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部通知我们车间，让小萧协同冶金处的技术员周向明，一同进行大件铸造攻关。杜洪果然把事情从根到梢全盘端出来了，并且加上了自己的意见：我看这是件好事，就让小萧抓紧去干吧！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却是肯定的调调儿；他认为党总支书记肯定和他的看法完全一致，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萧奇听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暗自欣慰地想：车间主任是个实在人。
但是，党总支书记几乎被杜洪给气炸了。这真是个不识时务的死脑瓜儿！你还有起码的组织性、纪律性没有？没经过党总支研究的事儿，你怎么可以当着当事人的面毫无保留地说了出去？简直太自由主义了！你的脑子里还有党没有？真想当面克他一顿，让他今后稍稍能够懂点事儿。
李收毕竟是有多年领导经验的干部了，内心虽是波涛汹涌，表面上却风平浪静。他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连声说：
“好啊，好啊，不过，他又把语气一转，这件事还需要党总支开会商量一下。小萧同志，他亲切地对萧奇叫了一声，你先回去，总支研究之后，马上通知你。”
萧奇不禁有些糊涂了，而且她实在难以理解：厂里定下来的事情，车间照着办就是了，党总支还研究什么？这是什么规矩？她本来想当面问问党总支书记，但是，寻思了一下，她还是隐忍下来了。她面对的不是一般的人物呀！转而一想：反正你也不能推翻赵风的决定，他是一厂之长啊！
谁知萧奇回去之后整整两天，也没见有人前来和她打一声招呼。她实在有点儿纳闷，但是又不好再去问谁。到了第三天，车间技术副主任林杰却突然把她叫了去，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更没有像过去那样：又是让坐，又是倒茶，又是嘘寒问暖；而是径直地打着官腔向她布置任务：
“萧奇同志，炼钢工段新近浇铸一个百吨大钢锭，需要进行内部探伤，经车间党总支研究，这个任务责成你去完成。由于用户要求很急，希望你在三天之内，拿出测试结果来！”
萧奇一听急了，同时也火了，她冲着林杰大声质问道：
“请问林副主任，那厂长交给的任务怎么办？”
党总支没向我交代，林杰平静地说，我只负责向你传达这件事。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萧奇憋着一肚子火走出林杰的办公室。她被眼前发生的这件事气蒙了。她觉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其中有什么名堂？会不会林杰在搞鬼？她从刚刚和他的对话中，从他那故作平静的情态上，好像嗅出某种特殊的味道。可是，怎么办呢？她站在那儿寻思半天，感到此事只能找杜洪询问，才可能搞清其中的内情。于是，转过身子，便来到了车间主任办公室。
此时，杜洪正在戴着老花眼镜低着头审阅一份图纸，神情专注，旁若无人，萧奇走进来他似乎也没有发觉。她现在也顾不得方式和礼貌了，更未拐弯抹角，而是径直地向杜洪问道：
“杜主任，我想问一下：车间为什么要给我另行分配任务？”杜洪闻声抬起头来，没有立即回答萧奇的问话。他摘下眼镜，用手指在镜片上来回擦拭一会儿，之后，又用嘴呵了一口气，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皱皱巴巴的脏手绢，再用力擦了几下，这才支支吾吾地说：
“党总支研究了，觉得你完成这个……这个……那项任务……这个……可能更合适些……”
他艰难地又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些话，之后，脸上的汗水也随之流了下来。
那么，派谁去冶金处和周向明协作攻关？萧奇又追问一句。这个……这个……老头似乎觉得很难回答，摸着后脑勺在努力寻找借口，但是，半天也没有找到适当的词儿。突然，他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像是和谁赌气似的说：“这件事你就不要再问了！周向明都接受新任务了，你还去跟谁协作？”
