鼓溜,会有很多钱。老天有眼,让我们今生见上一面。
小屋里的剧烈咳嗽,是她的公公吧?他想。
不能老是站在外面,公公还不知道黑子哥来了呢。她说:“进屋吧。”
“不。”大黑鱼脚再次伸进马镫。
“到了家,连屋都不进。想你盼你多少年,见面连顿饭都没吃,叫我心里不好受。”淑珍说不下去,嘴唇颤抖不停。
大黑鱼心里也不好受,扔下一些大洋,走啦。
淑珍呆呆地望着他鞭马远去。
大黑鱼坐在小孤山的青石板上,低矮、稀疏落尽叶子的野杏树,没有阻挡住视线,山脚下的小村清晰可见。目光停留在一棵弯脖榆树旁的院落,他盼望她的身影出现。可是这种奢望没有成为现实。
淑珍不知道大黑鱼骑马到哪里去了,更难想像他在小孤山居高临下望着自家的院落。
青石板吸着一整天的太阳光,暖暖的像铺火炕,酸痛的背贴上去,感到十分舒服。枯叶顽皮地落在他的身上,跳跃着移向他的脸,刮擦着鼻子,硬硬的像牙齿,淑珍这样啃过他的鼻子。就是那个夜晚,大黑鱼暴风骤雨一样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激荡青春的爱恋。而后,像个疲惫不堪的赶海人,躺在沙滩上,任凭海风和阳光的抚爱。
“我咬你一口。”她搂着他的头低声说,硬硬的牙齿,也像方才那片树叶,他下意识地摸摸鼻子。啪!又是一片树叶从眼前飘过,像什么,他见过,想想那痒痒的地方笑了,脸忽然发热。他开始想再去见她,该问问这些年她怎样逃出耿家,丈夫到哪儿去了,小店掌柜说她丈夫失踪又是咋回事?
大黑鱼朝山北坡走去,找到一片山毛榉树,远处田野中两个沙坨的接合处,有棵孤树,正对着它便是秘密洞口。他找到了,掀开石板,一股腐臭的味儿扑来,令人作呕。他掩着鼻子爬进去,越过一具风干的髅骷,朝洞的深处移动,摸到一只箱子拖拽到洞口,锈锁已被什么钝器敲碎了。他急忙打开,里边的几支枪和部分钱物都不见了。
“谁动了箱子?”他爬出洞口,重新盖好石板。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三人,草上飞、石匠和自己,石匠挖完洞就给弄死了,肯定是草上飞抢先一步取走了东西。
“大哥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钱财他一人独吞就独吞吧。”大黑鱼宽容地想。
夕阳渐渐沉落,银鬃马咴咴地叫,蹄儿蹴地,仿佛提醒主人,天黑了,该找个落脚的地方。
大黑鱼决定下山,秋月站在岔道口朝小镇的方向眺望,怀里抱着块石头,跑过来:“舅舅!”
“秋月?”
“舅,娘让我在这里看着你。”秋月说,“娘说见你就领回家。舅,上俺家吧!”
大黑鱼望眼拽住马镫的秋月,沉思片刻,说:“不去你家了,我到小镇上去。”
“娘让我给你。”秋月递上捧在手里的一块石头,说,“爹活着时候凿刻的,上面有你的头像,过年时,娘总看着它哭,还烧香供馒头……”
一块青石浮雕--男人头像,头像上方有行飞翔的大雁。他怎也看不出像自己,如果说某点像的话,就是鼻梁上那块夸张的黑痣。大黑鱼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凭她对一个深爱的人描述,通过石匠的雕刻,怎么也不会很像的,但是它凝聚着两颗心啊。
“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秋月扑通跪下,泪水流过那张稚气的脸,说,“娘说你永远不会来俺家啦,舅舅,是真的吗?”
大黑鱼策马离开,背后秋月哭得很伤心。
晚霞中的莽苍原野没有人迹,没有声响,他感到沉闷。突然,蚂蚁鸟孤独的叫声传来,哞--哞--哞!它是可怜的鸟,孤独一身。春天里热恋的情侣失去了,所爱的子女也飞走了,只剩下它自己孤零零地在荒原上飘荡。
大黑鱼还是回来了,走进破旧小院。倘若没有四口活着的人,谁能相信这也是住户人家?窗无框无扇,秫秸串起的帘子遮挡着;堵门的是棵多枝多杈的榆树头;炕没有席子、没有炕沿。一个六旬老者,身盖麻袋片,背部垫起老高,气喘病致使他躺不平,老人身边一个生病的男孩呻吟着。
“她舅,”老人挣扎着坐高一些,因为耳朵背说话声音很高,免不了有些气喘,说,“我们全家都盼你能回来……秋月她娘,拾掇点饭啊。”
淑珍何曾不想去做饭,一粒米也没有,玉米面掺菜叶,咋招待他?
大黑鱼看出淑珍为难,从褡裢里取出路上准备吃的二斤煎饼,家里因食物而欢乐。
已是掌灯时分却没点灯,没钱买煤油,秋月点着干麻秆,不时用嘴吹吹,发出微弱的光亮,总比长时间呆在黑暗中强,让人感到舒服些。
淑珍问大黑鱼的这些年都在哪里?干什么?娶没娶亲?
老人从炕旮旯摸出些菜叶,捻进烟锅里,就着麻秆火点着烟,咝咝地吸一口,咳嗽几声,小屋里弥漫着苦涩的干菜叶味儿。她说着自己的遭遇,更苦更涩,麻秆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