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一行服一行,茄子服米汤。我这个计策嘛,就叫做以长辈服晚辈吧……嗳,你们莫打岔,听我说,南安军李梓发是龚日安的姑爹,龚日安从小父母双亡,是由姑母抚养大的,武艺是姑爹教的。你们说,我去把李梓发请来,说服龚日安撤兵,或者放我们突围,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可是,谁去找李将军呢?去找的人又如何出城呢?”“嗨嗨,这事嘛,又得看我的喽。其实,我是一个最有预见的人,办事都是有目的。我跟金应救的李竹贞,昨天到了我家里,你们说,她是谁?她是李梓发的侄女,她知道李梓发在哪里,也知道他聚有三四万人马,因为她的两个哥哥都在军中,她去过,愿意给我带路。”
“唔,你说说,你们如何出城?”“这个暂时得保密,天机不可泄漏。”
许多人不大相信刘洙,听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说得天花乱坠,以为又在吹牛皮,开玩笑。有的人甚至埋怨文天祥病急乱投医,连狗皮膏药也相信,让他去搬兵求将,跑了等于白跑,只怕不跑还好些。有些放肆的将领,还借题发挥寻他开心:“洙哥,你带个年青美貌的姣姣到外面去,嫂夫人同意啵?”“只要你同意,她没有不同意的。”
刘洙的嘴巴好似抹了油,正经话也好,开玩笑也好,他随时随地都应付得来。刘洙回家吃了午饭,和文美云说明缘由,装扮成老百姓模样,带着李竹贞上了路。他也改姓李,叫做李洙,自称是李梓发的堂弟。这样,李竹贞就得喊他做堂叔,他占了便宜,心里乐滋滋的,小金鱼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出城举目一望,喔唷,龚日安的营盘守卫甚是严密,壕宽沟深,警备森严。刘洙敲着窄窄的额头想了想:“闯营休想闯过去。怎么办?哦,有了,我们不如干脆去直接找龚日安。”
打定了主意,他和李竹贞径直走到龚日安的营门口,元兵大声嚎气地叫道:“站住,什么人?再往前走就放箭啦。”
“呃,莫乱来,”刘洙回话道,“我们是龚将军的亲戚,老远来看他的。”
守卒一听是龚日安的亲戚,态度转变了,和和气气,问了他俩的姓名,通禀进去,很快就开了营门。从里面出来数十名亲随,站立两厢,龚日安催马来到营房门口,问道:“人呢?”刘洙满脸赔笑迎上前,双手抱拳:“我们在这儿哩,日安,哦,龚将军。”
龚日安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对他的称呼生气呢,还是对来者产生了怀疑:“你是干什么的?”“表哥,”李竹贞怕刘洙失言,把话接了过去,“他是我堂叔乍洙,住在北山。”
“噢,表妹,你来啦!我们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了,日子过得怎么样?姑爹姑妈他们还好吗?”“我和洙叔正要去看他们,从这里经过,听说你在这里,我们就问到营门口来了。”
“哦,请进,请进,今晚在我这里休息,明天我派人送你们出营。”
龚日安留下刘洙和李竹贞在营房住了一夜,次日陪他们吃了早餐,因为军务繁忙,没有强留,让他们走了。临走时,李竹贞告诉龚日安,她会叫李梓发来看他。刘洙和李竹贞走了一天,路上睡了一晚。第二天,过了平江,一直爬山路,人累得要死,又饥又渴,四下一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太阳快落山了。他们鼓足劲走了一程,仍然是山坳连山岭,没有人烟,又坚持走了两三里路,才发现前面一座大山上恍惚有人影晃动。刘洙认定,只要有人就有希望。李竹贞感觉气氛有些不正常,想退到另一条平缓点的路上去。这时候,忽然听见嚯的一声,一支响箭飞了过来。刘洙见识过,晓得是碰上了劫道的:箭上绑着个哨,那是告诉你再莫往前走,再往前走,第二支箭便要伤人。这就是所谓“放响箭”。
须臾,树林中冲下来几十个喽啰,成八字形摆开,当中跑出一匹铁灰马,马上的小寨主红缨枪一抖,背书似的喊着说:“路是我们开,树是我们栽,若要从此过,先拿买路钱来!”
