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力羡慕地望着萧奇和周向明远去的背影，回头又看了看手表，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走到技术大楼的传达室。他给鄂古丽挂了个电话，要她晚上务必回家里一趟，有要事商量，之后，没有回自己的工作室，而径去自己的新房了。
秦力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了家，感到神情恍惚。
其实，这些日子他几乎都处于这种精神恍惚之中。他所面临的形势越来越严峻、精神压力也越来越重了，几近崩溃的地步。
鄂古丽和她父母的几次谈判，都是不欢而散。两位老人很固执，口封得很紧，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小鄂的脾气又很倔，一点也不向父母妥协；再加上安得力不断地从旁施加影响，以致一家三口越谈越僵。最后，她的父亲竟对她这样说：
”说出个大天来，我也不能同意你和那个汉人的婚事！除非你用鱼叉把我一下子攘死！“
她的母亲一见面就哭，哭得眼泡都肿了，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要不，就是极其简单的一句：
”你要是不改变主意，我也不想活了！“
不仅如此，老两口还三天两头找党委，还一定要郑书记接见，搞得郑向鸿很恼火；于是，他便不断地和冶金处党支部打招呼，要求尽快做秦力的思想工作。
因此，冶金处的领导几乎每天都找秦力谈话，实际上是向他施加压力，逼他就范。他所在的工会小组，连续几天晚上召开生活会，专门对他进行帮助。同志们用不同的语言，从不同的角度，敦促他提高认识，要尽快悬崖勒马，不致犯更大的错误。连同一个宿舍的老许和小刘，也私下里一齐劝告他：小秦，你要认清形势，看清气候，不要和组织对抗，不能用鸡蛋去碰石头。小刘年纪轻，是个乐天派，一向是嘻嘻哈哈，平时，天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老许是个有丰富社会经验的人，轻易不大跟别人敞开心窝子。两人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秦力就不能不好好掂量掂量了。
真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了。
从气势上看，冶金处的运动似乎真的从他秦力的身上开刀了一生。
他难道真的已成为运动的典型？如果是这样，后果就太可怕了。
而且，最令他担心的另外一件事，也发生了。日前，疆城市文联通过工厂党委宣传部通知他去市里开了一个会。秦力是这个小地方较有影响的业余作者，不久前被批准成为市文联的会员。这次参加会议的人多半是专业文艺工作者，业余作者并不多，秦力的到来就显得很突出了。开始，秦力并不知道今天开会的内容，但是，他发觉整个会场的气氛特别严肃。平日，文艺界集会，总是嘻嘻哈哈，笑语喧喧，特别是那些演员们，更是衣着鲜丽，色彩斑斓，他们在一起，打情骂俏，妙语连珠，显得非常轻松；可是，今天却都是板着面孔，一个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他因为和文艺界的人不熟，自然也就默默坐在一旁，听任安排。
正式开会之后，他才知道今天气氛严肃的原由：原来是传达毛主席最近关于文艺方面的最新指示。毛主席对当前的文艺工作很不满意，批评得很严厉，竟是秦力没有料到的。
传达之后，便结合本市的实际展开了讨论。在讨论中，发言的人都活学活用了刚刚传达的毛主席的批示，运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分析了这些年疆城市文艺工作的情况，这些情况反过来又说明了毛主席批示的英明和正确。出乎秦力意料之外的是，居然有人联系他的一篇作品，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这篇作品是他于去年在本市的一家文学刊物上发表的小说，内容是反映技术人员的爱情生活的。作品的生活气息很浓，手法也很新，很有文采。发表之后受到读者广泛的欢迎，这家刊物还专门发了署名文章进行评论，认为作品题材新颖，形象鲜明，情节生动，是本市这几年创作丰收的标志。
作品在北方机器厂反响尤为强烈。因为作者就在他们的身边，故事也是他们熟悉的事。许多人还对号入座呢！鄂古丽更是爱不释手，连着看了好几遍，有的章节还感动得她流了泪。因此，她对秦力也更加敬重和喜欢了。可以说，这篇作品也促进了他们俩爱情的发展。
没曾想，今天有人却从另外一个角度进行了评论，而且上了很高的纲。批评者说，作者所以会创作出这样的小说，是受了西方资产阶级和苏联现代修正主义文艺思想的影响；而且强调指出：这篇作品与当前正在批判的电影《早春二月》如出一辙。
秦力感到：这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的胡乱上纲。因为他在小说中仅仅是叙述了主人公出生在江南一个山清水秀的古镇，曾经读过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托夫》和看了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而已。可气又好笑的是，文联主席在总结发言时，竟然完全同意那位批评者的论点，指名要求作者好好挖掘一下自己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并且要求秦力在本市的刊物上进行深刻的自我批评。
在会上，秦力一言未发，他用沉默表示自己对这种批评的抗议。
但他却是带着很沉重的思想负担回到厂里来的。因为怕影响鄂古丽的情绪，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
雪上加霜，秦力的精神压力更大了，以致寝食不安，坐卧不宁。
今天，党委副书记郑向鸿再次直接找他谈话，没有像上次谈话那么客气，连坐也没有让，而语气更加严肃了，并且和他的那篇刚刚被批评的作品联系起来了。副书记说：
