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与批判：人类存在与进步之基石我很少做梦，但偶尔的做梦经常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本书就是对我一连串连续梦境的忠实记载。
记不得是在哪个时刻，半醒半梦之间，我身轻如云地来到美不胜收的爱琴海畔，这是一片世界上难得见到的纯天然的圣地。也正是在这个地方，我见到一位大名鼎鼎而又充满着神秘色彩的长者，他就是伟大的苏格拉底先生。这位苏格拉底虽然没有给人类留下任何著作，但他深邃的思想却影响了全人类。德国的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在其《大哲学家》一书中，把苏格拉底列为人类四位“思想范式的创造者”之一，而其他三位分别是：佛陀、耶稣和中国的孔子。更有人如此说道：苏格拉底以后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所做的事情都不过是对苏格拉底思想的注解和诠释而已。
据说苏格拉底虽然在城邦拥有不少粉丝，所到之处风光无限，但在老婆面前却是另一幅德性，经常被老婆施以家暴。苏格拉底的老婆瞧不起游手好闲只知道耍嘴皮子的苏格拉底，愤怒之下，经常谩骂苏格拉底，并用刷锅水把苏格拉底浇成落汤鸡。面对河东母狮一样强悍的老婆，苏格拉底除了以“我早就知道雷霆万钧之后必然是狂风暴雨”自嘲外，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苏格拉底还是一位了不起的人，除了老婆，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让他惧怕的东西，包括死亡。
说句大不敬的话，刚刚“见到”苏格拉底的一瞬间，我对此人还真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我曾经见过不少苏格拉底的画像，画像中的苏格拉底其丑无比：嘴唇肥厚，鼻子扁平，眼睛凸出，身材矮小而笨拙。
不过这种不快犹如天上的浮云，稍纵即逝。苏格拉底外表的丑陋，丝毫也不影响他作为一个思想家的伟大。
“苏格拉底先生，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这是我见到一个异乡同行的第一句话。
“您客气了，苏格拉底愿意洗耳恭听。”半带有玩笑的意味，半带有调侃的韵味。
“你感到孤独吗？”
“我痛并快乐着，孤独什么？”
他的思想，不为他的敌人所理解，也不为他的朋友所理解，却竟然如此淡定地自认为并不孤独。
“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如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什么问题？神叨叨的。”
“问题是：雅典人为什么要杀你？”
“原来是这个问题，我回答你：他们杀我的理由，一是说我毒害雅典的青年，一是说我制造新的神灵，而不相信原有的神灵。”
“谢谢！现在听起来很好笑。你一天到晚站在雅典的大街上，见人就拉着人家辩论，你经常用一些刁钻的问题难为人，经常让人家很难堪，你得罪人太多了，这或许是你被判处死刑而无人相助的原因吧。”
“时代不同了，你理解不了。正如你们秦朝的焚书坑儒，道理是一样。”
“起诉控告你的人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人，你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梅雷多是所有雅典政治家中唯一明白怎样走正道的人，他爱护青少年一代胜过爱自己的子女，墨勒图斯也是一个很有志向的人，阿里斯托芬就更是如此，他最擅长创作喜剧，一个了不起的大作家。你嫉恨他们吗？”
“说恨也恨，说不恨也不恨。”
“怎么讲？”
“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没有他们到法院控告我，我就不会死掉。所以我仇恨他们也是应该的。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他们代表的不全是他们自己，他们代表的是国家的意志，是某种邪恶的势力在操纵他们。国家和城邦要灭我，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不去控告我，迟早也会有别人干这事。这么一想，我也就不恨他们了。”
“雅典的民主派主张判处你死刑，这是雅典的耻辱，于是你也就对民主制度恨之入骨，是吗？”
“错，我热爱民主，但坚决不与民主派同流合污。一种理念一旦与某个政治派别结合在一起，就会沆瀣一气，贻害天下。我死于民主派的手中，但并不等于贵族派就会对我好一些，那些贵族同样对我恨之入骨。我走的第三条道路，不与任何一党一派同流合污。”
