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是你今天晚上要重点陪伴的人。”
“你让我去陪他?”梅姨非常惊讶。
“对!没错!你要和他跳舞、喝酒、聊天,总之你要和他在一起,不能离开他半步,你要让他对你着迷,让他对你晕头转向。”
“你混账!混蛋!”梅姨气愤地骂人了。
梅姨真的急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沈少白会让她做这等事。她是因为听说珍妮姑娘死了,她为那位姑娘难过,才答应陪着沈少白来这里。现在沈少白让她充当交际花,而且是陪一个日本将军,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一个战争疯子,梅姨气得浑身直哆嗦。
“沈少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会做这等事吗?你是个大坏蛋!”梅姨咬着牙说,怒不可遏。
“你必须做。”沈少白一点也没让步。
“你休想,我走了。”梅姨甩开手向大门口走去。
沈少白向前一步,一把搂住梅姨的腰,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梅姨在骂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他继续说:“我知道你的日本话说得很好,这对你更为有利。你会迷住他的,这一点我一点也不怀疑。”
“你真是个十足的混账,无耻!流氓!”梅姨愤愤地骂道。
“十分钟之后,你去接近他。”沈少白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说自己的话。
“我不会干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梅姨狠狠地说。
沈少白看了一眼手表:“注意,现在是九点四十八分。我需要你在九点五十八分至十点十四分之间,这十六分钟之内,一直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你一定要缠住他、绊住他,拿出你的所有魅力,把他抓在你的手里,这一点你一定要做到。”沈少白的脸上出现平日少有的严峻。
“你还让我干。”梅姨盯着沈少白问。
“没有时间了,你去吧。”沈少白轻轻推了梅姨一下。
梅姨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着愤怒的火光。梅姨很想打沈少白一记响亮的耳光,她一再地反抗和怒骂,沈少白都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他继续他的命令。最后,沈少白根本不征求梅姨的意见,他挽着梅姨的胳膊走向胖胖的司令官的方向。
而正像沈少白所推测的一样,当日本司令官看到梅姨之后,眼睛立刻仿佛粘在梅姨的身上,始终跟着梅姨转动。梅姨有意走近他的身边,吸引着他的目光。在一曲圆舞曲的乐曲声中,日本司令官走过来请梅姨跳舞,这个时候,梅姨发现沈少白已经不见了。
梅姨接连陪着日本司令官跳了两首舞曲,日本司令官紧紧地搂着梅姨的腰肢,把脸贴在梅姨的肩膀上。梅姨几乎要呕吐出来,但她只能迫使自己忍耐,让自己镇定下来。梅姨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选择,她只能把这场戏演下去,否则,她和沈少白的脑袋都得搬家。
舞曲停止,日本司令官请梅姨喝酒。梅姨连喝了两杯白兰地,日本司令官满意地哈哈大笑,日本司令官非常欣赏梅姨流利的日语。梅姨突发奇想,她告诉日本司令官,她生长在日本,父亲是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母亲是日本人,她算是半个日本人。日本司令官得知梅姨的母亲是日本人非常高兴,当下就邀请梅姨到他的司令部去做客。
这个时候,梅姨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十二分,距离沈少白规定的时间还有最后两分钟。梅姨向舞厅里扫视了一眼,依然不见沈少白的影子。
舞曲再次响起,梅姨正在犹豫,沈少白突然站在她的面前,他毕恭毕敬地伸出一只手,说:“小姐,是否可以请小姐跳一支舞?”
梅姨和沈少白步入舞池,翩翩起舞,沈少白面带微笑,声音却是极为严肃,他说:“听好了,我们转到大门口的方向。”
梅姨犹豫了一下:“啊!”
