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云召夜以继日地完成自己的军事部署,疏通并且挖深护城河,加固了城墙。然后,召集城外方圆十里的村民迁入城内,除安排住处之外,外给粮食若干,若有不情愿者,遣资可另投他乡。这样做使南阳关外形成一个十里之内无人烟的真空地带,长安大军不能滋扰村民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探听不出来南阳关的虚实。伍云召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以赢得更多的时间,按自己的计划来赢取这场战争。
经营这么久,该是宝剑出鞘的时候了。伍云召心里想着。
南阳城内经过一阵子的骚动不安之后,又归于平静。无论如何,平民百姓的生活依然要继续。既然会面临一场战争,那么就让它快点来,等待反而是种不大不小的折磨。唯一让他们揪心的,就是关外刚刚灌浆吐穗的麦子,希望战争能在小麦成熟前结束。越快越好。
这个时候,秦岭的淅峡隘口,一支庞大的军队正源源不绝地进入南阳境内。当中的主帅是大隋的开国功臣之一上柱国大将军韩擒虎,先锋是力大而粗莽的麻叔谋,后应就是那位了不起的镇殿将军宇文成都,但据说他并没有在军中。
除了这一队直接从京师开出的军队之外,汜水关总兵尚师徒和红泥关总兵新文礼也挥师东下,三股势力有望齐聚南阳关外,一举拿下南阳关。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攻下南阳关对韩擒虎来说,并非难事。最难的是他对伍云召有着一种难于表达的感情,正是这种模糊的情绪弥散全身,让韩擒虎一路患得患失。不管怎么说,他与伍建章有着长年的友谊,而对于伍建章全家的灭门,他也有种难以释怀的内疚感。现在他要征伐的,正是伍家唯一的后人。
隋炀帝在大殿上的目光让韩擒虎不寒而栗。那是一种带有杀气的疑问,年轻气盛的皇帝指明要他来征讨伍云召。韩擒虎当然明白隋炀帝的意思,与乱臣贼子划清界线,用征伐好友的唯一后人来表明对新任皇帝效忠的决心。新登基的隋炀帝国号大业,他有着建立千秋功勋万世基业的勃勃雄心。
韩擒虎一路浩浩荡荡,极其张扬,只求南阳关的伍云召得到信息后会知难而退,弃城而逃。那样的话,他会松口气。但最新得到的情报让他失望,伍云召在南阳关内竖起白旗,造反了。韩擒虎颇感无奈,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痛下杀手的。
离南阳关还有十里,韩擒虎命令安营扎寨,等汜水关总兵尚师徒和红泥关总兵新文礼到来之后,合围南阳关。
先锋麻叔谋急于立功,在众亲兵的簇拥下,催马直奔南阳关而来。约五里地,前面一座军营挡住了他的去路。营内正中,一个斗大的伍字刺目闪眼。麻叔谋抬手大枪往军营中一指,笑道:“哪位将军把这面旗帜给我射下来。”
话音刚落,一旁闪出副先锋雷明,从背后取出一张大弓,搭上箭拉成满月形,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箭嗖地急驰而出,刚越过鹿砦,突然兵营内飞出一支箭来,带着哨音拦腰截击正中雷明的箭身,长箭在空中翻了几翻,坠落营外。跟着,兵营内现出数百弓箭手,拉弓搭箭,瞄准了射程之内的麻叔谋一行。
麻叔谋大惊失色,急挥手让众将退后,兵营内箭已铺天盖地如蝗虫般袭来。手下亲兵拼命救护,麻叔谋才逃过此劫,再看时,手下也仅余二三十人。副先锋雷明左肩还中一箭,越发显得狼狈。
兵营辕门大开,将军田方一马当先,率兵营内骑兵,冲了出来,直奔麻叔谋。麻叔谋一行没命地往身后的先头部队靠拢,但兵营内骑兵早有准备,速度更快。
偏将齐环没几个起落就追上因伤落后的雷明。雷明刚才躲箭时丢了长枪,仅有一把弯刀挂在腰间,还未及抽出,齐环的大刀就劈下来,他忙身形一侧,躲了过去。这时齐环已追得和他并排,齐环右脚脱离马镫,瞅准雷明,一脚踹上去。雷明应声落马,齐环回手一刀,取了雷明的性命。
