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那一年,进入深冬之后,金的妻子突然来找我。我第一次见到金的妻子,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心跳得很厉害,当时我站在门里,她站在门外,她穿着一件乳白的驼绒大衣,衣领高高地护住脖子,一张脸很明显地露在外面。这张脸不是我原来想象和心造的那张脸,这是我永远也无法刻画和想象出的一张脸。她又似乎在很久之前潜伏在我的记忆的某一个地方,与我隐隐约约地朝夕相伴又与我毫无关联而互不干扰地存在……
金的妻子用了片刻的时间审视我,然后用很轻的声音说:“我是金的妻子,叫月明。”
我的心跳在金的妻子话音落下之后,渐渐缓慢下来。
我把金的妻子让进屋,她站在屋子中间,四下顾望,然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她说:“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我一直想来找你,可就是没时间。”
我给她倒一杯水,让她坐下来,她很矜持地坐下,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我。她是一个长相很美的女人,不管她的肤色,还是气质,都可以用完美去形容的。
金的妻子问:“你过得好吗?”
我点点头。
金的妻子问:“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摇了摇头。
金的妻子就笑了。她的笑让我惊心动魄。
她使我的灵魂瞬间爆发了一个亮光,有一段往事被瞬间照亮,仿佛儿时呆过的水乡小镇的一切情景,一下子推到了我的面前,令我猝不及防……这仅仅是她的一个独特的笑啊!
我的思绪一下坠入云雾之中,有一张脸在我的记忆中沉浮,我的思绪被遥远的情景左右着,金的妻子的声音显得虚幻而不真实,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想让被抛出去的思绪折回来。
金的妻子说:“金曾经很爱你,后来他娶了我,这大概是天意,至今我还没有离婚的念头,所以我就来找你……”
我朝金的妻子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说:“我也没有结婚的念头,这大概也是天意吧。”
金的妻子说:“我也知道,有些东西,你和我都是无可奈何的,好像与生俱来,却又觅无踪影的东西,我们被困在其中……你说是吗?”
我有些心不在焉,对她的话听得似是而非,我唯唯诺诺地应着。
金的妻子沉默片刻之后站起来,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因为金曾经对我说过你们二十年前的事。”
金的妻子欲言又止。我的脸上却凉木本的,我心里突发怒吼--“金,你这个混蛋,把我们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你妻子,你出卖我!”
我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竭力平静地望着金的妻子,金的妻子竟然冲我笑了笑,说:“你很愤怒,金出卖了你?”
我无所谓地摇摇头,说:“事隔二十年之久,我已经没那么好的记忆了。”
金的妻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那么我就告辞了。”
她的到来和她的告辞,似乎像一段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的长句,摆在我面前,使我莫名其妙。
金的妻子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用刚来时的目光审视我,说:“在我和金结婚的那夜里,金叫唤的却是你的名字……”
我很震动。
金的妻子眼中有一种很尖锐的东西在闪动,我甚至能感到这种尖锐的力量。
金的妻子说:“从结婚那天起,我的心里就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我恨金叫的那个女人。”
金的妻子走了。
本来我的生活是很平静的,从金的妻子来过之后,我再也无法平静了。
就在我送走金的妻子,转身之际,我脑子中突然切入一张女人的脸,她经历过千山万水和时光的重重阻隔,来到我的面前。这张女人的脸在我回忆的瞬间定格,这势必将我的文字峰回路转到我儿童时代的一段时光中去。因为这一张脸和遥远时代的那一段经历与金没有联系,与这座城市和与我曾经呆过的沙漠没有关系,只是这张股的出现与我记忆中的另一张脸有了重复和交替,引起我的极大好奇,使得我必须把另一张潜藏在我记忆中的那张女人的脸和有关她和我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讲叙出来,用我的文字勾画出当时的情景。