沈少白严厉地说:“记住,立刻离开,出了大门向右二百米,拐弯之后,那里停着一辆蓝色的小货车,有一个年轻司机,你上车,有人带你走。”
“我……”
“你跟着他走,今晚不能回你家。”
“那……你……”
“快走!”沈少白异常地严厉,少有的严峻和果断,和平日里那个散漫、油腔滑调的沈少白判若两人。
沈少白和梅姨一直舞到靠近大门,沈少白推了她一把,梅姨快速走出大门。梅姨一直走出宴会厅大门,刚刚出了大门,她便快速地向右边跑去。梅姨拐了一个弯,路边果然停着一辆蓝色小货车,梅姨跑过去,一个年轻人迎上来说:“是肖小姐吗?”
“我是。”梅姨点点头。
“赶快和我走。”年轻人拉着梅姨上了小货车,小货车一直朝着闸北急速驶去。
那一夜,梅姨没有回家,她蜷缩在一间小房子里,整整一夜沈少白都没有回来。半夜时分,她仿佛听见远处传来激烈的枪声,还有震耳的爆炸声。
梅姨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她执行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当她拖住日本司令官的时候,沈少白和他的军统行动小组,潜伏进日本司令官的办公室,打开了日本司令官设有多道防御警报的保险箱,窃取到关于日本人在上海研制毒气武器的绝密文件,还有日本人在上海研制毒气武器基地的情报。日本司令官原定的计划是在宴会厅停留十分钟,但是由于梅姨的出现,他在宴会厅里停留了十九分钟。而这其中梅姨拖住了他十六分钟,为沈少白他们的行动争取到宝贵的时间,沈少白的行动才有可能取得成功,梅姨在这项极为艰巨的任务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事实上,梅姨已经亲身参加到抗日的斗争中来。虽然她不属于任何党派,但是,她是一个有正义感、热爱祖国的中国人,她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抗日志士,后来,她在上海和南京的家都成为抗日志士隐蔽的地方。
虽然日本人极为猖狂,杀人无数,一片白色恐怖,但是,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抗日活动,梅姨在血雨腥风的斗争中成长起来。
春寒料峭。
梅姨姗姗移动在小巷里,她蜷缩在裘皮大衣里,纤弱的身子在空空荡荡的大衣里像是一只躲避灾难的小鹿,又像是一棵风干的稻草,每走一步路都像是在飘。
抗战已经进行了三个年头,自从上海、南京沦陷之后,日本侵略军的凶恶进攻,致使中国大多城市相继失陷。偌大的中国如同一块肥肉,被日本人一块块地切割,抗日志士在顽强地抗击日寇,战斗进行得十分艰苦。
梅姨在南京那套空旷的洋房里已经整整等待了三年,三年中多少个日日夜夜,岁月像落在地上的眼泪,再也捧不起来了。
三年里,梅姨始终没有得到楚秋凡的信息。然而,她并没有放弃寻找楚秋凡的念头,她仍然在持之以恒地等待。三年的时间,她去过武汉,去过北平,也去过重庆。她到了重庆并没有回家,她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敢回家。她无论多思念父母亲,多么思念姐姐和弟弟,可是她还是没有回家。她知道如果回到家里,她就再也不可能离开了,父亲就是用关、用捆、用绑的,也会把她锁在家里,不准许她离开家门半步。
在重庆,她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她谎称自己在南京,她告诉父母亲自己一切平安,让父母亲放心,梅姨听到电话里父母亲的声音,听到母亲伤心的抽泣,听到弟弟大声喊着:“二姐,我想你,你快回家来。”她的心在发抖,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下来。但是,为了寻找楚秋凡,为寻找小女儿的父亲,她还是狠心离开重庆。
梅姨寻找楚秋凡很辛苦,但是毫无结果,好像楚秋凡真的消失了。梅姨甚至怀疑楚秋凡可能已经死于这场战争,在战争中死去一个人实在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
但是,好像命运再一次向梅姨发起残酷的挑战,梅姨再一次遭受到命运的磨难。
正如梅姨所预料的,失踪的楚秋凡真的出现在南京和上海。不过,他不像闫武,也不像沈少白,他出现在南京汪精卫的伪政府,出现在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的特工总部,这个人人皆知的汉奸魔窟,成为李士群、丁默村两大汉奸魔头手下的大汉奸。
