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乍晴,月光下,院里水汽蒸腾,伍保如同走进一个粘稠的液体凡尘世界。站在门口,他手持铁锤护在胸前。院内依然空荡荡地洒满月光,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喊杀声刺破粘稠的夜色,震荡着他的耳膜。
一缕劲风从天而降,似乎有把刀向他砍过来。伍保举锤迎过头顶,铁锤并没有击中任何东西,虚无地在空中摆了个来回。一时他用力过大,几乎收不住,身体被铁锤带着晃动几下,才稳了下来。
刹那间,伍保又觉得一杆长枪夹着风声直奔面门,他下意识地又抡起锤砸过去。夜空里铁锤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在透明的夜色中激荡着粘稠的液体落到地面上,嘭地一声,砸碎几块青灰色的地砖。
没有刀没有枪,只有它们刺破夜空的声响。什么人也看不见,只能听到人的叫喊和利器撕破夜空的声音。伍保后背上突然出满冷汗,一个不祥的预感闪现,莫非见鬼了?抑或自己在梦中?
跨步冲进院落的朦胧夜色里,人的呐喊和争斗之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伍保奔进漆黑的后殿,借着月色绕过高大的神像。月光透过窗棂射进后殿之内,伍保分明看见几个道士一动不动像木桩一样地钉在那儿,默无声息地望着敞开的大门之外。
门外院落里,竟然挤满道士和黑衣蒙面人。他们都在捉对厮杀,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殿内观望的道人们却中魔似的做冷眼旁观者,没有一个义愤填膺地冲出去做个力所能及的帮手。
伍保冲动地举起铁锤,殿内的八难缓缓地抬手,阻止了他。
一旁的九真扭头怒气冲冲地盯着伍保,压低着声音呵斥:“青木,你做的好事。”青木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应腔。
“九真,不要这样,施主既然来了,自然是机缘。”八难轻声说着,伸手握着伍保的手腕。伍保觉得一股绵软而又不可抗拒的外力牵引着他,他不由前行两步,和八难并肩站到一起。八难用和蔼的目光示意他不要做声,只管观看。
伍保万万没有想到貌不惊人的老道士居然是一位世外高人,他一时猜不透八难是敌是友。手腕被人家扣在手里,不能有半点反抗,伍保只好老老实实一声不响地坐壁观看。
整个道观都是连天的厮杀之声,大殿与后殿之间的院落里,不停有人流着血惨叫着倒下去,眼见一直落在下风的道人越来越少。蒙面的夜行客越战越勇,他们围攻的重点是一位年长的道士。那道士剑术颇高,连连刺伤了几个进攻的黑衣人。怎奈蒙面黑衣人众多,还是冲不出去,被围得水泄不通。
黑衣人仅仅是小心地围着他,似乎并没有急于进攻,取他性命的意思。他们的意图非常明显:活捉。道士又迅捷地攻了几招,黑衣人都有了防备,只是躲闪或者挡开他的长剑,始终把他困在中央。
又僵持了一会儿,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其他道士皆被杀掉,只剩他一个人。道士看看实无突围的希望,连向外刺出几剑,突然收势,举剑抹向自己的脖子。黑衣人莫名惊诧,他们没有想到此人如此倔强,誓不投降。有人倏地夺过他的长剑,但为时已晚。道士脖子上伤口的血,如水柱般喷出。眼看即使是扁鹊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一片寂静。似乎能听到月光穿过水汽的沙沙声。
院落的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道长长的暗影。有人诧异地抬头望去,道观东墙之上肃然立着一位光头和尚。他衣襟飘飘,宛若神人。黑衣人还没有来得及问话,那和尚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鸟直扑下来。
带头的黑衣人挺身挥刀指向和尚,和尚在空中并不躲闪,胳膊一伸,右手精准地捏着了黑衣人的刀背,稍用力一拉,黑衣人竟被刀带着腾空而起。和尚左脚一抬,把他踢到空中。和尚自己借势稳住身形,燕子一样平稳落到自刎的道士身边。