啊？萧奇的心里咯噔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连续发生的事这么溪晓，真真把她搞糊涂了。连和车间主任招呼都没有打，掉转身，噔噔噔下楼去了。她要去冶金处找周向明问个明白：“你是怎么搞的？”
“中途变卦了？前天打赢那场仗容易吗？”
外边，气压显得很低，天空风起云涌，太阳那张苍白的脸被流云遮得时隐时现。啊，又要变天了？
萧奇来到周向明的工作室时，才碧岫正在和他讨价还价，进行着不调和的斗争。两人都面红耳赤，像一对好斗的公鸡，在相互对峙着。她猜想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了，没有径直去找周向明说话，她要冷眼旁观。
周向明似乎也没看见她的到来。
此时，经过几个回合的短兵相接，才碧岫已经有点儿厌战了。而且，从谈话过程中，她多少领悟到一点儿周向明今天对她态度反常的潜因。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这样一个内心和表情一向都非常羞怯的姑娘，实在不愿成为人们作壁上观的不光彩的对象她觉得四面八方都向她投过来某种叵测的目光，使她感到无地自容她急着想要结束这场不愉快的斗争。以攻为守，她又低调向周向明说道：
“哎呀，咱们俩别再斗嘴了，你快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吧！”
我的答复已经很明确了！周向明回答道，才碧岫同志，你应该清楚这两项任务的轻重缓急；你应该支持我们的工作呀！他现在也已经悟察出来，这件事不能责怪才碧岫，对她发火是没有道理的。因而他也转用委婉的语调向才碧岫说话了。
萧奇冷眼旁观一会儿，凭她那聪慧、敏感的脑子，一下子便洞察了他们两个斗争的全部内容和各自的心理走向。与此同时，也证实了杜洪的话一冶金处确实给周向明布置了新的任务。原来如此，是你才碧岫在趁火打劫呀！
可是，周向明却在那儿软弱地委曲求全、低三下四地向才碧岫恳求。于是，这更激起了她的无名之火其中当然不乏某种女性的醋意和妒意这种火已经蓄得好久，正等着机会宣泄呢！
因此，她无法再旁观下去了，她要介入到斗争中来。
她先是冷笑一声，然后便接着周向明的话茬含沙射影地插言道：
“我们的才女从来是只考虑如何发挥自己的才能，她怎么会考虑他人平庸的工作！”
你少来挖苦人！才碧蚰这时才看到萧奇的到来，只见对方薄面含嗔，细眉高高竖起，一看便知她憋着一股火在寻衅而发这是她以女性的本能感觉到的不过，既然如此，也只好起而应战，我又没去惹你，你干吗这般用话敲打别人？反击是无力的，完全是某种消极的应战态势，这又不是我个人的事情。
不是个人的事情却可以带上个人的情绪！萧奇紧接着堵卜一句；其实，她的话本身就带有浓重的个人情绪。
好，好，我不和你斗嘴！面对萧奇那咄咄逼人的架势，才碧岫并没有和她针锋相对，却主动地退却了。她倒不是畏惧萧奇的唇枪舌剑，也不是自己已经理屈词穷，而是怯于四面投射过来的各式各样的目光。生性腼腆的姑娘，生平第一次当众与别人发生激烈争执。众目睽睽，多么令人尴尬！她现在已经有点后悔和周向明的争论了。不过，她又不愿意如此屈辱地败下阵来，觉得还应该以退为进，再布下一点疑兵，挽回一下面子。稍稍沉默一会儿，突然，她把手里的图纸往周向明的桌子上一撂，然后转身便走，边走边说：到底该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回去听信儿。
周向明目送才碧岫的背影，一句话未说，一动未动。
萧奇对周向明的这种态度很不满意，她说：
“就这样轻易地让她把包袱甩给你了？你背还是不背？你应该马上甩给她！”
“那样甩来甩去有什么意思？”周向明不以为然，并宽厚地替才女解释，这不关她的事，她也是奉命而来。
萧奇对这种解释非常不满意。但在此时此地，她不便发作，只得隐忍着。但是，她还是不由地问了一句：
“那你打算怎么办？”
那我就先把这件任务了结算了，何必争来争去的？周向明息事宁人地叹了口气，反正这也是我的事儿，迟早都得我来完成！说罢，他顺手把才碧岫扔下的图纸拿了过来。
这时，下班铃响了，工作室的同志纷纷走了出去。秦力通常是和周向明一同下班并去食堂吃饭的，现在看见萧奇在此，便没有叫他，
径自先走了。
不一会儿，室内的人便走光了，萧奇感到自由了，马上把火药味很浓的语言掷给周向明：
“你不能这样逆来顺受！同时，一把把周向明面前的图纸抢了过来，她凭什么这样欺负你？”
这不能怪她，周向明为才碧岫辩白，也是上边硬压给她的！不管是谁压下来的，都应该顶回去！萧奇索性在周向明的对面坐下来，老是照你这么做，我们以后就寸步难行了。