在失踪几年之后,楚秋凡终于出现了,可是他却投靠了汪精卫,踏上了汪精卫南京伪政府的台阶。他从一个大学教授、一个博士学者,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的汉奸走狗,一个卖国求荣的大汉奸,一个民族败类,中国人的仇敌。
梅姨得知楚秋凡投靠了汪伪政府,做了汉奸,她感觉五雷轰顶,天塌地陷。她对楚秋凡的卖国行径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对楚秋凡最后的那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了。她痛心疾首,痛恨自己没有看清楚秋凡的本来面目,居然爱上一个出卖祖国、出卖灵魂的卖国贼。梅姨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女儿,她心如刀割,自己的女儿居然有一个无耻的汉奸爸爸,这样的耻辱足以使她没有颜面活在这个世界上。
此刻,梅姨和楚秋凡两个人的恩怨,已经演变为两个阵营的仇恨,梅姨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爆裂开来,淌出一股股的鲜血。
天空还没有放晴,这座灰色城市的天空上飘浮着漫天的风沙,不时伴随着呼呼的鸣叫,这声音使人茫然、惊悚。
死亡的阴影飘然而至,梅姨在无比绝望、恐惧和痛苦的深渊中呻吟着。梅姨感觉她的心脏仿佛被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血像大堤下出现的冒泉和雷雨过后爆发的山洪一样,从手腕的动脉里涌流出来。
血川流不息,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流出来的鲜血又在梅姨身边慢慢地凝成血块,在床单上汇成一片血滩,凝固的血渐渐地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不久,梅姨的上身已经浸泡在血液中。
梅姨感到自己浑身冰凉,仿佛坠落到冰窟里,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毁灭了,末日就要来临了,她要静静地看着自己怎样离开这个世界。
在梅姨得知自己苦苦等待、苦苦寻找、苦苦追踪的楚秋凡投靠了日本人,成为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特工总部的汉奸,成为所有中国人的敌人。梅姨彻底绝望了,楚秋凡不但背叛了她的感情,还背叛了国家、背叛了民族。梅姨清楚地知道这种出卖灵魂、出卖祖宗的背叛只有上绞刑架、上断头台,恐怕没有中间道路可选。
楚秋凡做了汉奸是事实,梅姨亲眼看见他从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特工总部里走出来,她也亲眼看见他和76号最大的汉奸头子李士群坐上一辆汽车,她还看见他一直走进位于南京中山路、中山码头对面汪精卫那座紫色的色彩华丽典雅的小楼。
后来,梅姨又从一个军统特工的口中得知,楚秋凡在东北沦陷之后就在伪满洲国投靠了日本人。当年楚秋凡带领她和同学们宣传抗日,募集抗日物资,完全是为了伪装自己的身份。他主动带领梅姨和同学们到上海去慰问参加保卫上海的抗日将士,实际上是借此机会进入我军阵地刺探军情,搜集我军的兵力部署、人员数量和作战方位,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充当了日本人的间谍。
突然间,梅姨回忆起她在“新京”的那一幕。梅姨清楚地记得楚秋凡和一个日本军官认识,他们还用日文低声交谈。楚秋凡以为她一个女孩子听不懂日语,其实,她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当梅姨询问他时,他却一直矢口否认,否认他见过梅姨,否认他去过“新京”。梅姨现在分析起来,楚秋凡那个时候就和日本人有所勾结,为了不暴露身份,所以,楚秋凡才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去过“新京”。
这个打击对梅姨来讲是致命的、残酷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梅姨感觉自己已经踏上黄泉之路,她没有颜面去面对父母家人,没有颜面去面对同学老师,她甚至没有脸面去面对闫武和沈少白。当闫武和沈少白他们舍命和日本人战斗的时候,而她的丈夫却在残害中国人,这样的耻辱,似乎她只有一死才能够得以洗刷。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梅姨猛然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小女儿,那个弱小的生命。梅姨即便自己去死,她也要最后去看一眼女儿。三年过去了,女儿应该已有两岁,应该已经可以蹒跚走路,可以咿呀学语,即便自己去死,也要和小女儿在一起。虽然楚秋凡是个罪人,但女儿没有罪,女儿是无辜的,她要告诉女儿,她没有爸爸,她永远没有爸爸。