他的动作连贯利索,在一瞬间完成。黑衣人被抛上空中时,才说出了一个谁字,身体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径直落了下来。在空中还未及调整姿态,已被和尚牢牢托在手中。
和尚手臂一抖,黑衣人毫发无损地落到地面上,惊出一身冷汗。和尚大袖一挥,忽地一股强力如铁板似的击在黑衣人身上,黑衣人恍若轻飘的纸人,再次飞出去,高高地越过众人,“砰”地一声撞在大殿后面的照壁之上。
黑衣人画符一样贴在照壁之上,稍停片刻,沉闷地哼了一声,从上面重重地跌落下来,趴在地上痛苦地抽搐两下,气息奄奄。
和尚挥手之间轻描淡写地灭了一位高手,剩下的黑衣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虽退后了几步,一时仗着人多,还是牢牢包围着和尚和那奄奄一息的道人。
和尚旁若无人地扶起道人,点了几个止血的穴道,却已经不管用。他不禁有些凄然的神色,哽咽着,说不出话。道士惨然望他一眼,示意和尚伏下来。道士跟他耳语几句,和尚点头不止。
一众黑衣人似乎并不死心,重新慢慢围近,想听明白道士说些什么。
道士身体痛苦地猛抽搐几下,显得并不甘心,想强撑着把话说完,头却突然一垂,断了气息。
和尚抱着他良久不语,黑衣人一时不敢轻易上前。光头和尚武功深不可测,没有一个黑衣人敢贸然进攻,只能团团把他围定,暂时相持。
良久,和尚终于放下道士的尸首,霍然站起来,把围在身体四周的黑衣人全看一遍,昂然道:“抵命吧。”
话刚落音,却引出一串傲慢的笑声。
和尚身影一晃,所有人眼前一花,笑声戛然而止。再看时,和尚依然立在原地,手里抓着一个黑衣人,高高托在头顶。速度之快匪夷所思,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擒住了嘲笑他的黑衣人。
后殿里面一直静观其变的伍保也看得目瞪口呆。
“今晚,老衲大开杀戒,提早超度你们这些恶人,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和尚说完把手中的黑衣人掷向他的伙伴,同时,身子一转,双掌发力,轰地击向身后,顺势收回,又左右击出,一招之内已经逼退四周所有的对手。
被抛出的黑衣人在空中尖叫着飞向他的同伙,他的同伙都左右灵活地躲开,没有一个人敢出手去接他。眼瞅着他也直挺挺地撞上照壁,瞬间没了性命。
和尚追随着黑衣人飞出的身影,纵身一跃,跳上照壁的墙头,傲视院落里的黑衣人,朗声叫道:“不怕死的一齐上。”
院落里的黑衣人站在那儿,一时都拿不定主意,踌躇不前。
一朵浓厚的云飘浮在天空中,缓缓地遮掩住银白的月光。院落里的人影全都变得清淡起来,越来越淡。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伍保怎么也不敢相信,如坠雾中。眼睁睁地看着,院内这些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像冰一样,竟然融化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仿佛,刚才根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是他做了一场稀奇古怪的噩梦。如果真的曾发生过那么一场血腥的屠杀,为什么八难和九真他们会无动于衷见死不救?伍保百思不得其解。
八难轻手放下伍保的手腕,略显歉意地道:“得罪,施主。”
伍保苦笑一声,活动下手腕,并无异常。他看了看八难,见他再没有阻拦的意思,于是跳出殿门,拾步走到院落中央。院内空无一人,安静异常。青砖地上还有未曾散去的水洼,升腾着蒸热的水汽。伍保又一次走进粘稠的液体里,体味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半梦半醒恍惚感。
八难踱到院落中央,慢慢说道:“施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只是在做一场噩梦。”
伍保迷惑地望着八难:“梦,真的吗?”