刘洙见这个小寨主长得很英俊,嗓音响亮,像个新入伙的,笑了笑,拱手答道:“嗬嗨嗬嗨,勿外勿外,你若伤我,死了你埋。”
回答的是江湖上的黑话,意思是:我们都是同行,不能抢我,抢了我的东西会找你的麻烦。照规矩,凡占山为王的,昕到这种话,就不能劫了,一般是放行,客气的还要接上山去同享几天福。可是这个小寨主并不理会刘洙的话,头一昂,吼道:“什么活呀死的,拿钱来就活,没钱就叫你死!“嘿,伙计,我们都是占山的人哒。”
刘洙以为对方没有听清楚,重复了一遍。接着又使出全身的解数,拿出他的吹牛本领,举起两个大拇指,说了一套“庐山双龙出洞,万里长江入海”的大黑话,表示他是“双龙头”,江西的总头目,想以此吓唬对方。而小寨主似乎不懂行话,步步进逼。刘洙急出了一身汗来了,只好收起黑话讲白话,偏着头,竭力挤出一丝笑纹:“常言道,兔子不啃窝边草,鹭鸶不啄鹭鸶肉。小寨主,你不要三天没生意,伙计吃伙计哇。我跟你都是吃这碗饭的,求你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
“少说废话,我没有时间跟你磨蹭。弟兄们,给我把他捆起来,那个女子用轿子接上山。”
喽啰兵一拥而上,按住刘洙,四马倒攒捆了个绷绷紧,用竹杠子穿进绳子里面,两个喽啰抬起就走。小寨主扶着李竹贞坐上肩舆,叫两个喽啰小心抬着,稳步上山。上了山,刘洙看见山头高挑一面大旗,旗上八个大字:“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旗下座北朝南八间聚义大厅,迎门挂着一块黑漆金字匾,匾上写着“正义堂”。
小寨主进去不久,里面喽啰传话道:“女客送入后堂,把那瘦高汉子带进堂来!“刘洙进厅偷眼一瞧,嗬,大厅真够气派的:四壁亮子火把,顶壁五色灯笼,照得厅内如同白昼。明柱,粉墙,雕梁画栋,正面墙上是度宗泥马渡江的壁画,两侧的大屏风画的是岳飞朱仙镇大捷和梁红玉击鼓战金山。厅当中一把虎皮交椅,两旁各设一个座位,坐在当中的大寨主宽额阔面,胸似铁扇,袒臂露胸,鼓出一对铜铃似的眼珠子,喝道:“你是什么人,见了本寨主敢不下跪?”“哼哼,”刘洙嗤了嗤鼻子,“我这双膝盖,上跪天,下跪地,中跪父母。你一个小小的山贼草寇,却想我下跪,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
“你是什么人?”“我说出来,会吓死你,老子是文都督帐下镇魔将军刘洙。”
“噫,胆子不小哇!先头冒称双龙头,现在又冒称大将军,也不屙泡尿照一照,瞧你这酸不溜啾的模样,你给刘洙提草鞋,只怕也不会要你。”
“老子就是刘洙,刘洙就是老子,老子怎么自己不要自己?你给我提靴子,我才不要哩。”
“咄,出口伤人!”大寨主一拍桌案:“来人哪,把这个冒牌货绑到中屋柱上,开他的膛,取出国心来做碗醒酒汤,我好几天没吃这个啦。”
从厅堂跳出来四个壮汉,光头、赤膊,腰上系一条油围裙,一边一个扭住刘洙的手臂,一个举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一个捧着一只亮堂堂的铜盆,一齐威胁道:“快求饶呀!你不肯跪,未必连好话也不会说?”“偏不说!”
刘洙扭着他那细长的脖子,傲然回答。四个壮汉凶相毕露,把刘洙往中间屋柱那里推,推一下,停一下,边推边停边叫他说好话,最后推到了柱子旁边,只要他说半句好话,便放了他。可他连半句好话也不肯说。这时,厅后突然转出一个人来,命令似的喊道:“住手,休得无礼!”
