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双手一拱,拖着五百兵马,转身朝后面赶了上去。苏刘义、杨亮节和俞如珪领着两百御林军,紧紧护着车驾,日夜兼程赶路。祸不单行。车马来到一座山下,遇着一伙打劫的强盗,截住去路。杨亮节和俞如珪一前一后,苏刘义居中,奋力拚杀,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奔上一带高岗,再转下一条涧谷,才摆脱追寇。天又快黑了,暮色昏暝,溪涧深切,两边峰岭对峙,投下阴影,路径几乎被遮断了。山涧很长,时宽时窄,石壁爬满藤萝,壁下杂树丛生,茅荒草深。涧里忽而流水潺潺,忽而碧波涟涟,忽而怒浪奔涌。仰面上望,耸立的危崖,峭壁千仞,高峻突兀,石缝龇牙咧嘴,气象森峻而险恶。人困马乏,实在走不动了。苏刘义和杨亮节吩咐埋锅造饭,就地扎营,军营把二王和杨淑妃夹在中间,在营地的两头和涧边烧起一堆堆篝火,一则防寒,二则驱赶猛兽。夜晚很不安宁,似乎比白天更吓人。寒风像过阴兵似的嘶吼,山间嚯嚯怪响,虎啸猿啼,豺狼嗥嗥,金钱豹神出鬼没,狐狸拖着肥大的尾巴在雪地上乱窜,夜猫子恐怖地嚎叫着……天蒙蒙亮,号角声声,又催促起床,赶路。山路蜿蜒起伏,宛若龙游大海,山重山,山套山,山峰攒簇,插入云霄,仿佛没有止境。他们接连奔波了七天,才走出深谷悬崖、荫天蔽日的会稽山。车骑踏上平地,张全返回来了。他离鞍下马,向杨淑妃行了礼,将杨镇如何迎战元军,寡不敌众,被范文虎生擒而去。自己如何骗开敌人,化险为夷,前前后后说一通,也不知是事实,还是编造。杨淑妃信以为真,仍心有余悸地说:“元人如此穷追不放,只怕还要来哩。”
“我们又困又乏,”杨亮节奏请道,“巳经拖得疲惫不堪了,不如先去永嘉歇下,再做计议。”
众人都赞成他的意见。杨淑妃便命苏刘义督着百余名御林军前面开路,杨亮节和俞如珪保护车驾,张全依旧率领他的兵马断后,朝永嘉方向,蠕蠕地嘈杂着移绅起来。十一心头又燃起希望之火陆秀夫又一次从元军中军的驻地平江回来,说伯颜态度十分强硬,不答应求和。太皇太后谢道清好像听见了老虎的吼叫,心口乱跳,手足无措。缺少主见的她,如今拿出主见来了,一不举行朝议,二不征求陈丞相的意见,重命陆秀夫改用臣礼复往元营。乞降来得如此之快,众大臣都感到又吃惊又难堪,连右丞相陈宜中也瞪圆了眼睛:“称臣,岂不等于亡国了么?”“只要能够保存宗庙,”谢氏固执地说,“称臣不必计较。”
其实,她想借称臣苟存宗庙的做法,不过是一场春梦。正月初八日,御史大夫刘廷瑞进称臣表,太皇太后派监察御史刘留奉表去见伯颜。表中大意:“上元主尊号,每年进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乞存境土,以奉蒸赏。”
恭帝、太皇太后设朝。文天祥奏请福王赵与芮、沂王赵与猷亲领临安府尹,以激励士气,安定民心,自己担任副职少尹,组织兵民与元军决战。太皇太后和陈宜中这时已决心乞降,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文天祥却不死心,下朝又去找张世杰。其时张世杰的兵马仍然驻扎在六和塔。两个人见面,感慨唏嘘。张世杰气恨难平,兜腮胡子都翘起来了:“既不肯走,又不肯战,守着这危城,叫我们也跟着她坐以待毙,实在于心不甘!”
“就是死,我们也要杀得那元军的颈血,染红临安的草木,方才瞑目。”
文天祥态度更硬。
“临安城看来保不住了,与其破在元军的手里,倒不如自己砸烂它。”
“假设不幸而败,你我也要杀个七进七出,心满意足死在战场上!”张世杰被文天祥进一步激发起来,热血沸腾,宽宽的额角上渗出了滴滴汗珠,他右手握着拳头在左手拳中一击,毅然说道:“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我就这样决定下来,赶快分头去做准备。”
刘师勇匆匆破门而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兜头喊着说:“太皇太后遣监察御史杨应奎奉传国玺,赴元军议降去喽!“张世杰脾气躁,火气大,刘师勇的话点着了他心头的爆竹,轰然炸开了,他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道:“卑鄙,无耻,祸国殃民的败类!他们降,我不降!文枢密,我们乘这议降之时,元人不备,前去杀他个人仰马翻,就是死,死也无撼!“不妥,不妥!”