八难点点头,回答:“是的,一场虚幻的梦罢了。”
伍保觉得疲惫和困倦再次浓重地袭来,如水一样漫过心头。他此时只想赶快找一张床,躺下来好好睡一觉。走了几步,伍保已经瞌睡得寸步难移,身体晃了晃,铁锤也拿不动,手一松砸到地面上。他再也支撑不住,顺势也倒下来,酣然睡去。
隐约间有个人在喊他。
伍保猛地睁开眼,一束刺目的光照让他一时不太适应。
天早已大亮,天气晴好。昨夜的大雨,仿佛久远以前的记忆。伍保努力地回想自己身在何处。仿佛昨天,还在京城长安。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青木说早上看他睡得香,不忍叫醒他,这会儿该是吃中午饭的时间。
伍保终于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孤身一人逃出长安,心里不由得一阵暗自伤感。
天气一晴好,就又火一样的热起来。本来昨晚身上的衣服已经干透,这会儿,好像又被汗水浸湿。摸摸腰间的织锦,安稳地系在那儿,伍保心里宽慰许多。
八难和九真还有几个道人围坐在一起正在用饭,他们看到伍保进来,冲他友好地点点头,只有九真狠狠地瞪他一眼。
八难和善地示意快点吃饭。伍保客气地谢过,坐下来。吃了几口,八难问他:“施主昨晚睡得好吧?”
伍保停下来,想了想,茫然地说:“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梦到观里发生了一件离奇的血案。”
九难的脸色突然一变,停下手中的筷子,直盯着伍保。八难笑了笑,道:“敝观一向清静,从来没发生过什么血案。贫道看施主面有晦气,又做如此不吉的噩梦,行事要多加小心。”
伍保抬头看外边日光朗朗,观内树木青葱,各种陈设虽有些古旧,却也有规有矩,哪里像发生过什么离奇血案。想是这几日自己悲伤过度,加上奔波劳累,因此做些怪诞梦魇,也不足为奇。
伍保尴尬地笑笑,没有做声。无意之间,他瞥见远处大殿后面的照壁之上,蓦然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一晃而过。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再仔细看时,照壁孑然独立,上面怎么会有人站着呢。
匆匆吃完饭,伍保辞过八难九真众道人,出了道观。昨晚雨大天黑,此时,伍保回望,才得以看清玄妙观的全貌。
玄妙观倚南阳关外五十里五朵山而建,坐落在山的东南脚之下,前面有一条泥泞的废弃官道通过。站在道观外的台阶之上往东南望去,远处是一条大河。白河。昨夜暴雨过后,河水涨了许多。遥望过去,白河像一条黄色的丝带起伏不定地向西北奔流。河堤年久失修,多有坍塌。
废弃官道上隐约可见有条小岔道通往河边,可惜荒草营结,野蔓如蜘蛛网一般遍布。小径荒废已有些时日,路的尽头,河边断壁残垣,许久前这里似乎是一个热闹的码头,不知什么原因最终被人遗弃,做了历史冷落的过客。
伍保哪有观景的闲情雅致,他顶着酷暑加紧赶路。南阳关,已离他不远了。
身后的玄妙观静伫在大路旁边参天古树的掩映之中,湿潮的热气笼罩下,像幻境一样的摇摆不定。伍保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生怕它在眨眼之间无故地消失不见。昨晚怪诞的经历,好像已经是久远以前的事情,有些模糊不清。
到底道观里发生过屠杀没有?如果有为什么第二天没有一点痕迹?为什么八难九真众道人会眼睁睁看着血案的发生,袖手旁观不肯出手相助呢?抑或仅仅是自己的一个古怪的梦境?
伍保一时也理不出个有条理的头绪。近几天发生的巨变,让他失去了做出一个正确的符合逻辑推断的能力。他苦闷地摇摇头,决定什么也不想。此刻,最关键的是他得快点赶到南阳关,告诉侯爷伍云召,京城发生的不幸。近乎灭门的不幸。