“那些人我感觉并非要置你于死地，他们只是要你闭嘴，不要再到处乱说，你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为什么不答应他们而免于一死呢？再说，你原本可以在朋友的帮助下逃脱刑罚的制裁，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我真的不明白！”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苏格拉底一脸愕然。“雅典人杀死我，这是他们的悲剧。希腊这个民族本质上心智是健康的，智商系数之高也是屈指可数的。但是如同不少伟大的民族一样，这个民族也是一个特别容易知足而傲慢的民族，有很多致命的劣根性。你或许知道，希腊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港口，外贸收入如江河一般源源不断，正是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养成了我所说的那种特性。不管你怎么看，我都认为极度的自尊与傲慢，都是一种变态的颓废。而颓废者必然走向死亡。”
“所以，你就要抗争，与这个城邦抗争，与这个民族抗争，与你周围的所有人抗争。”
“我是希腊人，我没有不抗争的理由，除非我是个死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希腊人堕落，我就是要不断地敲打他们，让他们如刺在背，如鲠在喉，片刻的安闲与麻木都不行。但是，这个民族真的堕落了，他们竟然要挖瞎自己的眼睛，扯掉自己的耳朵。这只能意味着他们宁愿接受失败与死亡，而不愿意作为一个强者存在下去。我的死亡就是这个民族后来命运的写照。”
“我不得不同意你的看法，你死以后，雅典也就死了。我记得你是在公元前399年被处死的，随后不久，也就是在61年后即公元前338年，马其顿人就在凯洛尼亚城彻底打败了你们雅典人，在64年后即在公元前335年，野蛮成性的亚历山大又将你们引以为豪的底比斯城付之一炬。在思想层面上，虽然你的学生柏拉图举着你的思想大旗苟延残喘了几年，但很快也就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了。来自马其顿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随着亚历山大军队的铁蹄，从哲学上也彻底扫荡并最终覆盖和垄断了你们的哲学和思想。一个摧毁了本属于自己的自由灵魂的民族必将很快走向灭亡！古希腊人向来自以为是并把其他地区的文化贬为异教，如今异教文化则如潮水一般淹没了自作多情的古希腊文化。”
“一提到这个，我就感到钻心的心痛。你们的孟子先生曾经说过：‘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杀民，则士可以徙’，那意思是不是说，执政者如果无原则甚至是采取杀戮的办法对待自己的部下和人民，必然众叛亲离。这样的王国不灭亡才怪呢。”
“一个缺乏思想宽容的民族，必然走向灭亡。思想家是国家的命脉，灭杀思想家就是对国家命脉的摧毁。不过话得说回来，腐败政治左右下的国家永远是思想家的敌人。秉承绝对自由理念的思想家们在任何国家都是必然被予以诛杀的对象。”我情不自禁地总结起来。
“嗯”，苏格拉底自言自语。
“我敬佩你的为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你的学生大多跟你差不多，都是一些吹毛求疵的批评家，都是一些傲慢自大、自鸣得意的革命者。一句话，精于批判，而疏于建设。”
“听你的话，怪怪的。不过基本上归纳得差不多。”
“谢谢！”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不对。我的学生不少，柏拉图，克里底亚，查米底斯，阿尔基比亚底斯，色诺芬……不过真正让我满意的是柏拉图，色诺芬也差不多，其他的就不行了，都是一些庸人，没什么出息。”
“扯远啦，还是谈你对死亡的态度吧。”
“是的，我不怕死亡。”
“有意思，天下还有不怕死的人。”
“我就是。你或许不知道，我当过兵，三次参加伯罗奔尼撒战争，不信你去查查，我是在德立昂和安菲波利打过仗，打过波斯人。在战场上，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在战场上，死亡家常便饭，你怕是如此，不怕也是如此。”
“你当过兵？你说你当过兵，我不由得想起了尼采。”
“尼采，就是那个德国神经病。”
“与你一样，都是神经病，也同样都是伟大的思想家。他也曾经告诉我说他也当过兵，并让我看他一身戎装的照片，那张照片是1868年拍的，看那照片，我觉得滑稽好笑，似乎那套衣服是罩在一个玩偶的身上，他手里的那把刀最多只是塑料片做的，纯属摆设而已。你说你参军，也是这种情形吧。”
“你错了，我也看过你写的书，你这人神经过敏，对任何事都抱有某种畸形的怀疑态度，我说再多，你也是不相信的。我建议你看看柏拉图的《会饮篇》，去看看与伯罗奔尼撒战争有关的一些资料，我杀过多少敌人，那里都有详细的记载，那不应该是假的吧。”
“好，好，好。不说这事了，你比尼采英雄，是个大英雄。那么你视死如归，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啊。你要知道，当那帮民主人士判处我死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比那些一天到晚跟我过不去的人多活了不少年，与他们比起来，我已经赚了，该知足了，我还有什么遗憾的呢？再说，浑身上下，没有几个器官运转正常，即使不被判处死刑，我恐怕也活不了多少年。这或许是我不惧怕死亡的最重要的原因。”