隋军的先头部队往前推进,接应麻叔谋,正要迎战。突然,两边谷地里一阵鼓响,左右涌出两队人马冲了上来。麻叔谋本来就有些慌乱,一见中了伏击,更是没了主张,只好继续没命地往后退。
田方的三支队伍合兵一处,把麻叔谋部下杀得丢盔卸甲,损失惨重。麻叔谋直到撞上韩擒虎的中军,这才收住逃跑脚步。韩擒虎见他中了埋伏,又好气又是好笑,板着面孔骂他轻敌。
麻叔谋唯唯称是,心里已是懊悔不已。田方见隋军虽然人马众多,也不怯懦。齐环一马当先,立于阵前,大刀一横,直视隋兵,大声喝道:“南阳关偏将齐环。”
有身后大军撑腰,麻叔谋长枪一挺,叫道:“逆贼,受死吧。”齐环微微一笑,举刀冲上去。麻叔谋催马上前迎战,两人斗了几个回合,麻叔谋见齐环刀法娴熟,越战越勇,自己断无取胜的可能,于是卖个破绽,折马往后退却。齐环抢马追上来,一旁几个偏将上前把他团团围住。齐环并无怯意,混战成一团。
韩擒虎这时来到阵前,望着被众将围困却没一点怯意的齐环,一时感慨不已。
齐环大刀抡了一个圆,逼退两员战将,自己回马退出来。然后,勒马,把大刀置于马背,双手一拱,向韩擒虎施了一礼。
“大将军,别来无恙。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韩擒虎马鞭一扬,道:“齐环,五年未见,功夫越见精深,当年在老夫麾下做先锋时,就看你是人才,果然。但你食隋禄,不思报效,实在是不应该。”
齐环凛然一笑:“谢韩元帅赏识,齐环今为伍侯爷部下,自当为侯爷驱使,就是战死沙场,也无憾。道理不用多讲,新隋主之位怕也坐得名不正言不顺吧。”
韩擒虎并不为意,捻须一笑,道:“朝政不是我等敢任意腹诽的,老夫只忠于大隋。今我数万精兵,战将百员,齐将军还是退回南阳,与伍云召商议,早早打点,别等破了南阳关,到时只有后悔。”
齐环大刀一横,道:“大将军,若去南阳,还是请您先过了齐环这一关吧。齐环人轻命薄,愿与南阳关同生共死。”
韩擒虎见齐环大兵压近毫无惧色,心生一点钦佩之意,催马上前,同样亮出大刀。“齐环,你想留名,老夫今天就成全了。放马过来。”
齐环挥刀冲出,韩擒虎并不躲闪,大刀迎上去。两刀刃相交,噗地一声,齐环的刀刃被拦腰斩断,他一怔,韩擒虎的刀势不减,劈了下来。
齐环本能地把身子往一旁一侧,大刀还是斜插进他的左肩。齐环往后一趔,只觉眼前一片鲜红,左膀已经飞出丈外,血如飞瀑般喷涌而出。韩擒虎收刀望着齐环,道:“齐环,你还是下马受降吧,你不是老夫的对手。”
齐环苍白的脸一笑,右手抽出背后长剑,并不作答,双脚一夹马,冲了上来。韩擒虎无奈地摇摇头,闪过齐环的剑,回手一刀。齐环在马上一晃,几欲坠地,右臂已被斩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右手兀自紧抓长剑不丢。
韩擒虎横刀立马,逼视着齐环。齐环身子往前一探,伏在马背之上,用嘴咬定马缰绳,昂然挺起胸来,傲然遍视隋大军阵前诸将。隋将皆不语,心中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齐环用嘴勒紧马缰绳,双脚一夹,撞向韩擒虎。韩擒虎心下骇然,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忠烈之人。见齐环冲过来,他躲到一边。齐环并不停下,依然催马狂奔,冲向隋军。
韩擒虎大刀一挥,隋军左右一闪,齐刷刷给齐环让出一条道来,任由他连人带马冲进去。马跑约数十丈,齐环猝然从马上掉下来,嘴却依然紧咬马缰,让战马往前拖动。
战马觉得不对劲,突然停住。然后,回头见主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它又折回来,低首望了一眼,前膝先跪了下来,伏卧在齐环身边,眼中含泪。