刘洙抬头一看,来者正是李梓发,不禁大喊大叫道:“老兄哥,你在这里呀!我为找你差点丢了性命,这几个强盗要取我的圉心做醒酒汤哩。”
“哈哈,”李梓发笑道,“他们是唬你的,看你的钢火硬不硬?”李竹贞和她的两个哥哥李文、李武也来了,赶快给刘洙解绑绳。大寨主笑呵呵地走到刘洙跟前,拱手道:“对不起,对不起!刘将军临危不惧,不失英雄本色。”
“这算什么,小意思。去年正月我和文都督去跟元军谈判,指着鼻子骂伯颜,他不敢还嘴。后来他打发他妹妹素娜来跟我们说好话,还想嫁给文都督做夫人。那姑娘文武全才,长得又漂亮又温柔,被誉为草原上的一朵鲜花,蓝天下的一片白云,我理都不理他,文都督实在过意不去,勉强接待了她几次,最后把我惹火了,我毫不客气地揍了她一顿……”“你揍她干什么?”“不揍晕她,我们怎么能跑掉呢?”刘洙脑子发热了,忘乎所以地吹牛皮,卖狗皮膏药,正经事却一字未提,倒是李竹贞先头在后房跟李梓发和她的两个哥哥说了一下他的来意。其实,李梓发来此也与刘洙搬兵的事有关。文天祥收复梅州时,李梓发便和他取得了联系,并商议了进取赣州的事。文天祥打到于都后,他准备整顿人马去支援都督府。正在这时候,搭出、李恒统领十万大军围住了于都,他更是急如星火……最近得到情报,元朝给搭出、李恒送来三十万两白银作军饷,还有两千匹战马,估计会从这条山路上经过,李梓发派出黄贤据守这个山寨,把住路口,只等饷银、战马一到,立即劫上山来,献给文天祥作军费开支。事关重大,李梓发今天又带着侄儿李文和李武从南安赶到山寨。午后,李梓发和黄贤下山巡视,瞧见刘洙和侄女李竹贞来了,想必是来找他的。他知道刘洙的老毛病,有骆驼不吹牛,卖狗皮膏药不要本钱,你不先抓他一点小辫子,到时候他海阔天空吹得天花乱坠,吓得你服服贴贴听他的。李梓发和黄贤商量了一个先发制人的法子,叫莫志中带了几十个人假扮成劫道的,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刘洙的性子欺软怕硬,你讲正经事他一口玩笑话,你一发威他就低头。
黄昏时分,莫志中一行撒马下山,他们怕吓了李竹贞,没有用绊腿绳,只射了一支响箭。刘洙开始有点紧张,想用江湖黑话蒙混过关,莫志中装做听不懂。他又假冒双龙头,莫志中仍不理会,叫人把他捆起来。精灵的刘洙猜出了七八分,正好人走乏了,便让他们去抬。等到看见他们用肩轿抬李竹贞时,心里更有了底,把他一个人捆进聚义厅时,可以说一切都明白了,胆子更大了,你硬他也硬,敢于硬到底,落得他又吹了一通牛皮,卖了几张狗皮膏药。李竹贞知道他的肚子早已饿了,关切地喊道:“叔叔,后堂备了酒菜,快去吃饭。”
“怎么,”李梓发皱起前额,“你叫他叔叔?”“他要我这么叫他。”
“咳,闹来闹去反而让他占了便宜。你怎么叫他叔叔呢?论年龄,他比你哥哥大不了十岁,论辈份,他的祖母是我老婆的姨娘,他比我小一辈咧。”
“你老人家不必斤斤计较,”刘洙乐陶陶地笑着,“常言道,少年叔侄当弟兄。我们嘛,是老年姊妹假扮成叔侄。”
大家一面喝酒,一面扯谈。刘洙才把请李梓发去于都解围的事说出来。李梓发夹起一坨野鸡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道:“说服龚日安解围,我有一定的把握,可是解了一面之围,另外三面又怎么办呢?”“这个,我搞不请楚,你最好去问文都督。”
刘洙最喜欢山珍海味,只顾饮酒吃菜,懒动得脑筋,也不想多说话。黄贤揣摩片刻,放下酒杯,说:“我讲点想法,大家斟酌斟酌,李将军和竹贞带五千人马去南门会龚日安,我呢,也带五千人去西门会钟震,他和我是师兄弟。刘将军和李文、李武领着两万人马从背后攻击搭出,至于李恒,他是临时从隆兴抽调来的,只要搭出撤军,他自然会退回隆兴。”