我们顶得了吗？周向明反问她道，胳膊能拧过大腿？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同时，又投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你又来了！萧奇不满意地看他一眼。她本来想再加上一句：你就不能挺起男子汉的脊梁骨？但是，话到嘴边，她又收回去了。从他那紧锁的双眉和唇边闪露出的愤懑的颅动，她已经看出了他现在内心所掀起的不平的波澜。他是无能为力的。面对这样困难而复杂的领导关系和当前的政治势态，凭他一介小小的技术员，能够怎样？因此，她原谅他了，也理解他了，同时也更怜惜他了。于是，一转刚刚那种责难、不满的神情，改用温柔的、商讨的、以及女性所特有的熨人心脾的语调问道：那你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呢？
从这种语气的变化中，周向明也立即理解了萧奇的心境，觉得他们已经从心灵上沟通了。因而，他也更加心平气和了。
在平静的心态下，他们两个人沟通了一些意外的情况，同时仔细分析了这两天发生的蹊跷事以及这些事的背后一些令人费解的情势，觉得其中一定有他们难以知晓的原因，然后，周向明说道：
“现在只好妥协几天看看再说。”欲速则不达，我们越是要求迫切，他们就越是卡我们，效果可能适得其反。不如先顺着他们，而后再进行争取，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些；总之，见机而作吧！
萧奇寻思一下，觉得周向明的分析是有根据的，他的考虑也是现实的。审时度势，也只好如此。因此，她也不再和他争论了。不过，在临分手时，萧奇突然向周向明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和我说实情话，你对才女到底准备怎样？”
周向明一下子被她问住了，他看了看萧奇，不解地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指感情。”
我这个人从来就不自作多情。周向明懂得了她的话的含义，因而笑着说，但是，话里含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之意。
可是，她对你倒是很多情。萧奇并没有觉察出周向明蕴藏在内心深处的苦衷，反而直言快语地把话挑开了。
我可没有这种感觉。周向明说，态度装得很认真。因为他是绝对不愿承认的。
那是你的感觉不灵敏，或者故意想捉弄别人的感情。萧奇的话尖锐而凌厉，使周向明一时难以招架。
周向明不由心里苦笑了一下，心想：你两点都没有说对。其实，她对我的好意，我早就感觉出来了；面对那位少女炽热而真挚的目光，他能够一点儿感觉没有？至于说故意捉弄别人的感情，那就太冤枉他了。可是，怎么回答萧奇的话呢？从她的表情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她需要一个明确而又满意的回答。然而，这却是个难题。憋了半天，他才想出一句话来：
“萧奇，面对当前这样的困境，我什么都不去想。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力，而你也不必想得那么多。好不好？”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萧奇听了似懂非懂。不过，还能让他说个什么呢？自己和他不过是共事的同事关系罢了，有什么权力非让人家向自己掏出心窝子的话呢？因此，她在作这样的凝想时沉默起来，而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周向明似乎觉察到她此时的内心活动，又看了看那楚楚可人却又抑郁的面孔，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遂又轻柔地说道：
“你应该理解我嘛！”
萧奇抬起头来，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此时，两人的目光产生了瞬时的碰撞，怛又各自很快地躲开了。从这短促的碰撞中，萧奇感觉到，周向明对她毕竟比对才女要知己得多，亲近得多，似乎也深情得多。她还能要求他怎样呢？
她感觉到了这样的差别，聊以自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