“你这是在开玩笑，我感到你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放弃你的哲学，这其中必然有某种精神上的追求。”
“我在上面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如果说城邦是一匹高贵的大马，我就是那个不让它睡觉的牛虻。你应该明白，我们这个世界是一个荒谬和错误百出的世界，需要无情的批判。我要让我的城邦永远都处在清醒的状态。一个社会要有所进步，就需要无数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进行着某种顽强的坚持。如果谁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这个社会就完了。我不是老虎，而仅仅是一只让我的国家、我的人民保持清醒的牛虻，有什么值得可怕的？我不害人，我自然不怕别人害，我怕谁呢？”
“言之有理。你经常说死亡未必就是一件坏事，难道死亡会是好事？闻所未闻。”
“千真万确。死亡根本不是坏事，死亡就像是进入了没有梦的睡眠之中，只不过没有了一切的感觉而已，这不是什么损失；或者就是到了一个和死人团聚之处，那里有古代的诗人、英雄和先哲，与他们交流思想，是多么惬意的事情！你要知道，地表之下，埋葬了几百亿被称之为人的东西，而这些人唯有凭借自己的思想才会在地球上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只要你见上这些人一面就感到非常荣幸了，更不要说与这些人进行更加深入的交谈了。”
“是的，我记得意大利的政治思想家马基雅维利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算定他会下地狱，也等着下地狱，在那里永远享受与古代圣哲对话的乐趣。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体验一下死亡，去体验一下地狱的感受，去见见那些作古的智者。”
“这个嘛，很容易。但是你不用真的去死亡，在梦中去体验吧。”
半醒半梦之间，我又回到现实中。梦中与苏格拉底的邂逅相遇，让我从此喜欢睡眠，因为只要一躺下，就会“见到”那些伟大的学者、思想家、科学家、政治家…… 有时候，能连续几个梦都梦见一个人；有时候，在一个梦中能与很多人进行“交流”。
我在新华通讯社工作了七年，耳濡目染中养成了新闻人的习惯，那就是好奇，对于即便是有些不好名声的人，我也愿意与他们进行“交流”。在我们这个地球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极端平庸的，而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成就其大业。大奸大雄者就是这极少数人。凡事都具有一定的必然性，成大雄者有其成为大雄者的原因，成大奸者自然也有成为大奸者的理由。通过与他们的交流，看看这些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世界，探究其何以成为大奸大雄的动因到底是什么。
醒来后，我就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去回忆这些对话。有的对话有头有尾，非常完整，而有的对话我是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全，只好有多少整理出多少了。一篇篇简短的对话，终于汇集成为一本小书。当然，有一点我是必须交代的。由于我要对话的人物太多，或者说为了更深入地与这些先人进行“交流”，我就得必须认真研究这些人所出版的著作以及那些研究这些人的最新成果。也正因此，促使我大量阅读相关的书籍。沉浸其中，有时候真有一种全方位利用人类文明成果武装自己的神圣之感。我知道，拥有成熟知识的公民是现代社会得以正常运行的基石。我也希望阅读我的作品的人也跟着我一起迈进人类的智慧宝库。我相信，对于正在加速发展的中国来说，唯有用全人类的优秀文明成果来武装自己，强大的中国文明才有可能复兴。
中国成语“盲人摸象”蕴含着这样的哲学意味：对于广袤无垠的宇宙世界，我们人类所能感知的仅仅是自己所能触摸到的那个部分，而作为彼此互相对立的认识者来说，任何人心目中的世界在别人的眼中或许就是荒唐的存在，不是错觉就是想象。因此要想获得关于这个世界的相对完整的认识，那就对认识者群体提出一个持续交流的内在要求。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说，交流是“人类存在的普遍前提”。是的，离开以思想“交流”与现实批判为核心的交流，人类的存在与持续进化都无从谈起。本书就是与这些伟人进行“交流的实录”。希望亲爱的您与我一起，与苏格拉底一起去体验一下这无比惬意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