刘师勇制止道。
“太皇太后既已遣使迎降,我们从中兴兵去杀伐,元酋岂不会疑心圣上用的假降计?我们一死了之,元酋却把一腔怒火发泄到皇帝和太皇太后的身上,一则反而害了他们,二则我们也犯下了欺君之罪。请总兵三思,这种蠢事,万万干不得哪!”
张世杰佩服文天祥,但也很相信刘师勇。他对刘师勇的评价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坚执沉毅,富于思考。经刘师声一番劝说,他那一腔热血冷了下来,心中忖度道:“幸亏他提醒,假使凭着血气去做,那真吃罪不起……不过我与元人是势不两立的,有我无他,有他无我,不拚个你死我活,不会收场。”
刘师勇见张世杰平静了许多,眨了眨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张总兵,我还有事找你嘞。”
文天祥见刘师勇行为诡秘,心照不宣,不好干预,便告辞回府去了。凌晨刮起的暴风雪,极其猛烈。空气又冷又潮湿,雪凌刺得人的脸麻辣辣地疼。陷入绝望中的文天祥仿佛忘了寒冷,蜷缩着身子在冰天雪地下徘徊。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胡子,胡子冻成了一根根钢针,板结在一起,他觉得它们成了一种累赘,恨不得一把扯下来。望着漫天的雪雾,他的眉宇中间蹙起两道深深的竖纹,表情和内心既愤怒,又痛苦,边踱步边揉搓着双手仰天长叹。有道是,乐极生悲,悲极生乐。
一件意想不到的喜事从天而降,大侠杜浒求见。文天祥精神为之一振,心头又燃起了希望之火。杜大侠召集四千义士,来到了文天祥驻军的营房。杜浒,字贵卿,号梅壑,天台人,丞相立斋之侄。他眼若寒星,眉如刷漆,一部板刷般的络腮胡子,大脸盘,身似铁塔。心雄胆大,勇力过人,性格豪放、刚猛,嗜酒如命,出身门第虽髙,却不贪图富贵,游侠京师,好结交天下英杰,人皆呼之为“大侠”。
正月十三日,对于文天祥来说,无疑是个好日子。他不仅意外地得到了杜浒这样的助手和四千生力军,而且进一步看到了人心的向背和人民的力量。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信赖文天祥,愿意团结在文天祥的周围。文天祥紧紧依靠着他们,联系着他们,相互结成了一个战斗的团体。傍晚,陆秀夫来了,朝中家铉翁等几位大臣也来了。文天祥高兴地把杜浒介绍给他们。他们都听说过杜大侠,都感叹“闻名不如见面”。
文天祥很欢迎他们来家做客,他们也愿意到文天祥这里来交换一些情况和看法,只不过都没有交换到什么好的消息,交换的除了忧虑便是忧愤。当他们谈到陈宜中将于十五曰与伯颜在长安镇相会、商签称臣投降条款时,犹如平地一声惊雷,震怒了文天祥。他连夜奔到右丞相府去见陈宜中,力言不可。这一次,他的话陈宜中听进了耳。陈宜中到底害怕背卖国的骂名,十五日没有去长安镇。不去长安镇,元军必然会发起新的进攻,后果和后路都不能不考虑。文天祥曾力主“迁三宫,分二王于闽、广。”
陈宜中便奏请太皇太后任命文天祥为江东西、广东西制置大使,兼广东经略使,知广州,湖南策应大使,文天祥的军队也已于富阳齐集待命。陈宜中似乎偏向文天祥,打算改弦更张了。可是太皇太后不点头,朝命迟迟不下来。一陈宜中左右不是,不得不自己为自己另谋出路。十八日,伯颜大军进至皋亭山,离临安城修门仅三十里路远。阿剌罕、董文炳的两路大军也如期到达,前锋直抵临安府北新关。伯颜接受了杨应奎送去的传国玉玺,遣使指名叫丞相陈宜中到皋亭山去议降。陈宜中内心充满矛盾,又想出降,又怕当罪魁祸首,成为历史的罪头,三十六计走为上,挨到断黑,也来了个不辞而别。这就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出路当历史的逃兵,成为南宋继留梦炎之后,第二个逃遁的丞相。右丞相跑了。这时候,无论叫谁出任右丞相,他都会摆手。看来,右丞相的头衔,必将沉重地扣到文天祥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