战马奋力昂头,大嘴一张,片刻之后,发出一声悲鸣。隋军数万人马皆惊,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战马的嘶鸣,余音渐消。
韩擒虎踱马回到军中,望望齐环的尸体,心中惋惜之余,不胜悲凉,半天才道:“收全尸,厚葬。”
田方见齐环阵亡,不敢恋战,徐徐后退。韩擒虎怕有埋伏,并不追赶,率军撤回兵营。麻叔谋认为趁将士士气高昂,宜一举拿下南阳关。韩擒虎冷笑几声,没有回应。麻叔谋自讨无趣,讪讪而退。
韩擒虎在这个时候得到一个不太美妙的情报,一直围攻东都洛阳的瓦岗军,突然出现在隋军的东面五里,而且也安营扎寨,看样子有住下来的打算。伍云召和李密的瓦岗军联手了?韩擒虎对这个情报半信半疑,让细作再去探明真相。
伍云召没有想到城外东营败得这么快。齐环是自己最器重的手下,一直对他寄有厚望,现今竟惨遭不幸。昔时齐环的主帅韩擒虎对他并没有网开一面,下手如此毒辣,尽管齐环得以全尸下葬,但惨烈的死法还是震撼城内的将士。
伍云召隐隐觉得,韩擒虎这样对待齐环其实还是做给他看,让他知难而退,弃城逃跑,为伍家保留一支命脉。特别是离城十里,围而不攻,韩擒虎的良苦用心,伍云召还是明白的。伍云召有自己近乎完美的周密计划,除了他,没有人知道。但这个计划与瓦岗军无关,瓦岗军在南阳关东北的突现出现,让伍云召猜不出来李密的用意何在。
他坐在书房前的长廊入口处,想着心事。一旁守着的伍保和紫烟焦虑地站在那儿,除了自己的一条命,伍保也想不出什么好招来对付关外大军。管他呢,最起码我跟着侯爷,还有紫烟。想到此,他心里泛出一股悲伤的柔情来。
“伍保,近来招兵的情况怎么样?”伍云召淡淡地问一句。
伍保皱下眉头,无奈地道:“侯爷,报名的可真是不少,但符合您标准的太少。家中老大不要,独子不要,不满十六岁超过五十岁不要,结过婚没生养的不要,有污点的人不要,这样下来,东西南北四关,加上城外方圆十里,也仅仅招了七百六十三人。”
“嗯,不错,已经不错了。”伍云召苦笑一声,犹豫片刻,又道,“伍保,如果南阳关守不住,你保护着紫烟姑娘出城。我已经让夫人给你们收拾好了一些细软,不多,但足以维持你们正常的生活,不管在哪儿,只要你们踏实肯干,一定会有一个不错的将来。伍保从小是在咱们府上长大的,虽有时候行事鲁莽了一些,便心地善良,紫烟,你一定要珍惜缘分……”
伍云召还未说完,伍保和紫烟已经低泣起来,气氛一时有些悲凉。这时候,焦方突然跑进来,低声说:“张冯氏死了。”伍云召一愣,大手苍凉地一挥,道:“知道了,找口棺材把她葬了。空空和精精小心照看着,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尤是可怜。”
原来,张冯氏本来身体就不是太好,又受珍珠案牵连,一直病着,近日更闻南阳关被围,忧郁过度,辞了世。母亲的辞世,让精精和空空愈发显得沉默寡语。幸好还有焦方和紫嫣,紫嫣小心陪在他们左右,帮他们渡过这个漫长的悲伤。
夕阳下的火烧云变幻莫测,一道浅浅的红线漫过天际,渐渐映照了西边的半个天边,突然,太阳沉了下去,整个南阳关陷入黑暗,仿佛明天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一样。
伍夫人早早哄睡公子伍登,把绣着五毒的蚊帐放下来,自己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捏着一杯清茶发愣。一旁的伍云召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苦笑一声,道:“夫人,你也早点睡吧。”
伍夫人用哀怨的眼神望着他,问:“相公,你还不跟我说吗?”
伍云召迟疑了下,说:“放心,城内的部署基本上到位,你不要担心……”
伍夫人的手轻轻抖一下,清茶泼洒在八仙桌面上,形成一道细流滑到青砖地面上,钻进罅隙中倏然不见。
“相公,到这时候,还有必要瞒着我吗?几乎每个晚上,您都去哪儿了,这仅仅是梦游解释得通吗?”