”市文联已经和我们厂党委打了招呼，对你的作品提出了严肃的批评，还要求我们帮助你认识错误。关于文艺思想方面的问题，解决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组织上希望你好好学习毛主席着作，虚心接受市文联的批评和帮助，从世界观上挖掘错误的思想根源！但是，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要处理好因为你恋爱不当而产生的民族问题实际上是与你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紧密相联的，这是必须尽快解决的！现在，运动已经全面铺开了，正在向译入发展，我希望你不要成为运动的绊脚石。做这样的典型，前途不十分美妙！你不要再有什么侥幸心理，该当机立断了！要知道，组织对你的等待，是有限度的。“
实际上是哀的美顿书。
因此，他约了鄂古丽最后再来聚谈一次，把他们的事情了结了；他再也禁不起这样的精神折磨了。
好在现在有了自己的新房，再也不必去老远的江汊子那里去约会了。
鄂古丽这一阵儿也并不比秦力轻松。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使她几乎瘦了一圈。原来丰腴的脸蛋儿，明显地消瘦了，眼窝深陷，目光暗淡，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个乐天无忧的姑娘，变得忧心忡忡了。
她一点也没想到她的父母竟然会这样顽固，对她软硬不吃，寸土不让。她非常清楚，这是她的那个同乡暗地里在做工作。安得力这个人是很有一套办法的，他的能量很大。她和他斗，绝不是他的对手，尽管她不买他的账。
是的，该和秦力好好商量一下对策了。她现在也感觉实在顶不住这上下左右来的压力，再不改变这个状况，简直无法正常生活了。不过，她毕竟还年轻，阅历太浅，经受的挫折也少，还没有完全绝望。她觉得清华大学毕业生兼业余作家的秦力，总会有办法的。
下班之后，她没有立即去赴秦力的约会，而是先去化验室的浴室洗了个澡一这是化验员们惟一的特权，他们有一个自己专用的浴室。近来因为工作太忙，心里烦躁，她已经好多日子没洗澡了，今天必须好好洗一洗，换一换衣服，要不然，满身的汗馊味，真没法和秦力坐在一块了。
水龙头中喷出的温水，冲着她那青春美丽的身躯和那黑色瀑布般的发丝，她轻轻地揉搓着它们。想着这一切将要在不远的将来献给自己亲爱的人，心里有一种甜丝丝的幸福感，不由暗自羞趣地笑了；不一会儿，身心的烦乱似乎被一洗而净。从浴室出来后，感到非常舒畅。她又光艳照人了。
已经好几天没和秦力见面了，着实有点想他。因此，她几乎是跑步过来的。当来到自己的家里后，一见秦力的面，便又拿出达斡尔族姑娘豪放的浪漫劲，一下子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搂定秦力的脖子，将滚热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可是，今天秦力的嘴唇却是冰冷的，缺乏平日那样的热度和力度。姑娘有点不高兴了，一把把他推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他，同时责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你先坐下，“秦力温婉而又异常严肃地对她说，”慢慢听我说！“
鄂古丽这才脱去外衣，乖乖地坐在炕上。
秦力详细地述说了最近他的困难处境前一段时间，怕给她增加精神压力，好多情况他没有对她说，以及前天市文联开会的情况，特别是今天党委副书记和他的谈话。最后，他无比痛苦地说：
”古丽，现实对我们太严峻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也太大了，我们俩谁都承受不起；现在，我们只有分开，别无选择！说出这句话，他的嘴唇都被痛苦扭曲了。“
这意外的也是残酷的话语，鄂古丽听后马上愤怒地跳了起来，她大声地质问他：
”亏你还是个七尺男儿，难道就屈服于这一点压力？“
”古丽，咱们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秦力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耐心地向自己亲爱的人作理性分析。他讲出了全国的大环境和工厂里的小气候，以及他们当前的险恶处境，同时预测了种种可怕的后果他举出了本厂那些年被各种运动打成各种分子的悲惨遭遇以为例证最后，倾吐了自己这种痛苦的也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能有一丝一毫的办法，我也不会选择这一条路！
这是秦力和着热泪吐出的发自肺腑的情和理。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
鄂古丽听完秦力的倾诉后，也无话可说了，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流了下来。她完全能够理解他的话，现实就是这样严峻，她不是没有感觉到。于是，两人默默地对视着，谁也不再说话。
此时，屋内静极了。
室外却狂风呼啸。这是从西伯利亚卷来的寒流，来到北大荒之后，形成一种铺天盖地的大烟炮，狠狠地撕裂着大地万物。幸亏秦力及早把热炕烧起来了，室内才不觉得寒冷。
他们默默地相对无言坐了好久。
突然，鄂古丽站了起来，首先把窗帘紧紧拉上；之后，又把床上的被褥放开铺平；几乎在一瞬间，她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现出无比光洁、美丽、鲜活的处女胴体，往床上一仰，向秦力大声呼唤道：”来吧，秦力，今晚我把自己全部都献给你！“
秦力一开始被姑娘的举动搞蒙了，他一时不知所措。
” 你来呀……“
” 这……“
秦力，你是个男人不？鄂古丽厉声地问。
此时，秦力才真正地无话可说，无路可走。他默默地解开自已的衣扣，脱下来甩在一边，然后，向床上扑了过去……
干柴烈火，熊熊燃烧。他们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下；一会儿驾云，一会儿入海；如春雨润泽干涸的土地，似冰块融于炽热的岩浆……他们忘记了身外的一切，忘记了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不知经过多少次反复，他们躺在那个神秘的河里不愿上岸了，伊甸园里的禁果是那样的香甜迷人，令人乐而忘返。直到黎明的曙光从窗缝间钻进室内，鄂古丽还紧紧地搂住秦力的脖子，伏在他的耳边热泪盈眶地说：
”秦力，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个夜晚……“
”秦力深切地点了点头。“
”双双洒泪而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