梅姨连夜从南京起程去了苏州郑大姐家,但是,当她找到郑大姐家的时候,梅姨对眼前的情景大吃一惊。郑大姐曾经居住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片燃烧过的废墟,荒无人烟,附近没有一户人家,除了荒草,便是孤坟。
梅姨到处打听,后来才听人们讲,两年前日本人对那一带进行了一次疯狂的大扫荡,抓捕抗日游击队。那里的居民不是逃走了,就是被日本人杀死了,幸存者寥寥无几。
梅姨被震惊了,这也就是说,她的女儿失踪了,郑大姐一家很有可能已在那次大扫荡中丧生,她的小女儿也难逃一死;或者,郑大姐带着她的小女儿逃走了,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梅姨想哭,然而是欲哭无泪;她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梅姨承受不住这样残酷的双重打击,她承受不住命运带给她的伤痛,她承受不住汉奸带给她的屈辱和悔恨,也承受不住失去小女儿的心痛。她终于倒下去了,她的意志被彻底摧毁了,于是,她选择了死,选择了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几个白衣幽灵翩然飘入,在梅姨身边游荡、飘忽,时隐时现,窃窃私语,梅姨感到一阵阵疼痛,幽灵围着她旋转,四周是一片白色。
梅姨已接连数日昏迷,人事不知,她高烧不退,危在旦夕,命悬一线,虽然医生采取了救治措施,但她依然没有苏醒过来。
一个星期了,梅姨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医生们也束手无策,这是梅姨第二次挣扎在生死的十字路口,在阴阳界上徘徊。
这一天的早晨,一缕阳光洒到透明的玻璃上,像一片片散碎的星星照耀到梅姨那苍白的脸上。梅姨在阳光的抚摸下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地上下颤动了几下,随之慢慢睁开眼睛。
“梅儿,梅儿……”
梅姨听见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呼唤着她,仿佛要把她从那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呼唤回来。梅姨朝着这个亲切的声音走过来,她看见父亲站在她的床前。
“梅儿……听见爸爸在叫你吗?梅儿。”
“爸爸……爸。”梅姨哽咽着,“爸爸,您怎么来了?”
“梅儿,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已经睡了太长的时间了,你总算醒过来了。”外祖父激动地抱住女儿,眼睛湿润了。他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
梅姨微微地皱着眉头,疑惑地扫视了一眼病房,嘴唇颤抖着发出声音:“爸爸……”
“梅儿,你可醒了,你吓死爸爸了,你把爸爸给吓死了。”
“爸爸,我这是在医院吗?”
“对,这里是医院。”
“我以为我是在地狱呢。”梅姨微弱地说。
“孩子,你已经昏迷四天了,你把爸爸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现在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对不起!爸爸,我让你们担心了。”
“是,你是让爸爸担心了,以后再不要这样了。”外祖父轻声地责怪梅姨说。
郝婆端进来刚刚熬好的鸡肉粥,郝婆一勺一勺地喂给梅姨喝下去。梅姨吃了东西,脸色恢复起来,感觉有了精神。
事实上,当梅姨狠心割断手腕脉搏之后,她仰躺在床上,血渐渐地将她覆盖住了,她感到无比地冰冷,她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在这个时候,她腾升起生的欲望,她想活着,她想要报仇,她要亲手杀了楚秋凡,但是,如果要报仇雪恨,她就必须活着。
这时,梅姨在阴阳界碑的前面徘徊,她仿佛听见几声敲门声,她仿佛在迷雾中看见了沈少白的脸,再后来,她好像听见沈少白在大叫。于是,她飘在空中,飘进一片白色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