伍云召没有作答,把目光投向敞开的窗棂外,越过窗外盛开的月季,融化在无边的暗夜中。后花园里池水的蛙鸣格外清晰,似乎没有感知到欲来的雷雨和风暴。
突然,后院的墙瓦喀嚓一声响动,伍云召悚然一惊,屏住了呼吸。隐约间,墙头上现出一条黑色的身影,跃了进来。伍云召抽出床头的宝剑,把夫人拉到身子后面。
府衙内宅突然灯火通明,焦方和伍保带着几个亲兵围住了来人。来人面相俊朗,神情高贵隐然有些傲气,他昂然双拳一抱,朗声道:“长安宇文成都前来拜会。”
伍夫人悲愤交加地啊了一声,就是他杀了伍府上下。伍云召低声安慰道:“夫人,他也仅仅是狗皇帝跟前听话的狗罢了。”
宇文成都脸一红,幸好在灯光下看不清楚。伍云召挥一下手,让亲兵散去,独留焦方和伍保。众人见宇文成都并无兵器,想他名头甚响,也不屑于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于是收了火把,四下散了。
伍云召引着,他们四人往书房走去。隔着窗户,伍云召示意守候在夫人身边的紫烟,早点陪着让夫人入睡。紫烟点点头,表示知道,却悄悄跟着他们一干人,想探听一二。走出几步,伍云召一扭头,盯着她。紫烟冲伍保伸下舌头,又赶紧溜回去。
书房内燃起混有核桃叶与艾叶的蜡烛,虽有驱蚊虫的作用,室内还是有些闷热。尽管如此,伍云召还是让伍保把门窗紧闭,一切拾掇好,他示意焦方和伍保到门外守着,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进来。显然,伍云召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和宇文成都的谈话内容。伍保不放心伍云召的安全,焦方把他拉了出去。焦方知道,以宇文成都的身份和为人,他还不会卑鄙到利用这个机会,对伍云召下手。
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南阳关东北的瓦岗军帅营里,李密和几位将军享受了一餐初夏新麦熬的粥。麦子香甜的气息让李密伤感地回想起自己当初谋反时被通缉的不幸经历,他在历亭镇被捉住,两个看守押着往定县走,在半道上他假装掉进了路边的涧溪里。匆忙间,一位看守把戟柄给他,想把他拉上来。李密趁势却把看守拽下去,了结了性命,另一看守迟疑之际,也让他持戟捅死。等他爬上路面时,扑面而来的就是麦子成熟时的香气。
李密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对自己当时的机智至今犹然赞赏不已。麦子的香味,与自由有关。兵营周围的麦子,让李密的部下抽空收割完毕。民以食为天。普天之下,谁有粮食,谁就能成百姓心目中的救世主。
饭毕,李密侧卧在床榻之上,看了一会儿《史记》,约有一个时辰的样子,帐外有人轻声叫:“主公,准备好了。”李密一跃而起,挑开帐帘。外边站着王伯当、徐世绩、单雄信、王君廓四员大将,皆内着软甲,外穿黑衣。李密睡衣脱落在床榻,里面也着夜行衣。
南阳关上灯火辉煌,以防隋军夜袭。忽听城外吼声如雷,顷刻之间,火箭如蝗虫般铺天盖地而来。城上军士忙于扑救明火,一部分严阵以待。倏然,几个黑影在城头一闪,又不见了。有兵士恍惚看见,疑是幻觉。
李密一行五人落到城下,放倒几个军士,已没入民宅坊内。城上的乱象,因为渐行渐远而显得不真实起来。夜突然愈发寂静。
打听到府衙的位置并不难,他们闯入一户民宅,钢刀没亮,那户主人已经把他们想知道的一切招了,包括自己和邻居妇人偷情的事情也不敢隐瞒。李密对此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府衙在哪儿。
府衙在哪儿。
向南走两条街右拐。
李密很满意答案,可他对这户主人的品德操行感到愤怒。他毫不犹豫地用剑结果了主人的生命,顺便还有他那可怜的夫人及三个孩子。四个人性未泯的忠诚手下想挡着,最终没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