那时我大概才六岁,由于父母的不幸遭遇我就随他们去了一个水乡的小镇。
我暂时寄居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小镇上。这个镇子像一座小岛位于水的中央,四面皆是浩浩淼淼的河水,春夏秋冬碧波盈盈,水的远处是影影绰绰的大山,大山连连绵绵环抱着这条名叫箭河的河,箭河的水环绕着小镇流向远方。一条悠长的古石桥是小镇与外界的惟一通道。小镇过去叫水镇,我居住那阵更名为鹧鸪岛。这里生栖着无数的鹧鸪鸟,每到春天细雨霏霏或者秋雨绵绵时,鹧鸪鸟在雨雾中鸣叫,成群成群的叫声如泣如诉,凄美而悠扬,弥漫着整个岛镇。
据历史记载,这个小镇除了出鹧鸪,就出美女和贼。
我与一个贼相遇是在一个月光朗朗、清风爽爽的深夜。贼一般在夜间出动,这与我当时的行动刚好吻合,所以我们就有了相遇的机会,因为那阵我正患一种奇怪的病,绿娘说是夜游症。我与贼相遇相识最后成了朋友,那自然是后话。因为这段往事中的两个人--赋和绿娘都与金的妻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我必须诉诸文宇,将这段往事弄个水落石出。
我从绿娘家的门缝里挤出去,像猫一样弯腰驼背悄然地走在月光下。此时月亮正升中天,远处是一片银光闪闪的世界,每一种不该发亮的东西都在月光下闪亮,惟有绿娘家门前的几棵桂花树和几棵茶树却像黑纸剪贴成,分不清层次也闪不出亮光,笼统地一团,默在那里。因为它们离我的目光大近。
我独自徘徊在月光下,无事可干就欣赏自己的影子。我发现人站在太阳底下和站在月亮底下是大不一样的,月光下的影子那么羞怯躲闪着人的窥视,你怎么转动它怎么跟你别扭,我对自己的影子欣喜若狂并想彻底地将它逮住而总也述不住,心里急得直发痒痒的时候,绿娘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后,突然把我抱住。
那个时候由于特殊的原因我由绿娘看管和监护,她对我深夜离家出游,惊慌失措。她把我像抓小猫似的抓回家,放在昏黄的灯光下,用绿幽幽的眸子审视我。我心里因为还持续着刚才的那种着急痒痒,真想跳起来咬她的眼睛一口,但我不想招惹她,她会让我从此不得安宁的,我躺在床上故作沉睡状。由此,绿娘断定我患了“梦游症”,她以肯定的口气对街坊邻居说,你们想想,夜半深更,她打着赤脚站在月亮底下,看自己的影子,看得那么鬼迷心窍,看完了自己的影子就一边走一边回头咯咯笑,嘴中叽叽咕咕念道--“影子影子,快快随我进屋,月亮要离去,风儿要散去,黑夜要退去,留下影子我和你,没意思。”
我听了绿娘对街坊说的话,大吃一惊,这的确是我说的,是在绿娘逮我之前的某次夜里,我自己对影子说话时顺口编的,没想到绿娘竟然会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由此说来,绿娘已经不止一次地跟踪我啦!我对她大叫起来,问她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她说就两次,一次是我叽叽咕咕念念有词,另一次就是将我逮住。
我这才放心了许多,因为我怕暴露贼的事。
尔后,我仔细一琢磨,发现深夜里睡不着的人不光是我,另外还有贼、绿娘和镇长。我暗自觉得这些事情真真有趣得很。
我与贼相遇的那天夜里,月亮亮得很怪。我站在那里顿然心花怒放,我真真很少见过如此之亮的月亮,天空中几乎没有一丝儿的云,月亮大盆似的独独悬在半空中,我仰首眺望时,心里顿生慌乱,惟恐它轰的一声掉下来,把小镇砸个鸡飞狗跳。
这时贼正蹲在一排荒弃的残墙根下。这个地方离绿娘家稍远一些,得走过一条幽静而长的林荫,越过一座木桥,再走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才能到达这个地方,这里贼呆着很安全。
镇上人常说这个地方闹鬼,说这里常常鬼影憧憧,别处不刮风时这个地方却呼呼刮个不停。后来我与贼相遇之后,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贼闹的。
贼蹲在墙根底下抽烟。烟头一明一灭,像鬼眨巴眼。我远远地就看见他抽烟,就走近他。他见了我先吓了一跳,像猫一样跳蹿起来,要么扑过来掐死我,要么像刮风一样逃掉,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发怔地望着我,是他的模样把我逗笑了。我先咯咯笑,而后就放声大笑,贼就更懵了。你想深更半夜,四处静悄悄的,黑暗中突然蹦出一个人来大笑,是一种什么滋味?贼呆呆地望着我,大概以为自己碰到什么妖怪了。
我说,你是赋难道还怕一个小孩呀?