一宿无话。次日天明,李梓发连续派出了几路暗哨。后晌,元朝押送饷银和战马的队伍终于来了,盛夏的酷热逼得他们走上了这条林荫山道。运输队踏进山口,卩当档档一阵锣响,五千民军从四面八方冲下山来,一阵大砍大杀,杀死元军上千人,其余一概生擒活捉,无一逃脱。车辆、战马都被缓缓悠悠地赶上了山寨。三万民军会合后,李梓发一声令下,按黄贤的建议分成三路,日夜兼程向于都进发。七再战于都元军围住于都,十来天不见城中有反应,日益猖狂起来,日盛一日地来到城前讨敌骂阵。文天祥高高的前额皱着几道抬头纹,沉静地对众将说:“元军这么大吵大闹,其实是一种虚弱的表现。虽然他们的骑兵占优势,但攻城时并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我们用不着害怕,当然也不可麻痹大意。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等我们摸清敌情,找出他的薄弱环节,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先打掉他的威风,再发起反攻打他个落花流水。”
“他们骂了好几天了,”吕武忿忿地说,“以为城中软弱好欺,我看现在就有必要警告他们一下。”
“这样敲一敲也未尝不可,只是此次出战只许胜,不许败。”
忍性最好的金应终于耐不住了,站起身来,请求说:“都督上,末将愿往。”
“金将军愿去军前交战,我与巩老将军给你观阵。”
文天祥点头应允,派出林琦、林栋、林俞、林元甫四将陪同前往,四将和金应领令走了。文天祥又命吕武、谢杞、许由、李幼节四人去守南门,交待只许严守,不许出战。又命张汴、徐榛、缪朝宗、谢翱四人去守西门,又命杜浒、吴文焕、李幼节去守东门,没有将令,各门均不得擅自出战。众将领令而去,文天祥和巩信来到北门给金应助威。搭出在北门杀气腾腾地闹闹嚷嚷,气氛紧张得如黑云压城城欲摧。城头三声炮响,城门大开,吊桥落下,一彪人马杀出城来。
一马当先的征虏将军金应,头戴黄金盔,身贯细叶黄金甲,光灿灿龙鳞片片遍体遮严。肋下挂二刃双锋昆吾剑,花鲨鱼皮鞘,背后飞鱼袋,内插宝雕弓,左挎走兽壶,密排雕翎箭。三折叠挂鱼榻尾,两扇征裙分左右,宝蓝征袍,五彩战靴,胯下碧眼玉麒麟,掌中擎方天画戟。此时他那俊秀的面孔虎虎生威,扬起的两道细眉斜插入鬓,目光如电闪一样冷峻而明亮,又像刀刃一样锋利。细腰扎臂,双肩抱拢,浑身都散发着英勇和遒劲的威势,恍若一尊玉雕,又似一座镀金青铜塑像。果然兽中麒辚,人中金应。搭出不知是吃惊还是羡慕,两眼傻不楞登地直视着前方。裨将查布儿喊了一声“大元帅”,他才醒悟过来,即命査布儿出阵。查儿布答应一声,撒马直奔军前,摇动手中瓮金锤,直冲过去。金应见来将圆盘脸,扶额头,膀大腰圆,两腿粗如水桶,青铜盔甲,草绿征袍,坐下青鬃马,样子十分凶悍。两人互通报了姓名,查儿布举锤就打,金应心中盘算着:“这是第一个出阵交锋的人,我要揍狠一点,让他们知道都督府的人是不好惹的。”
他用画戟一磕查儿布的瓮金锤,哐,查儿布的虎口疼麻木了,但他并不退缩,仍旧舞动双锤乱打乱砸。金应趁马打错镫,回马一戟,嚓,戟尖从查布儿的后颈窝进去,贯穿咽喉,戟一抽,人便倒到了马下。金应亲自训练出来的金燕子营也练得身轻如燕,脚步如飞,噌噌噌蹿出几个人,抓住马缰,拉了过来。文天祥欣然赞叹道:“名师出高徒,金应厉害,金燕子也不简单!”
他和巩信来到擂鼓司跟前,接过鼓槌,亲自擂鼓助阵。金应见都督亲自播鼓,体内热血沸腾,浑身力量倍增,挥动画戟闯进敌阵,接连刺倒两员元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