他听了我的话,又顺墙根猫下身子,蹲在那里继续抽烟。
贼说,你深更半夜一个人来这荒野地方干吗?你怎么知道我是贼?
我说我曾经看见过你偷张二婆娘的手镯和李么嫂的耳坠子,你把它们都放在石桥旁的黄檞树上的鸦雀窝里,是吧?
贼听了我的话,吓坏了,噌地一下站起来,大概想逃跑,但他犹豫片刻又站下,他走近我,伸出烟熏火燎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丝里,五个手指在我头皮上狠狠地旋转,疼得我眼花缭乱。我哇的一声尖叫,他松开手,说,不许告诉别人,要么我把你掐死放进鸦雀窝里去。
我说我正想爬进鸦雀窝里去,看看里边都藏了些什么。绿娘说她无缘无故地丢了一个金戒指,问我拿了没有,我说没有,大概是一只大乌鸦叼走了。绿娘很生气,说总有一天发现了这只金戒指,非像扒乌鸦毛那样把我的皮扒了。我没告诉她是你偷的,那天晚上绿娘刚睡着,你就从窗口里钻进来,把那玩艺儿偷走了,其实门当时是虚掩着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贼听了之后,就蹲在我面前,用眩惑的目光仔细看我,说,你就是那个患夜游症的女孩吧?
我说正是,但这是他们瞎说的,我夜里睡不着四处云游全是被绿娘闹的。
贼不理解,他说绿娘怎么闹你了?
我说,你是贼,你还不知道?
我见贼在发愣转身就走,过了木桥,穿过林荫道,很快闪进虚掩的门里去,我先扒在窗台上看贼是否来追我,等了一阵没见贼追来,我才放心地上床睡觉。
那是我与贼初次的相遇,我们彼此认识了,虽然我看见过他偷别人家的东西然后藏在鸦雀窝里,但面对面地说话还是第一次。我第一次看见他偷东西是在一天深夜,我正蹲在一棵棕树下看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忽听一阵风从树林中穿过,抬头一看,一只大鸟展翅在空中一闪而过,然后轻轻落在邻居张二家的院墙上,他站在墙上我才看清楚是一个人,我猜那一定是贼,因为这个镇上从古至今出贼,人们谈起贼就像谈美女一样津津有味。贼沿墙而下,身影一晃便不见了,一会儿功夫又出现了,又如大鸟一般飞跃上墙,然后双手攀着一棵橡皮树枝,一个弹跳进了另一家李么嫂的院子,又是一晃不见了,一会儿功夫又出来了。从李么嫂的院子出来,贼快步如飞,走到了石桥旁的黄桷树下,只见他猴一样爬到了树的顶端,顶端的丫杈上是一个巨大的乌鸦窝,从下往上看像一口黑而大的锅盖,过去窝里居住过一辈又一辈的乌鸦,后来被贼赶走了,乌鸦窝就成了贼藏东西的地方。黄桷树非常高,除了贼,怕是没人敢爬得上去,至于贼是怎么将藏在窝里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到别处去卖掉,我就一无所知了。
与贼相遇的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感到格外兴奋,我觉得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有趣,想起那些在白天因丢失了东西而鬼哭狼嚎的男人女人,却不知偷他们东西的贼夜里正在与我交谈。我既能看到白天阳光下人们因哭泣而扭曲的脸,也能看到黑夜中贼翻墙越壁时的影姿,我感到十分惬意,虽然在过了若干年,绿娘说我这是好坏不分、善恶不辨、窝藏盗贼什么的,我全不把这些话当成话,在那个时候,我好端端被人闹得睡不成觉,又没什么事情可干,只好站在月亮下欣赏自个儿的影子,与贼相识成朋友,那是再有意思不过的事了。因为这个世界将好坏善恶经常颠倒。顺其自然便是我当时最佳的处境了。
时间过了半月,小镇里一切如旧,白天有人大呼小叫地说夜里被盗了,比如晒在外面夜里忘了收回的一件半新旧的衣服,或者一双胶皮雨鞋,要么就是二十斤上好的黄豆,准备磨豆腐用的。男人女人都说夜里房门上了三道木杠仍然被贼撬开,走大道似的!
贼那边也没有因为我的告发而被人抓获,因为我这人有种不好的毛病,十分不情愿将自己发现的秘密告诉众多的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有一种被众人脱光了衣服放在太阳下暴晒的灾难性感受。另一个原因,我在深夜里看见贼翻墙越壁时,身轻如燕,脚步轻灵如风,身影如闪电一般迅捷,我常常在这种眼花缭乱中发出豪壮之情,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去当贼简直就白活了。往往这种念头的产生,就使我越加想靠近贼,去与贼享受这不为人知的快乐,因为我只能在夜里才能见到喊,因此不管白天人们怎么样叫骂,我看不到贼在众人面前的窘样。我猜想,如果贼在场的话,一定是满脸通红直到发紫,因为他们骂贼的话,简直可以令他拿出手枪对准他们的嘴打一枪的,如果他有枪的话。我估计他连匕首都没有。
如果绿娘知道我的夜游症是她引发的话,她一定会吓一大跳的,好在她不知道,所以她才如此肆无忌惮地对众人胡说八道。我不忍将实情告诉她,我相信她知道了实情之后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蹿起来,扑过来捂住我的嘴,把我揪回屋里,锁我个贼死的。所以我闭口不提及患夜游症的事,就像压根不提及贼的事一样,白天的事和夜里的事全放在心里,就连贼都觉得我十分可信,或者干脆认为我就是夜游症--白天对自己在夜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这就是人们对患夜游症的认识。
深夜时分,我睡不着,溜出去站在月亮下欣赏自己的影子,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我不离家出走,我就无事可干,我就会被绿娘和镇长弄出的响声,闹腾得七窍生烟,那个时候不知道性骚扰这个词,我只懵懵懂懂地觉得发生什么事了。如果要追根溯源的话,我的性教育的启蒙者应该是绿娘和镇长二位了,不过这种教育过早地揭去我对性问题的神秘感和陌生感,使我后来还未接触就深感厌倦,大概都与绿娘和镇长在深夜里那无端的声响有关。
绿娘在这个小镇上算得上美人之一,二十岁时嫁给镇公所的公务员。三年之后公务员病死,她与镇长的往来大概就在她当寡妇的期间。据说绿娘的男人死的时候一点征兆也没有,绿娘躺在他身边竟然对他的死也浑然不知,是因为心脏病突发而死,究竟因为什么原因使她丈夫的心脏猛遭刺激,继而死亡,人们就不得而知了,说她丈夫死的时候眼睛鼓了一下就咽气了。这是绿娘对巷子里的人说的,说鼓了一下。我听说这事时,还不明事理,但我总琢磨,绿娘既然躺在丈夫的身边,对丈夫的死亡浑然不觉,又怎么知道她丈夫的眼睛在死亡前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